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头一夜被臣暄“折磨”了半宿,翌日两人双双起得有些晚。待进入黎都城,已过了晌午。
黎都是天子脚下,人多眼杂,臣暄与鸾夙从前又都是敏感身份,识得他们真面目之人太多,是以两人皆不敢随意露面,只暗中联系了朗星,便窝在客栈里等候序央宫的消息。
朗星比想象中要来得快,消息递出去的第三日,他便亲自寻到了客栈里,满面红光,目中是说不出的激动之意。
算算时日,鸾夙离开黎都已有两年半时间,即便是臣暄也已离开了半年多。此刻亲如手足的故人相见,自当是欢欣不已。
朗星先是安排了臣暄与鸾夙去忠烈祠祭拜凌恪,紧接着又以“祭祖”为名安排了一出太庙之行,好方便臣暄带鸾夙去祭拜臣氏祖先。
等到两桩事了结完毕,已是十日之后,这也意味着臣、鸾两人正式结为夫妻。朗星立刻改口唤鸾夙“嫂嫂”,极为不舍地挽留两人再多住几日,但臣暄始终担心黎都城内人多眼杂,便也执意离开。
朗星眼见留不住人,没有多作勉强,只提议在序央宫的御花园设下晚宴,为两人送行。鸾夙听说了坠娘的遭遇,有心见她一面,臣暄也想起了序央宫还存放着鸾夙的画像,便也没有拒绝这一提议。两人大模大样地再次进入序央宫饮宴。
因着有朗星打掩护,倒没有宫人认出臣暄来。待到夜色渐晚,月上梢头,御花园中昏暗一片,则更加无人能看出端倪了。
谁又能想到,此刻与哀义帝臣朗谈笑对饮的贵客,竟会是死而复生的宣太宗呢?
……
“你们两人终于在一起了,真好。”朗星屏退服侍的宫人们,苦笑着嗟叹:“我如今算是知道兄长为何不做这皇帝了。当真不是个好位置。”
臣暄与鸾夙听闻此言,皆是生出一阵愧意。然而这愧意尚未说出口,便瞧见如今的皇后娘娘程初婷携了一人近前。她身后没有宫人跟着,亲自掌灯走在前头,端得是平易近人,看不出半分皇后架子。
鸾夙不曾见过程初婷,但此刻瞧见她这份温婉可人的气质,也不由心生几分好感。她原是想要仔细看看程家小姐是个什么样的美人,但这心思尚未成行,便被程初婷身边站着的人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坠姨!”鸾夙连忙从桌案前起身迎了上去,立时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她无比动容地握住坠娘的双手,那双手由于长期礼佛敲打木鱼,指腹之间已生出厚厚的老茧。
“鸾夙。”坠娘亦是笑了笑,一身素淡得体的宫装昭示了她如今的身份,是宣太祖臣往下诏亲封的“容太妃”。只不过下的是遗诏而已。
时至今日,于鸾夙而言,坠娘仍旧犹如再生父母。尤其是在她失去孩子之后,则更能体会到坠娘为爱付出的艰辛与不易。此后又听闻臣往的死因,她也很是感叹这纠缠了二十余年的一段孽缘。何况从前坠娘从不礼佛,如今身上却有浓重的檀香味,兼之那逐渐苍老的容颜,都不得不令鸾夙唏嘘不已。
鸾夙如此想着,便将坠娘引至小宴之上,她偷偷看向臣暄一眼,但见他神色如常,并无不悦,才渐渐放下心来。
坠娘先是对朗星行了一礼,又转对臣暄唤了一声:“殿下。”
臣暄并不纠正她的称呼,只是默默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鸾夙见状,不禁有些担心:“臣暄……”她低低开口唤他,手还拉了拉他的衣袖。
臣暄放下酒杯,看向再次落座的鸾夙道:“你看我做什么?不与容太妃好生叙叙旧?”
怎么说坠娘也是臣暄的杀父仇人,自己自作主张让朗星把她叫来,臣暄不悦也是应当的。鸾夙低眉想了一瞬,才低低道:“如今到了这一步,许是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你还想着从前那些恩怨做什么?”
听闻此言,臣暄将目光缓缓移至坠娘面上,似笑非笑地开了口,话却是对着鸾夙说道:“谁说我还想着从前的恩怨?我能舍掉这皇位,还是听了容太妃的劝。”
坠娘也适时地淡然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话虽如此说,但臣暄与坠娘之间看着并不和睦。鸾夙看在眼中,只觉得他二人的关系极为怪异,好似是刻意伪装的冰释前嫌,但仔细观察却又不大像。
鸾夙心中渐渐涌起一阵不祥之感,幸而朗星极为擅长活络气氛,不知不觉提起了从前在闻香苑的一些趣事,才将她心中的异样渐渐消除。待到了亥时已过,宴至尾声,虽不能说宾主尽欢,倒也是值得令人回味。
回味这最后的相聚,回味这绵长的往事。
宴后,一行人施施然走出御花园,正欲各自就寝安歇,朗星却忽然脚步一顿,拍拍脑袋道:“鸾夙,你不是说要找一幅你的肖像?瞧我这记性,早都找出来了,但我忘在圣书房偏殿了。”
看样子是宫人们将那幅画找出来呈给朗星时,他恰好在圣书房,便随手搁下了。鸾夙见朗星有些懊丧,遂笑道:“无妨,左右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我这便差人取来给你。”朗星亟亟再道。
鸾夙知晓他是个急性子,若是今晚不将那画取来,恐怕会惦记得夜不能寐。她无奈地点了点头,正待开口,却忽听坠娘幽幽道:“还是我去吧。宫人们眼杂。”
朗星想了想,由坠娘去取画的确妥当,便将放画的位置相告。待坠娘走远,他才又笑着叹了口气:“有时我恨不得烧了那圣书房。”
“为何?”鸾夙有些不解。
“如此,便不用看奏折了。”朗星颇为正经地道。
此话一出,四人都笑了起来。如此在御花园里说了一会儿话,坠娘也带着画卷折了回来。鸾夙借着月光展开画卷细细打量,时隔五年那画上之人仍旧栩栩如生,眉宇间的孤傲与稚嫩藏也藏不住。
鸾夙越看越是感慨岁月之功,便也对这幅画越发地喜欢。如此折腾到子时已过,两人也该出宫了。毕竟夜宿在序央宫中,还是不大安稳。
为免徒惹是非遭人怀疑,朗星与程初婷都没有亲自相送臣、鸾二人出宫,而是由坠娘代劳。三人坐在辇轿中出了宫门,一路皆是沉默不语,各自沉浸在再见无期的伤感之中。
待将臣暄与鸾夙送至客栈门前,坠娘才忽然开口对两人道:“人生如雾亦如梦,缘起缘灭皆自在。保重。”言罢不等回话,便径自上了辇轿朝原路返回。
鸾夙只觉坠娘今夜很是反常,那道别的话里隐隐透着无限的决绝与伤感。她颇为忧虑地对臣暄道:“不知为何,我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坠姨要出事了。”
臣暄此刻正目光闪烁地看着坠娘离去的方向,听闻鸾夙此言,才缓缓收回目光,安慰她道:“无妨,她大约是要远行了。”
“要离开吗?她一把年纪了,还能去哪儿?”鸾夙闻言更是担心。
“大约……会去常伴青灯古佛。”臣暄笑了笑,继续劝慰她道:“以容坠的能力,在哪儿都能活得很好,你不要担心,这对她也算是解脱。”
既然臣暄已如此说,鸾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默默与之一道回了客栈。因两人姗姗晚回,少不得与掌柜赔礼道歉了一番。鸾夙晚上喝了些酒,又想起坠娘的临别之语,心中越想越觉酸楚,辗转反侧地难以成眠。
臣暄听到身畔的妻子总是唉声叹气,便侧过身来环住她的腰身,低低问道:“睡不着?”
鸾夙“嗯”了一声:“我担心坠娘。”
臣暄沉吟须臾,正待再说什么,此时客栈里忽然传来很大的动静,是有人脚步匆匆地朝他们所住的屋子而来。
臣暄与鸾夙心中俱是一惊,连忙穿衣起身收拾好包裹。臣暄刚取出佩剑准备御敌,便听门外传进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兄长、嫂嫂,我是七七。”
“七七”是程初婷的乳名。臣暄见来人是她,连忙收起佩剑开了门。但见程初婷一脸焦急地道:“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出城吧。序央宫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