山洞中,所有人稍作休息,准备明日天一亮就离开太庸山。
墓室里的画面,不停地在凤乘鸾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刷来刷去。
若是有人肯付出牺牲,楚盛莲就会重返人间。
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萦绕在全身。
她两眼红得快要滴血,死死看着坐在对面的阮君庭,一眨不眨。
夏焚风蹲在她身边,也看着阮君庭,眼睛一眨不眨。
“你到底是谁?”凤乘鸾问。
“不记得了。”他微微一笑。
西门错凑到凤乘鸾耳边,“小姐,你与王爷是夫妻,他身上有什么明显的记号,你扒开衣服看看不就知道了?”
凤乘鸾点头,有道理,就要动手。
温卿墨在身后不咸不淡道:“那也未必,夺舍,听说过吗?”
凤乘鸾:“……”
只好又坐了回去。
她自己就是重生的,若是楚盛莲真的会什么法术,可以死而复生,刚才趁乱占了阮君庭的身体,也未必不可能。
有些事,不能想,越想越恐怖。
若是这个身体里的是楚盛莲,那玉郎呢?
他现在在哪里?
不管眼前这个,是楚盛莲还是阮君庭。
刚才天摇地动,万石崩摧之间,他活生生一个人,被困在断龙石后,又是如何毫发无损地脱身而出的呢?
“你到底怎么出来的?”凤乘鸾又问。
“不知道。”阮君庭依然呵呵的笑,什么都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
温卿墨站起身,走到阮君庭面前,扫了一眼他手中的剑,剑首那里,果然是空的,“你的红颜呢?”
阮君庭茫然抬起头,“何为红颜?”
他连何为红颜都不知道!
凤乘鸾实在受不了了,当下跳了起来,“说!你这把剑,到底从哪儿来的?你怎么会有他的剑!”
阮君庭看看自己的剑,“从未离手,不知是何从来。”
温卿墨从他身边离开一步,忽地回身,迅雷不及掩耳,伸手夺剑!
下一瞬间,阮君庭就愣愣坐着,两手空空,无奈地笑,“呵呵,这位公子,你若是喜欢这剑,给你看便是,何必抢呢,多不好。”
所有人:……
他一直握在自己手中的兵器,居然轻易被人拿下,却还笑!
这个人,一定不是北辰靖王!
温卿墨将浩劫在手中掂了掂,拔剑出鞘,寒光一现,之后在阮君庭面前比划了两下,剑风从他面前掠过,不经意间割断了几根发丝。
阮君庭的两眼,随着面前飘飞的发丝,之后看着它们落在地上,再抬起头,一脸茫然,“你这是何意?我只是想随诸位离开这里,若是不喜,我再另寻他法便是,何必如此恐吓?”
他站起身,伸出手,“麻烦把剑还给我。”
温卿墨却将头一偏,“我若是不还呢?”
阮君庭看着他,竟然无计可施,只好求助地看向凤乘鸾,“姑娘,你可否帮我说一句公道话?”
凤乘鸾一颗心凉到底,冷冷站起来,伸手从温卿墨手中将浩劫抢下,入鞘,还给阮君庭,“自己的东西,以后拿好。”
“哎!谢谢姑娘。”
他又重新抱着剑,乖乖在原地坐下。
而且,在这洞中那么多人的注视下,居然还有点手足无措。
夏焚风站起来,走到阮君庭面前,蹲下来在他面前,仔细看他,“怎么看怎么都是我家殿下,没错!你们不认识不要紧,我认识!我跟着他!”
他是没有看到过栩栩如生的楚盛莲尸身,所以不明白现在凤乘鸾心中的恐惧。
凤乘鸾心乱如麻,走出山洞,目光哀恸,望着楚盛莲墓地的方向。
假如这个阮君庭是个被换了芯子的,而玉郎的魂魄已经被留在这山中,那她,就留在这里陪他,宁可一辈子做个野人,也不会离开半步。
假如这个阮君庭从里到外都是假的,那她,就算只有十根手指,也要将那塌陷的山挖开,将他的尸骨找回来,绝不让他死后孤孤单单。
可若是,他就是阮君庭,只是受了伤,失了心智……
她眸光一阵剧烈地晃动,在这个念头萌生起来的瞬间,刚刚经历了生离死别、大起大落的心又几乎要跳到嗓子眼。
这时,之前托给五毒教照顾的两只小狼,正在洞口打着滚,咬对方的尾巴玩。
凤乘鸾走过去,一手一个,将两只小东西拎起来,大步回到山洞,咕咚,扔在地上。
两个小狼,忽然被这么粗暴对待,就委屈地哼哼唧唧,打着滚,径直寻到了阮君庭脚下,抓着他的衣袍,求安慰。
他低头看了看那两只小东西,伸手按了按它们的头,之后捞起一只,端在眼前看了看,“这么小的一只,还没长牙,你们的娘呢?”
他手指戳了戳小狼的肚皮,随手将它放在怀里,抬头看向凤乘鸾,尴尬笑了笑,重新端正坐好,“呵呵……”
“呵呵……!”凤乘鸾抱着手臂,绷紧的身子瞬间放松下来,向洞口歪去,也向他冷笑。
王八蛋!果然是你!
你以为你失忆了,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害我为你哭死哭活,你却一问三不知,在这装神弄鬼!
她方才一肚子的伤心绝望,早在阮君庭端起那只小狼的瞬间消散地无影无踪。
狼识得他身上的气息,所以,这身子必是差不了。
他玩狼的动作,与那日在狼窝里丝毫不查,这是没有第三个人见过的,也是任何人都模仿不出来的。
所以,眼前这位,绝对是从里到外,如假包换的阮君庭本尊!
……只不过,脑子出了点问题罢了。
“错错,安排吃饭,吃饱了去东郎,接我娘!”
她忽然来了精神,西门错也为之一振,“好嘞!”
可他想了想,“小姐,那这个假王爷,怎么办?”
“带着,既然长得一模一样,又是个傻子,就当真的用。”
“……”西门错扭头看看阮君庭。
他果然又冲他彬彬有礼一笑。
他对谁都这么笑,问啥都不知道。
不管是真王爷,还是假王爷,反正是个傻王爷。
——
一行人此后出山,因为有了前面的经验,就轻松了许多。
先是命之前捉到的那个会驱虫的白毛野人带路,顺利避开巨虫,出了天坑,接着再由温卿墨引导,向东郎方向进发。
等走出七座天火遗骸范畴,便渐渐进了东郎地界。
一行人方一上大道,就见到东郎的大军已经旌旗招展地前来应接储君。
这一趟,损失惨重,虽然折损之人大多数咎由自取,可细数起来,终究是些生命,实在令人心痛。
特别是海沧派这样江湖上上得了数的门派,经此一役之后,几乎已经满门覆灭。
林青霞、杨紫琼等幸存的江湖门派,就在这里,上了大道,与凤乘鸾分道扬镳,各自返回。
凤乘鸾翻身上马,“温太子,你要君子令宝藏,我已尽心尽力帮你寻到了,将它丢在深渊之中,那是你的过失,错不在我。如今,该你履行承诺,将我娘还来了!”
温卿墨欣然登上御撵,“放心,凤夫人那么大一尊神,我小小东郎也供不起,必定全须全尾还你。”
众人纷纷翻身上马,却只有阮君庭怀中抱着剑,怀里揣着一只狼,肩头趴着一只狼,还站在马前,对那马呵呵笑,“马兄啊,你好,请让我骑一下,可好?”
有人偷笑,可更多的是令人扼腕惋惜。
好好的北辰靖王,一代战神,来时,令人闻风丧胆,去时,竟然成了这副样子。
也不知他到底伤在哪里,又或者在那墓室中后来又遭遇了什么,到底受了多大的刺激。
夏焚风过去扶主子上马,可好不容易将人托了上去,阮君庭又坐在上面晃晃悠悠,慌慌张张的扯着缰绳,惊得那马再好的脾气也不知所措,原地不停嘶叫打转。
阮君庭就坐在上面,一面东倒西歪,一面还要呵呵呵地向周围人尴尬地笑,“呵呵,不好意思,容我与马兄再商量一下。”
温卿墨懒懒向御撵中一靠,脸上妖艳一抹笑颜,“好了,就让靖王忙吧,起驾。”
阮君庭傻了!
比起君子令那个一统天下的宝藏,虽然不及,可也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大队人马先行,阮君庭学着别人的样子也是一夹马腹,那马嘶了一声,撒蹄便要跑,他一个不稳,向后仰去。
眼看就要跌下马,身前,立时跃下一个人,反手将半截身子已经掉下去的人又给扯了衣领,给拽了回来。
凤乘鸾抢过缰绳,稳住马,“坐稳,走了。”
“啊,有劳姑娘。呵呵呵……”
“呵呵。”凤乘鸾对他皮笑肉不笑,心头一酸。
姑娘!
你把我都给忘干净了!
你这王八蛋。
她稍一策马,身后阮君庭又是一稳,差点掉下去。
“你不会抱住我?”
“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凤乘鸾向天翻了个白眼,“驾!”
她打马扬鞭!
马载着两人,如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阮君庭嗷地一声,东倒西歪,没办法,只好抱住她的腰,在耳边大声喊:“对不起啊,姑娘,我不是故意的,就……抱……一……会儿!呵呵呵……”
——
东郎国,并不大,凤乘鸾一行抵达都城门口时,却并不进城。
“怎么?你怕我将你和你娘一起扣下?”温卿墨掀起御撵,向外望去,对凤乘鸾魔魅一笑。
“是。”凤乘鸾开门见山。
温卿墨叹道:“真是无情无义啊,你我怎么说也算是共经过生死的,怎么说起话来,这么决绝?”
凤乘鸾背后,阮君庭也帮腔道:“姑娘,他说得对,你若是想拒绝他一片盛情,也该当委婉一些。”
“你懂什么!你滚!”凤乘鸾胳膊肘狠狠向后怼了一下。
“哎呀!姑娘,你……”阮君庭捂着自己肋骨,“好疼!”
温卿墨笑容有些凉,“你既然信不过我,我也不勉强。那就委屈几位在城外暂且驻扎,明日一早,我就遣人将令堂送来。”
“不!我要现在!”凤乘鸾口气不容半点反驳,“我要现在就看到我娘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
温卿墨又看了眼阮君庭,见他还在埋头揉着自己的肋骨。
“也好,既然好心全做驴肝肺,那我现在就命人将凤夫人请出来,顺便,叫上太医,为靖王殿下诊治一番。若是真的脑子有病,可莫要耽误地久了,免得将来无药可救。”
他一向谨慎,自是不会轻易相信阮君庭真的傻了!
东郎的御医,是比龙幼微先出现的。
按照太子殿下的意思,若是这靖王的脉象根本无恙,出城迎驾的大军就立刻变阵,将所有人全部拿下。
可是,他若真的傻了,倒是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回北辰的路,可是长着呢,自然有人慢慢收拾他。
也免得东郎做了这个恶人。
凤乘鸾如何不明白温卿墨的心思?
她立在阮君庭身边,两眼紧盯着太医搭在他腕上的那两根手指。
“如何?”
她自然希望他这份呆傻是装的,手中长凤紧握。
只要这东郎的太医神色稍加不妥,她不介意一刀劈了他。
“唉!”太医一声长叹,“内息虽浩瀚如海,却已成了一团乱麻,该是受了极大冲击,无法纾解,以至神识涣散所致,除非将一身功力泄去,否则,怕是好不了了。”
阮君庭乖乖地将手腕收回来,一脸茫然,“难怪我什么都不记得,原来是身子乱了。这么说,是没救了是吗?”
温卿墨抱着手臂,在他身后踱了几步,忽地出手,直劈阮君庭天灵盖!
凤乘鸾长凤“嗡”地,将他震开!
两人这一击交手,内息霎时震得阮君庭满头青丝飞扬,却是吓得闭上了眼睛,缩着脖子,一动不敢动。
凤乘鸾对温卿墨怒喝:“你敢动!”
没等温卿墨回答,阮君庭先喊道:“不敢动!不敢动!”
温卿墨收了招式,将手重新背在身后,“呵呵,紧张什么?我只是想废了他的武功,帮你寻回个神智清明的王爷。这种事,你舍不得做,我可以替你做。”
凤乘鸾长刀铮地一声顿地,“他是我的夫君,是生是死,是去是留,我说了算,轮不到东郎太子操心!现在他是疯是傻,太子殿下已经验过了,快将我娘还来!”
“好。”温卿墨终究还是有些悻悻,他击掌两声,便有一辆马车,从城门内驶来。
车帘掀开,正是龙幼微的脸。
“妞妞!”她急切喊了一声,却极其虚弱。
“娘!”凤乘鸾飞奔迎上去,“娘,你怎么了?”
“哼,这还要多谢东郎太子的盛情款待!”
温卿墨依然懒懒将身子一晃,“放心,不过是多吃了些软筋散,免得凤夫人将我这东郎小国给拆了,路上多喝点水,过几日就没事了。”
他重新登上御撵,俯视下方的凤乘鸾,忽而一笑,“小凤三,有件事,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答应,不过我还是想说。”
凤乘鸾将龙幼微扶下马车,没好气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呵呵,”温卿墨嘴唇动了动,将帘子落下,退回到黑纱之后,睫毛掩盖了深蓝色的眼眸,“算了,不说了。”
他手指轻敲,太子仪仗起驾,由大军护送,浩浩荡荡入了王都。
那摇曳黑纱之内的身影,越来越远,不知为何,在渐渐昏黄的天底下,显得那么寂寞。
该!
……
为避免夜长梦多,一行人连夜离开东郎。
凤乘鸾陪着龙幼微乘车,顺便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一细说了一遍。
龙幼微听说,他们连祖师爷爷的坟都拆了,心疼地直咧嘴,“回去之后,这件事,最好别让你外婆知道,不然,我怕她会从轮椅上跳起来打死你。”
凤乘鸾问:“对了,娘啊,君子令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丢了呢?还有,以你的身手,是怎么被温卿墨抓走的?”
龙幼微神色稍变,“这个事,咱们回家再说。”
她看向阮君庭,他突然不会骑马了,也厚着脸皮凑在车里,坐在她俩对面,抱着他的剑和狼崽子。
“呵呵……”他彬彬有礼对龙幼微傻笑。
龙幼微嘴角直抽。
“真的傻了啊?”她开始担心女儿的将来。
凤乘鸾在她耳边低声道:“傻了好,傻了省心。”
“说什么呢?他傻了,以后谁照顾你?”
他傻了,以后就没人往死里祸害我了。
凤乘鸾嘴上不说,心里暗暗嘀咕。
“他真的长得跟祖师爷爷一模一样?”
“嗯,就跟照镜子一样。”
“……”
“娘啊,”凤乘鸾挽过她娘的手臂,“你说,咱们祖师爷爷是不是脑子有病?他年纪轻轻,就倾尽君子门之力,修了个大墓,然后把自己活埋在里面?”
龙幼微打量傻乎乎的阮君庭,“未必,祖师爷爷凡事必有深意,大概是时辰未到吧。”
娘俩嘀嘀咕咕半天,阮君庭一直很乖,他等了很久,终于实在忍不住了,小心翼翼道:“姑娘,有一件事,我一直很不明白,你与旁人都说,我是你的夫君,那么请问,夫君究竟为何物?”
龙幼微:“……”
凤乘鸾龇牙一笑,“夫君啊,就是……,”她眨眨眼。
“就是啊,你是我夫君,我是你娘子,你这辈子只能听我的话,我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说站着,你不准坐着,我说太阳是方的,你不能说是圆的,我说墨是白的,你不能说是黑的,明白了吗?”
“哦,原来是这样啊,懂了,多谢娘子指教!”阮君庭继续坐好,手掌轻轻抚着怀中的一只小狼,面带微笑。
龙幼微在女儿耳朵边,“是真的傻了。”
凤乘鸾点头,“嗯。”
娘俩正将脑袋凑在一起,忽地,外面一声暗器破空的尖啸。
两人唰地各自向一旁避开,一只短箭便穿透车厢,直奔阮君庭。
他惊慌之下,一双凤眸睁地滚圆,却不懂躲避。
眼看一击毙命,那短箭却在触及他眉心的瞬间,停了下来。
箭尾被凤乘鸾抓住了!
“笨蛋,你不懂得躲啊?”外面已经平平砰砰打了起来,凤乘鸾扔了短箭,抄起长凤刀便跳了出去。
阮君庭惊魂未定,眉心留下一道狭长艳红,拍了拍自己胸口,“呵呵,吓死我了。”
他抱紧怀中的浩劫剑,向对面的龙幼微又是笑了笑。
龙幼微眸光有些深,看着他,“呵呵。”
外面的打斗声很快平息了下去,凤乘鸾再次掀开车帘进来时,长凤染了血。
“这么多人来行刺,到底怎么回事?”龙幼微问。
“还用问?”凤乘鸾没好气地看着阮君庭,“温卿墨放出消息,说北辰靖王傻了,大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各路宵小就全都涌上来凑热闹。看来,咱们回南渊的这条路,没太平时候了。”
阮君庭连忙点头致谢,“娘子辛苦。”
“滚。”
阮君庭左右看看,为难道:“此地空间狭小,实在是无处可滚了。呵呵。”
“……”
此时,他眉心的那一抹伤痕,如一颗猩红的痣,车内光线昏暗。
他人若是一动不动,便似一尊神祗,美惨了。
可若是一开口,一笑,就特么是个傻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