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才做梦也没想到会在1937年12月的淳化镇再次看到赵二狗这个逃兵。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一个狗熊,一个让人伤心的,再也不愿提起来的狗熊。赵二狗什么都没变,脸庞还是那么黑,看上去忠厚老实,但你要是注意看了,不经意间就会看到他那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你眨了一下眼,他又恢复了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会让你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李茂才不会再上当了,这就是一条喂不熟的狗,一条说跑就跑的狗。
回忆无疑是痛苦的。就在四五个月以前,赵二狗还是二连的兵,准确地说,还是二连的班长。
当然,那个班长才仅仅当了一个下午,当天晚上他就扔下枪逃跑了。
这件事的荒唐之处在于,在赵二狗逃跑之前,他是一个英雄。
那是一次对日军的伏击作战,有计划,有方案,一切都很完美,但真打起来,双方都拼红了眼,这仗打得还是无比艰难。激战两个多小时,战斗结束。举目一望,到处是血迹斑斑的尸体。李茂才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默默地抽着烟,望着这片散发着硝烟的土地,有打了胜仗的喜悦,也有说不出的茫然。有些兄弟战死了,有些人胳膊上、头上扎着绷带,有些人脸上、身上全是血……
赵二狗过来了,他背上斜挂着两支缴获的步枪,手上还提着一把战刀,看到李茂才时,他扬了扬手里的战刀,嘿嘿地笑了笑。
李茂才夸奖了他一句:“好啊,干得好啊!”
李茂才对这个兵有点印象,当兵虽然只有几个月,但这家伙一点也不像其他新兵那样傻呼呼的,有些地方虽然也不行,比如,向左转时,他却向右转,但你从他的神情都能看出来,他一点都不紧张,哪怕转错方向了,还是冲着大声斥责的班长笑呵呵,不像其他新兵,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李茂才那时就隐隐地觉得他像个谜,根本就没想到,这狗日的原来就是一个当过兵的兵贩子,早就是个老兵油子了。
李茂才现在终于知道,他的转错方向,实际上也是装的啊。
赵二狗受到了长官的夸奖,忙放下这些战利品,又跑过去和班长一起到前面清查去了。那天天气很热,毒辣辣的太阳照着硝烟弥漫的战场,两人没走一会儿,身上都是汗,赵二狗抬起胳膊擦汗,袖子还没放下,突然,“砰!”一声枪响,班长一下子倒了下去。他慌忙回头一看,在离他一丈来远的地方,一个日军军官正躲藏在一块岩石后面,用手枪向他瞄准射击。赵二狗提着步枪扑上去。那个日军军官见他来势凶猛,连忙扔掉打光了子弹的手枪,拔出了指挥刀。
赵二狗狠狠地撞过去,枪刺撞在鬼子的指挥刀上,闪出了火花。鬼子的指挥刀掉在地上,但赵二狗来不及把枪收回来,小鬼子就扑过来抱着他,把他摔在地上,步枪也跌落了。小鬼子翻滚过来,把他压到身子底下。赵二狗圆睁着眼,面对面地望着敌人,他的双手被小鬼子紧紧地箍着,动弹不得,没有任何武器,只有牙齿了。他张开大口,用牙齿去咬敌人的脸颊,牙齿刺进肉里,鲜血沁进他的嘴里,痒痒的。他猛地把头向后一甩,从鬼子的脸上生生地扯下一块血淋淋的肉。鬼子惨叫一声,疼得把手松开了。赵二狗敏捷地翻过身来用拳头向着鬼子猛击,咔嚓一声,鬼子鼻梁骨被打折了,又是一拳,鬼子的嘴巴里喷出了鲜血。鬼子茫然地瞪着眼睛,双手在面前挥舞着,像一个溺水的人要找一根救命稻草。赵二狗迅速掏出手榴弹,朝鬼子头上猛砸,砸在鬼子戴着的钢盔上,钢盔被砸瘪一个坑,又是一手榴弹,鬼子的眼睛被砸飞了,双手捂着脸,惨叫声更高地冲向天空。赵二狗弯下腰,捡起鬼子的指挥刀,狠狠地朝他胸膛上戳去,刀尖从鬼子的后背穿了出来……
赵二狗长长地出了口气,嘴角边滴滴答答地流着血,他抹了一把,嘴巴里一阵剧疼,他把手指伸进口腔里,嘴巴里空空荡荡的,门牙没了。他俯下身子左右张望,终于找到了刚才吐出的从小鬼子脸上咬下的那块肉。他忙捡了起来,那颗黄不拉叽的门牙正嵌在上面。他把它取下来,把那块肉扔掉。想想还不解恨,他又跑过去,狠狠地用脚使劲地踩着,把它踩成了黑乎乎的一团肉泥。他把门牙举在眼前看了看,用嘴巴吹了吹,那颗门牙其实一点都不好看,前面是黄色的,后面是黑色的,这都是被他抽的旱烟给熏黑的。他把手扬起来,刚想把它扔掉,犹豫了一下,又收回来,在衣服上擦了擦,装在口袋里。
赵二狗背着班长的尸体,沉重地走回来。
当天晚上,赵二狗因英勇杀敌表现突出,被李茂才突击提拔成班长。
让李茂才想不到的是,他刚宣布完任命,赵二狗愣愣地说:“报告长官,我不想当班长。”
李茂才呆了一下,问他:“为什么?”
赵二狗低下头,用脚在地上踢着一颗石子,低低地说:“我觉得我还不够当班长的资格,我当个兵还行,当班长,我恐怕我不行,我连自己都管不好,何况是管别人……反正,我不想当这个班长!”
李茂才眯着眼睛盯着赵二狗,赵二狗低着头,皱着眉头,一点也没有因为被提拔成班长而兴奋,相反,一副心事重重的忧伤模样。李茂才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赵二狗可能觉得自己当兵时间不长,懂的也不多,所以心里没底吧。实际上,作为一名班长,只要勇敢,能带着士兵带头冲锋就行了。赵二狗这方面没有问题。他缺少的是自信。
李茂才就笑了,说:“赵二狗,你没事的,你完全有能力当好这个班长的。”
赵二狗还是一点都不领这个情,很固执地抬头瞥了一眼李茂才,说:“连长,我真的不行,我当不了这个班长……”
李茂才皱起眉头,这个家伙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别人当了班长,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是一个士兵能干到的最高职务了,这个赵二狗倒好,让你当班长,就像要杀了你一样。李茂才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这是命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让你当你就当,哪有那么多废话?”
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当然,李茂才很快就后悔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是个兵贩子,一个到了部队就寻找一切机会逃跑的兵油子。要是早知道这样,就不会让他当这个可笑的班长了,相反,会像对待一个犯人那样死死看着他,让他找不到逃跑的机会,一直到战死在战场上。这倒好,不但没有任何防范,还安排机会让他从容地逃走了。
赵二狗就是在他被任命为班长的当天晚上逃走的。
那天晚上,由于白天打了一场恶仗,士兵们都很疲惫,在经过一个村庄时,“就地休息”的命令刚一下,士兵们哗哗地倒了一地,再一看,都呼呼地睡着了。李茂才也很累,但还得强撑着。他是一连之长,还有许多事情不能不考虑。他最担心的就是士兵逃跑。除了经常逃跑的兵贩子,一场大仗打下来,到处是死人,越想越后怕,普通的士兵也会逃跑。这叫“战后怕”。李茂才不敢大意,他让班长和军官们晚上站岗,还都是双岗,最容易逃跑的午夜时分那班岗,由他和一排长来站。他做梦也没想到,午夜还没到来就有人逃跑了,并且还是个班长,这就是赵二狗。这班岗是赵二狗和二班长王大猛一起站的。
王大猛是李茂才最信任的一个士兵。他是河南安阳人,兄弟两个,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家里很穷,两个大男人比一家人吃得还多,爹妈就想让他们出去一个当兵吃军粮。但他们又不好说让谁去当兵,就让他们抽签决定,结果,是他弟弟抽到了。弟弟并不想去当兵,王大猛就来当兵了。他的二班是最能打仗的,也是李茂才最喜欢的一个班。
谁也想不到,正是在他和赵二狗站的这班岗出了事。
老兵都有点吊儿郎当的,他们两个一到哨位,赵二狗就对王大猛说:“咱们两个都在这里傻站着也是浪费,干脆咱们轮着来吧,你先睡会儿觉,我来站。等你睡好了,我再睡。”他看着王大猛,口气体贴真诚,一点阴谋的气味都没有。王大猛没想那么多,一口同意了,让他先睡。赵二狗说什么也不干:“你是老班长,还是你先睡吧。我这会儿不困。”王大猛的确有点累了,都是老兵,就不和他客气了,抱着枪倚着一棵树,用帽子盖着脸呼呼地睡了。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赵二狗趴在耳朵边喊他,他很不情愿地半睁着眼睛看着赵二狗,心里还在埋怨他,刚睡着,怎么就把我喊醒了?赵二狗把枪递过来,说:“王班长,我过去大便一下,你给我看住枪。”
王大猛很不情愿地接住枪,嘴里还在嘟哝着:“你跑远点大便去,别熏到我了。”
赵二狗在月光下露出空空荡荡的嘴巴,讨好地嘿嘿地笑着说:“那是那是,所以才让你帮我看住枪嘛。”他说着,就提着裤子跑走了。王大猛也没在意,他实在是太困了,怀里搂着两支枪,脑袋一点一点的,靠到枪管上,有了支撑,脑袋就不再点了,一会儿功夫不到,就发出了散发着香味的呼噜声。他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直到连长李茂才一脚把他踢醒了,他这才看到天边已经发白。他忙跳起来,举手给李茂才敬礼。李茂才眯着眼睛问他:“你们怎么不叫下一班岗?”
王大猛嗫嚅着嘴巴,低低地说:“连长,我睡着了,忘了。”
李茂才狠狠地瞪他一眼,好在没什么事,如果日军夜袭,像他这样站岗的,整个连队都要完蛋了。他刚要训他两句,这时突然看到他怀里抱着两支枪,他愣了一下,问他:“赵二狗呢?”
王大猛说:“他大便去了。”说完,左右张望,心里还在纳闷,这家伙怎么还没回来呢?
李茂才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到处是庄稼和树木草丛,哪里有赵二狗的影子?他脑袋嗡地一下,赵二狗会不会逃跑了?看到王大猛怀里抱着赵二狗的步枪,他更加怀疑。带枪逃跑性质很严重,是“拖枪叛逃”,抓到后是要枪毙的。如果没带枪,那就够不上枪毙,但关几天禁闭是跑不了的。村里响起狗叫声、说话声,整个天地都活过来了,风吹着树叶哗哗地响着。王大猛还在到处看着,他已经清醒了,痛苦地皱着眉头,四处张望的目光像钩子一样,恨不得把赵二狗从草丛树木中钩着拽出来。
李茂才看着王大猛慌张的样子,叹了口气,说:“二班长,不是我说你,你怎么不用自己的脑袋想一下,他把枪都给你了,这是准备跑了,你怎么都这么糊涂?”
王大猛愣愣地看着连长,喃喃地说:“是啊,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连长,他是个班长,怎么也会跑呢?他昨天打得不是挺好吗?他怎么会跑呢?”
李茂才也有点困惑,他转过身,太阳慢慢地升起来,树叶上挂着新鲜的露水,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清新的气味,有风从山冈上吹下来,像情人在耳边歌唱。李茂才向远处望去,田野里一片葱郁,他多么希望,赵二狗突然就从一片树丛或者高粱地里钻出来,朝着他们傻哈哈地笑着,但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在旁边啾啾地叫着,好像在嘲笑他,你看错人了,你看错人了。
怎么也想不到,他现在居然在这里出现了。
真是老天有眼,这个狗日的兵贩子又阴差阳错地被编入三0五团,并且还是二连,这不是老天存心要他的命吗?但李茂才一点都没有抓到逃兵的喜悦,相反,心口堵得慌,像被压上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来气。他烦躁地把军装衣领解开,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口水,却被呛着了,他狠狠地把水杯咚地一声放在桌子上。怎么办呢?这个狗日的赵二狗,作战的确勇敢,虽然是个逃兵,但不是在战场上逃跑的,现在也不能说是抓到他的,他是被整编进来的,枪毙他,理由似乎也不大充足。他要是被整编到其他部队,哪怕是另外一个连,李茂才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他,但他偏偏又被分到了二连,二连所有的老兵都知道,赵二狗是个逃兵,是个兵贩子,把这样一个人放在二连,老兵不服,其他新兵也会受影响。他要是再一逃跑,那就更说不过去了。淞沪会战刚刚结束,南京保卫战即将打响,部队很快就要重新投入战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赵二狗都要为他的逃跑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枪毙。
李茂才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那些来来回回走动着的士兵们,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他决定上报团部,立即枪毙逃兵赵二狗。
赵二狗被临时关押在一间土坯草房里,房子很老了,墙上有些地方的土块掉了,像父亲脸上的皱纹,上面长满深绿色的霉斑。角落里堆着一些稻草,沾着斑斑点点的牛粪,散发着腐烂潮湿的味道。对赵二狗来说,这个地方并不坏,那难闻的味道也是从小就熟悉的。靠着门口的地方是个瘦长的牛槽,墙上钉着一根被牛蹭得油亮的木头橛子,仿佛是连长的眼睛在恶狠狠地瞪着他。连长其实也不坏,还让人把绑在手上的绳子拿掉了,只是在门口放了两个哨兵。赵二狗一点都不恨这个连长,他虽然有时看着很凶,但赵二狗知道,他的心肠很软,下了战场,对手下的官兵都很好。他看着那根恶狠狠的木头橛子苦笑一下,天下的事儿就是这么巧,在淞沪会战中,他所在的六十七军第六四四团几乎被打光了,只剩下一两百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部队了,他们被编进了教导总队,就自己倒霉,一头撞进第三0五团团部,还正好又被分到李茂才所在的二连。这不是找着往枪口上撞吗?
赵二狗后来告诉李茂才,那时他就认了,他很了解自己的连长最痛恨违反军纪的情况,在别的地方对官兵都很好,但对待破坏军纪的行为从来就没客气过,他曾经目睹过连长愤怒地用马鞭子抽打违反军纪的士兵时的样子。落在这样一个长官手里,他赵二狗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有这个准备,从决定当兵贩子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走上的是条把脑袋别在腰上的不归路,不是在战场上被打死,就是被抓到枪毙。这只是早晚而已。现在看来,自己还是赚了,父亲没有因为肺病死去,大哥也用他当兵贩子赚来的钱娶来了媳妇,如果他还待在家里,这一切都不会有的。他值了。
前国军中尉李茂才坐在冬日的阳光下,喃喃地说,我后来去过赵二狗的家,见到了他父亲母亲,也见到了他的那个哥哥,我想告诉他们,赵二狗是个英雄,死得壮烈,他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我做梦也没想到,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他们,他们根本就不认这个人,就像他们家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人,只是他们家茅厕的一块臭石头,早就该扔掉了。我也差点被他们害了。赵二狗那时总对我说,他这兵当得值。照我说,他这兵当得一点都不值。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这是后来的事了,我们还是接着1937年说吧。赵二狗的事我全知道,他后来什么事都不瞒我,全对我说了。
一切都是从第一次当兵开始的。应该说,那次赵二狗是真正来当兵的。两年前那个冬天,父亲的肺病犯了,天天晚上都咳得睡不着觉,声音响亮得几乎要把家里的破草房捅个洞。家里没钱买药治病,好在镇上的药行刘掌柜还让他们先赊账拿药。家里欠刘掌柜多少钱,赵二狗都记不清楚了,父亲也多次哀求,算了,这是个老毛病,治不好了,就这样吧,能拖过去就算命大,拖不过去死了也就死了,家里少个负担。父亲的话让大哥有点心动,当父亲再次病倒时,他就不愿意再到刘掌柜那里赊账拿药了。在那个清冷的冬天,风从破窗户里呼呼地钻进来,一家人袖着胳膊抖抖索索地坐在父亲的床边,母亲只会一个劲地哭泣,棉袄的袖子已经被她擦泪擦得湿漉漉的,眼睛哭得和她手上的冻疮一样红肿红肿的。哥哥蹲在一旁,头低得几乎要钻进裤裆里了。父亲靠在床上,不停地喘着气,不停地咳着,脸瘦得塌陷进去,脸色黄得可怕,嘴唇发白,每次咳嗽都让他痛苦不堪,喉咙里好像有痰堵塞着,怎么都咳不出来,有好几次,他差点被憋得背过气去。赵二狗心疼地看着父亲,很担心他一口气上不来会憋死过去。他端着一碗水,用胳膊圈着父亲的脑袋让他喝了一口。父亲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张着嘴巴,嘴角边挂着涎水,伸着脖子趴在碗边,就是一口水,喝得也是那么吃力,大半的水又被咳了出来,顺着下巴流下来,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濡湿了一大片。赵二狗有点急了,他烦躁地看着坐在一旁哭哭啼啼的母亲,说:“妈,你别哭了,我看,咱得赶紧去刘掌柜那里再去拿点药……”
他还没说完,哥哥抬起头,瞪着眼睛看着他,眼睛里白多黑少,瓮声瓮气地说:“还去拿药,哪里有钱?欠人家多少钱了,拿什么来还?”
赵二狗也拿白多黑少的眼睛瞪着哥哥:“那咱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咱爹死掉?”
哥哥呼地站起来,目光折向躺在床上使劲地咳着的父亲,父亲的咳声像一盆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把哥哥的脸烤得通红,他叫道:“好,二狗你是个孝子,我是个没良心的……你自己说说,咱爹这病能治好吗?你看看咱俩,我都二十五六了,你也二十来岁了,就咱家这样子,哪里能讨来媳妇?咱爹这样拖着,他自己难受不说,咱们家也会被他这病弄垮,连个后代都没有,赵家就绝了……”他的声音很大,那些声音压在父亲的脸上,仿佛想把父亲的咳声和苍老的脸挤进墙缝里。
赵二狗张着嘴巴看着哥哥,哥哥的胸脯像夏天爬到岸上被人捉到的蛤蟆一样剧烈地一起一伏着,嘴巴里呼出的气流扑到他脸上,像粘稠的液体一样堵着了他的鼻子,他只得侧过身子去看母亲。母亲惊慌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父亲,目光像折断翅膀的飞虫一样无处可去,最后只好落在哥哥赵大狗身上,就像落在可以栖身的树枝上,目光变得柔和了,甚至还带着一些期待。赵二狗的心脏咚咚地跳了两下,他几乎要哭了:母亲还是赞成大哥的话,她肯定是赞成大哥的。他带着怨恨的神情瞪了母亲一眼,母亲吓了一跳,目光从他身上跌落到地上,呜呜地小声哭泣起来,含糊不清地说:“我是个女人家,家里的事儿,还是你们男人拿主意吧……”
父亲艰难地抬起头,吃力地撑着眼皮,茫然地看了看他们,低低地说:“大狗,二狗,还有娃子他妈,你也别哭了,你们都别管我了,还是听大狗的话吧,这病……这病也治不好了,我死了也好,你们也没什么负担了……”
赵二狗呼地站起来,说:“爹,你别说了,只要我二狗还活着,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掉,我去找刘掌柜,反正是虱多不痒,账多不愁,天塌下来,咱就顶着!”
赵二狗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身子带起一阵风,把母亲和哥哥吹得向后咧了咧身子,好像怕冷一样缩了缩头,目光像地上的落叶一样踉踉跄跄地跟随着赵二狗,最后又唉声叹气地回到阴暗的屋里,蜷缩在父亲的周围,委屈而又茫然。
赵二狗走在僵硬的小路上,父亲的咳声和母亲、哥哥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和呼呼的北风一起缠着脚,让他的整个身子变得沉甸甸的,每迈出一步都是那样艰难。父亲的病像个无底洞,照这样下去,这账一辈子也别想还完了。大哥说得也许没错,可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死掉,他赵二狗也干不出来这样的事情。他们毕竟是这个可怜的男人的儿子,是他把他们辛苦养大的。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终于到了镇上,路过一家卖肉的铺子时,那些鲜红的肥肉放在案板上,阳光照着,晃得脑袋发晕。肉是什么味道?赵二狗已经想不起来了,印象中,好像还是七八岁时,父亲在麦忙的季节里出去打短工带回来几块。给村里的大户人家打短工,都招待得不错,大方的人家,自己舍不得吃,也会割几斤肉,打几斤酒让短工们吃好喝好的。但那是有规矩的,只能吃,不能拿走。父亲也是偷偷地塞进口袋里带出来的。回到家时,那肉已经有些臭味了,但两兄弟还是抢着把它吃了。赵二狗这会儿并不想吃肉,他狠狠地盯着那些肉,心里想,日他妈,我要是一头猪,把我杀了卖肉,能把账还上,能让父亲的病治好,能让大哥娶上媳妇,这辈子也值了。他摇了摇头,朝地上吐了口痰,把这个想法也吐了出来,用脚把它踩进土里。
药行的刘掌柜倒也很和气,问了他父亲的病情,开个药单,抓了几副药,递给他时,还再三交待,这药只能熬三次,不能再多熬了,再多熬了,一点用处也没有,还会耽搁病情,到时再来抓几副。他俯下身子记账时,赵二狗凑过去,低声地问他:“掌柜的,我们家欠多少药钱了?”
刘掌柜翻了翻账本,说:“你父亲的,包括你妈,你哥和你也赊过几次账,一共有十八块大洋了。”
赵二狗说:“掌柜的,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还上的,不会赖账的。”
刘掌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二狗,你也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是人都会生病的,救人一命也是积德,有钱了你们就还了,没钱了我就先记在这账本上,不会催你们的。”
赵二狗眼睛一热,他怕自己要流出泪来了,忙低下头,说:“刘掌柜,你心真好,二狗没别的本事,有的是力气,有什么体力活了,你说一声,我随叫随到。”
他说完后,还没等刘掌柜说话,就匆匆地出来了。
路过镇公所时,那里挤了一大堆人,墙上贴着布告,盖着大红印章。赵二狗瞄了一眼,刚要过去,听见有人叫了起来:“乖乖,谁要是当兵了,会有十五块大洋呢!”
赵二狗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看着布告,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像蚯蚓一样,他一个字都不认识。他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终于弄明白了,这是军队在招募士兵,如果愿意当兵,就给十五块大洋。有人议论说,当了兵,不但发衣服穿,还能吃上大米干饭,还有白面馒头,说不定还会有肉呢。也有人说,听说现在还在和共产党打仗,当了兵就得上战场,说不定就死了,十五块大洋买条人命,也太便宜了。还有人说,当兵给十五块大洋,打仗死了,还会给恤金,不止十五块大洋……
赵二狗就在那一会儿决定去当兵了。家里租的地不多,大哥一个人在家足够了,父亲的病要是轻了,也可以帮他。自己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反正兄弟两个,赵家不会绝种。当兵十五块大洋,死了还有恤金,说不定就能把刘掌柜的账还了,全家人都可以松口气,再多租些地,手里有些余钱,说不定大哥也能娶上媳妇了。不管从哪个方面说,当兵都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事情。问题还在于,不当兵还能干什么?那个布告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馅饼。
赵二狗走进镇公所。负责募兵的军官捏了捏他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军官捏他胳膊时,赵二狗悄悄地吸口气,把力气聚在胳膊上,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硬梆梆的,拍他肩膀时,他就把力气聚在腿上,稳稳地站着,连晃动一下都没有。军官很满意,又问了问他有没有什么病,就把他收下了。军官把他名字记下来后,就让镇公所的人给他十五块大洋,让他两天以后午时以前到镇公所报到,然后就到部队去。
赵二狗出来后,一路小跑着到了刘掌柜店里,把十五块大洋啪地拍在柜台上,声音很响亮地说:“掌柜的,先还你十五块大洋!”
刘掌柜吓了一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赵二狗脸上淌着汗,笑容从眼睛里跳出来,顺着汗水滑到脸上,整个脸上都是亮光闪闪的。刘掌柜疑惑地看着他,他手里还提着那几副药。刘掌柜的身子倾过来,低低地问:“二狗,这十五块大洋可不是小数目,你从哪里弄来的?”
赵二狗决定卖个关子,笑嘻嘻地说:“掌柜的,你放心好了,我这钱可是像你的手一样干干净净。”
刘掌柜的手的确保养得很好,白白胖胖的,还带着清淡的草药味。他的这个玩笑并没有让刘掌柜放下心来,他皱着眉头,关切地说:“二狗,咱都是乡亲,你可不能因为欠我些账,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赵二狗心里更得意了,他仰了仰头,说:“掌柜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告诉你吧,我把自己卖了这个价!”
刘掌柜愣愣地看了看他,又把脑袋向门外伸着看了看,指了指镇公所的方向,小心翼翼地问:“二狗,你当兵了?”
赵二狗点了点头,看着刘掌柜笑得更开心了。
刘掌柜却变得有点忧心忡忡,他看着赵二狗,目光里有了许多柔和的东西:“二狗啊,现在到处都在打仗,随时都要掉脑袋的,就为这十几块大洋你就把自己卖了,我看有点不值啊。你也别急,我说过,不会催着给你们家要账的。”
赵二狗说:“掌柜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们家就那样子了,我要是不当兵,欠你的账一辈子也还不上,你不着急,我还急呢。当兵也不是什么坏事,我要是混得好了,说不定能混个军官干干,一把就能把欠你那钱都还了。”
说完就自个儿嘿嘿地笑了,好像那军官已经真的干上了。
刘掌柜还想再说什么,赵二狗摆了摆手,说:“掌柜的,你不要劝我了,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没什么担心的,看看我的生命线,长着呢。”说完,还伸开手掌在刘掌柜面前晃了晃。
赵二狗提着那几副药甩着胳膊走了,步子迈得很大,扑哧扑哧地落在地上,腾起一股股尘土,他感觉就像走在云里头,身子很轻,仿佛要飘到更高的天空中了。
到了家里,他把去当兵的事儿给家里人说了。
大哥眼里黑多白少,目光在他脸上飘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都听不到了:“当兵是要死人的。”
父亲咳了一阵,闭着眼睛,喃喃地说:“你去当兵吧,窝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当兵至少有口饱饭吃。”
母亲本来还在哭泣着,声音却越来越低,赵二狗眼巴巴地看着她,想让母亲说两句安慰人的话,当兵毕竟干的是提着脑袋的活儿,一颗子弹飞过来,小命说没就没了。让他失望的是,母亲擦了擦眼泪,整天皱着的眉头竟舒展开了,她看着赵二狗,说:“二狗,到了部队,要想着家里,你穿不完的衣服,还有鞋子,将来都要带回来给你哥穿。”
赵二狗抽了抽鼻子,身子软软地坐在凳子上,心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觉得空空荡荡的。自己想去当兵,全是为了家里,家里倒好,就像他真的是一条狗一样,他说走,他们就让他走了,连句挽留的话都没有。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脑袋有些昏沉沉的,甚至还有点闷闷地疼,他们甚至还不如毫无关系的刘掌柜,人家还劝他不要当兵呢。猛烈的喘气声把他惊醒了,父亲一口气憋不上来,脸胀得通红,身子颤抖着,手死死地抓着被子,手背上的青筋凸起,真担心他再一使劲就会崩断了。他忙把父亲扶起来,给他捶打着后背。在那一刻,赵二狗彻底地原谅了父母和大哥,他们不是不疼他,而是家里实在太穷。他去当兵,这也是一条最好的出路啊。
赵二狗到了部队,一心想尽快地战死在战场上,再拿到那笔恤金,有了这笔钱,也许就把刘掌柜的账全还了,说不定还能给大哥娶来媳妇。大哥有了媳妇,父亲那病也就好了一大半。
赵二狗那时根本就没想过自己要当兵贩子。在他当了半年兵后,部队被红军打垮了,他被俘虏了。红军说,想当兵的可以留下来,不想当兵的可以发路费回家。他一听就有点动心,想拿些路费回家去。红军说话算话,果然给他们这些不想当兵的每个人一把花花绿绿的票子。他舍不得花钱,就把这些钱缝在衣服里,一路乞讨着回了家。
赵二狗本来再也不想当兵了,能捡一条命回来,真是命大。冬天过去了,父亲的病也好多了,不但可以下床,甚至还能拄根棍子到地里干些拔草之类的轻活。这一天,赵二狗正扛着锄头准备下地,药行刘掌柜坐着人力车到了他家门口。赵二狗一看到他,本来想躲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怎么给刘掌柜说呢?自己被红军俘虏了,攒的胶鞋、被子也没了,红军给的票子是他们苏区的票子,回到家里根本就不能用,自己还被人以使用假币的嫌疑扭到了镇公所,要不是镇长开明,他说不定就被关起来了。自己也没死,甚至连个轻伤都没受,这恤金当然也就没他的份,刘掌柜的账还是还不了。
他看着刘掌柜,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掌柜的,你看看,我这命贱,可还真死不了,政府也没法给我恤金,这账……”
刘掌柜像被他的话烧着了手,慌慌地摇着手,说:“二狗,你别这么说,从今往后,这账一笔勾销了!”
赵二狗把扛在肩上的锄头放下来,眯着眼睛看着刘掌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刘掌柜被他看得脸有点红了,把脸扭向一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二狗,你能回来就好了。打仗是不是有时也不会死人的?”
这话问得多么奇怪。赵二狗说:“打仗总会死人的。”
刘掌柜把脸扭向一边,目光在村庄上空到处乱飘。看着刘掌柜难受的样子,赵二狗都有点同情他了,他是来要账的,却不好意思开口。真难为他了。赵二狗就主动对他说:“掌柜的,我命贱,阎王也不要,政府要是给了我恤金,说不定就把我家的账给你还上了。”
刘掌柜忙急急地摆着手,说:“二狗,你别提这事了……有个事,我不知道咋给你开口。我琢磨着,怎么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赵二狗奇怪地看着刘掌柜,他目光还是躲躲闪闪,好像欠账的不是赵二狗,而是他刘掌柜。赵二狗忙说:“掌柜的,你的大恩大德,我赵二狗一辈子都忘不了,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刘掌柜的目光从他脸上蜻蜓点水一般跳了过去,赵二狗身后是自家的那三间破烂的茅草房,房顶上的芭茅已经变成黑色,就像是用牛粪糊成的一样,土坯垒的墙被岁月冲刷得坑坑洼洼,仿佛一阵雨落下来就可以把它泡塌。刘掌柜摇了摇头,终于一脸不情不愿地说:“二狗,是这样的,镇长的儿子今年要当兵了,他托我来问问,你能不能替他去当兵?你如果愿意,你们家欠我的那三块大洋,他都替你们家还了,另外再给你家十五块大洋,两百斤大米。”
赵二狗瞪大眼睛看着刘掌柜,他一点都不相信:“这么多钱?镇长是说真的吗?”
刘掌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色好多了,他很肯定地说:“是真的,我这次来,就是镇长托我来说的……二狗,我不是怕你们家还不上那账,而是,而是镇长这个人情,我没办法推托……”
赵二狗打断他的话:“掌柜的,这是好事,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说完了,还有点不放心,又问:“刘掌柜,不是谁想当兵就去当兵吗?镇长干嘛还要让我顶替他儿子去当兵?你不会是逛我的吧?”
刘掌柜忙说:“我本来也不相信,镇长对我说了,现在不是募兵了,要和日本鬼子打仗了,改成征兵了,到了年龄,都必须去当兵……”
赵二狗叫起来:“什么日本鬼子?不是在和红军打仗吗?”
刘掌柜说:“二狗,你还不知道啊?这日本鬼子不是咱中国人,是东边大海上的一个国家,听说祖先也是咱中国人,现在打过来,要灭了咱们中国。前几年就占了东三省。”
赵二狗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再想了,很爽快地说:“你给镇长回个话,就说我愿意接这个活儿,他把三块大洋给你,把另外十五块大洋给了我爹,什么时间让我走我就走,管它是日本鬼子,还是红军,管我是生是死,和他没关系了。”
刘掌柜说:“二狗,那你不问问你爹妈愿意不愿意?”
赵二狗说:“掌柜的,你不用想那么多了,这么好的差事,谁不想啊,我爹我妈他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刘掌柜站在那里,想走,脚步又抬不起来,他脸上带着歉疚,但又很真诚地说:“二狗,好在你也当过兵了,打仗时机灵一点。那日本鬼子也没什么好怕的,听说他们的眼睛是碧绿的,一出太阳就看不见东西了,也分不清南北。所以,鬼子在东三省打了好几年都打不过来。中国兵晚上躲起来,鬼子找也找不到,太阳一出来,中国兵就撵上去,用大刀砍鬼子头。那些鬼子都看不见路,只好躺在地上打滚,有的滚下高坎跌死了,多数滚到大海里淹死了。”
赵二狗就更高兴了,说:“掌柜的,那你就更应该放心,这仗就更好打了。真的很感谢你,给我找了这么好的差事。”
赵二狗就这样又当了兵。他这次才知道,像他这样当兵的人不在少数。家里有钱有关系的,都是找人冒名顶替当的兵。这些兵贩子一到部队,逮住一个机会就溜走了,然后再来顶替别人当兵,再赚一笔钱。这都成生意了。时间一长,赵二狗也学会了这一招。他没别的想法,就是想多赚几次钱,让家里过上好日子。镇长给的钱也不多,两百斤大米吃不了多长时间。大哥想要娶个媳妇,家里肯定得弄得像样些。于是,他就跟着那些兵贩子们跑了,第一次跑时还有点害怕,第二次就不是那么害怕了,但出现了一点意外情况,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叫李茂才的连长居然会让他当班长。那天在转移途中,他一直在翻来覆去想着这个事,逃跑是不应该的,但他是一个兵贩子,那班长也不是他自己想当的。如果不跑,一旦被送上战场,那就没机会跑了,只能硬着头皮打,随时都有可能送命。自己当兵并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赚钱。这不能怪自己,只能怪这个连长太自作多情,让他这个兵贩子当了班长。赵二狗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逃跑。
接下来很简单,跑回老家,又立即顶替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当了兵,赚了十六块大洋,然后就参加了淞沪会战,部队被打垮了,一头撞进三0五团团部,接着就被关在这个茅草屋里。
赵二狗朝着长满霉斑的墙苦笑一下,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命,谁也不怨,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赵二狗待在那间茅草房里,安静地等着被枪毙。
过了四五天,几个国军宪兵来了。他们戴着锃亮的白色钢盔,腰里扎着白色的宽腰带,一个个膀大腰圆。他们黑着脸,把赵二狗架起来就往外拖。赵二狗使劲地甩了两下胳膊,说:“不用你们扶,老子能走!”
屋子外面还站着另一个宪兵少尉,他瞪了赵二狗一眼,很凶地吼道:“死到临头了,你他妈的还充什么汉子?不是扶你,要把你捆起来!”
两个宪兵把他松开了,赵二狗立即笑嘻嘻地伸出双手,说:“捆吧捆吧。”
宪兵上来拽着他的胳膊,把手背在后面。赵二狗不笑了,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皱着眉头叫起来:“操你们妈,老子也打过小鬼子,你们不能轻些吗?把我的手弄疼了!”
宪兵丝毫都不怜惜,仍旧用力地动作着,把他捆得结结实实的。赵二狗怕他们再推自己,那样会让自己看上去好像怕死一样,像个软蛋,就挺起身子,跟在那个宪兵少尉的身后,步子迈得大大的,他那样子不像是上刑场,倒像是去参加颁发奖章的大会一样。
刑场设在野外一个土坡下面,那里早就站着一个同样被捆起来的士兵。赵二狗被抓起来以前听说过他,他是一个侦察兵,团里让他出外侦察,他借着这个机会强奸了一个妇女,军法处判了他死刑。赵二狗冷冷地看着他,他的脸色灰白,虽然还活着,但已经像个死人一样散发着腐烂的味道。赵二狗把脸转回来,再也不想看到他了,这样的死法太窝囊了,怎么会和一个强奸犯在一起呢?真是太惨了,连死也死得这么贱。赵二狗左右张望着,整个团的官兵都来了,二连的兄弟们也来了,有些他认识,更多的是新兵,连长李茂才站在队伍前面,离得有点远,看不清他脸上有什么表情。赵二狗忙把头扭向一边,他其实不用看就知道,连长决不会是一脸兴奋开心的神情。枪毙自己的一个部下,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儿。赵二狗想到这里,身子有点微微颤抖,他的确有点后悔,当兵这么多次了,第一次当上班长,而自己又跑了,这事的确干得有些过份,是有点对不起连长。要是再打两仗再跑,也比这强些。
他被推到那个强奸犯的旁边,那个强奸犯慌慌地看他一眼,目光被他用刀子一样的目光顶了回去。强奸犯低下头,浑身颤抖着,一副随时都可能倒下去的样子。赵二狗撇了撇嘴,狗娘养的,能干得出来这样的事儿,怎么就承担不了这样的后果?像个男人吗?
宪兵少尉发出准备行刑的口令,立即过来一个宪兵,从背后按着他的肩膀,一只脚狠狠地踹在他的腿窝,赵二狗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倒跪在地上。赵二狗痛苦地盯着地上的一堆蚂蚁,妈的,还要跪着被枪毙!他想回头很英雄地冲着那个踹他的宪兵骂上两句,或者像小时候在家乡看的戏文上说的那样,昂着头,冲着天空吼上一嗓子:“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想了想,还是把这些念头压下去了,算了吧,自己就是一个一条命只值十六块大洋的兵贩子,充什么英雄啊。多少次了,弟兄们都死在了战场上,自己却天天想着逃跑,现在打肿脸充胖子当英雄,那就更丢人了。
那个强奸犯被宪兵踹到地上,根本就跪不起来,像堆泥巴一样瘫在地上,可能是想哭,又哭不出来,张着嘴巴,好像在啃吃地上的泥土一样,发出难听的呜呜声。这不像男人的哭声,也不像女人的哭声,甚至都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有点像狗在呜呜地哭泣。赵二狗想起来了,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曾经被一家大户人家的狼狗追着咬过。他一气之下,干脆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站在那里,等到那条狼狗快扑过来时,狠狠地朝着它的腿砸过去。那条狗凶猛的叫声立即瘪了下来,瘸着腿慌慌逃走了,丢下一路含糊不清的呜呜叫声。这个即将被枪毙的强奸犯发出的声音和那条受伤的狗叫声一样,除了恐惧,还有绝望。赵二狗都想在心里笑了,他昂着头,眼睛斜着这个强奸犯,声音很大地说:“狗操的强奸犯,能和爷们儿一起上刑场,算你小子走运,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他妈的哭什么呢?”
他听了听,自己声音还算响亮,美中不足的是,有点颤音。他不敢再说话了,抬起头看着蓝天白云,那些呛鼻的硝烟不见了,那些刺耳的枪炮声也不在了,天空干净得像少女的皮肤一样,多么美好,但这一切很快就消失了。他低下头,打量着充满忧伤的土地,那堆蚂蚁正慢慢地爬过来,有两只已经爬上他的膝盖。他有点疑惑了,难道自己的身上正散发着一股死亡的气味吗?要不,那些蚂蚁怎么会向他身上爬呢?过不了多久,这些蚂蚁就会爬满他的全身,还会有成群的苍蝇飞来,覆满他的尸体,战死的兄弟是用国旗覆盖,而自己将要被蚂蚁与苍蝇覆盖。赵二狗打了一个冷战,好在刚才没有吼那句狗屁的“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好汉个鸟,就是一个在部队混吃混喝的兵油子,这样的兵,枪毙十次都不冤枉。他再也没有勇气去看连长和那些弟兄们,甚至也不好意思再看那个强奸犯,他不是人,自己又算什么啊?一颗泪珠从眼里流出来,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把耳朵震得嗡嗡地响。赵二狗有点不相信,但他真的哭了。可能是想家,也可能是真的不想死,还有可能是真的有点留恋那些兄弟了,谁知道呢。
宪兵少尉高高地举起手,发出立即枪决的命令。身后传来宪兵拉动枪栓的声音,短短的一两秒时间,赵二狗却觉得像是过了几十年那么漫长。枪声响了,他闭上眼睛,等着自己的灵魂出窍,飘在空中打量着自己丑陋的尸体。枪声就像是在耳朵边爆响的一样,耳朵里充满嗡嗡声,他甚至还闻到了火药味,接着就看到扑倒在地的尸体,后脑勺上一汪鲜血淌出来,散发着腥臭的气味,裆部一片潮湿,那是尿裤子了。他早就听说过,被枪毙的人,再不怕死,死到临头时,还是会大小便失禁的,暴露出怯懦的本性。真没想到,自己原来也是这样一个人。他有点恶心,感觉想吐,喉咙咕噜一下,居然还真的吐了起来。死去的人怎么还会呕吐?他眨了眨眼睛,那具尸体并不是他,而是那个强奸犯。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自己还跪在地上,并没有倒下去。他没有死。他浑身一下子没劲了,软软地瘫在地上,他的目光朝上,看到了美丽的蓝天白云,目光下移,看到了身后站着的那个宪兵,他端着枪,枪口已经指向地上,一脸似笑非笑地很怪异地看着他,他的确开枪了,枪口上还冒着隐隐可见的青烟,他的脚下还有一颗黄灿灿的弹壳,但那颗子弹没有打进他的脑袋,谁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很快会过来,把枪顶在他的额前,再补上一枪的。赵二狗呼呼地喘着气,咬了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但那声音还是没有一点力道,软绵绵的:“妈的……枪法这么差……你狗日的不是在折磨人吗?”
宪兵好像是在调戏他一样,突然把枪收起来,把他拖起来。赵二狗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惊奇地看着那个宪兵,他不但没有把他推过去再补上一枪,相反还把他身上捆的绳子解开了。赵二狗搓着被捆得麻木的手腕,问他:“兄弟,你怎么不枪毙我了?”
那个宪兵瞪他一眼,俯过身子,低低地说:“老子是想毙了你,但团长不让毙你,让你陪绑的。算你小子走了狗屎运,滚吧。”
赵二狗愣在那里,他知道陪绑是怎么回事,当了两年兵,他见过那些陪绑的,这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教训。但那些家伙大多数都不差气,有些尿了裤子,有的吓得当场晕死过去。他还见过一个被吓得成了疯子。赵二狗低头打量自己一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还好,自己没有尿裤子,除了最后瘫在地上一会儿,还没有做出什么丢人的举动来。
赵二狗茫然地抬起头来,团长为什么不枪毙我呢?
前国军中尉李茂才说到这里,苍老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那些笑容带着滚烫的热气,辐射开来,让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温暖起来。老人把目光转向我,喃喃地说,赵二狗后来也这样问过我。我告诉他,还不是你这条狗运气好嘛,扑到团长身上,团长一下子就看上你了,觉得你能打仗嘛。我说的是实话,我们团长真的是这样对我说的。
李茂才把赵二狗关起来的第二天,团部副官让他到团长那里去,说是有事找他。
李茂才赶到团部时,团长正坐在那里拿着他报上去枪毙逃兵赵二狗的那份文书,他对李茂才说:“这个赵二狗还是留着吧。唉,本来是个好兵的料子,不好好打仗,当什么兵贩子?李连长,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要枪毙他,他是个老兵,枪毙了可惜。”
李茂才说:“赵二狗是能打仗。可军法如山,我怕放了他,会带来不好的影响,镇不住其他那些兵贩子……谁知道部队里还有多少兵贩子。”
团长说:“你说得也很对,但赵二狗还是和其他兵贩子不一样。淞沪会战时,他也想逃跑,还跑到我的团部来了,但他一旦知道逃不了时,作战还是很勇敢的,并不怕死。现在是抗战时期,多杆枪就多份力量,这个人本质还不坏,我看还是先把他留下来,如果下次他真的再逃,那时再执行军法不晚。你说呢?”
李茂才说:“我听长官的。”
团长说:“那就不杀他了。但死罪免了,活罪不能免,正好过几天要执行一次枪决,让他陪绑,让他记住这个教训。”
李茂才也同意了。他多次想象过赵二狗上了刑场时的表现,他也许会拉稀,很不争气地成了一堆软鼻涕,也许会充好汉,根本就不把自己这条命当回事,死了就死了。他估计后者的可能性大一点,老兵油子,都经历过枪林弹雨,过了几次鬼门关,面对死亡的威胁,比别人可能更多一些镇静。说实话,枪毙这样一个老兵,也的确有点可惜了。他甚至在心里感激团长了。
李茂才让两个士兵把赵二狗带了回来。
赵二狗站在那里,低着头,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李茂才抽出一支香烟,递给他:“来,抽支烟吧。”
赵二狗还是面无表情地接了过去。李茂才划了一根火柴,他很自觉地把香烟凑过来,甚至连对长官必要的敬畏都没有,深深地吸了一口,徐徐地吐了出来。
李茂才说:“我要枪毙你,你恨我吗?”
赵二狗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李茂才,很平静地说:“不恨,这是你应该做的……再说,我也没死。”
李茂才心里有点轻松,他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团长说的没错,这个兵贩子的确有当兵的样子,他要不是个兵贩子该有多好啊。
赵二狗突然问他:“连长,宪兵对我说,是团长不让枪毙我的?他为什么不枪毙我?”
李茂才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你这条狗运气好嘛,扑到团长身上,团长一下子就看上你了,觉得你能打仗嘛。
李茂才很快绷起脸,严厉地说:“但团长还讲了,这次就饶了你,先留着你这条命,如果你再当逃兵,抓到后坚决执行军法,决不客气!”
赵二狗说:“连长,团长真的是这么说的?”
李茂才皱了皱眉头,说:“就是这么说的,你见过我骗过谁?”
赵二狗脸有些微微地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连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茂才说:“你记着团长的话,你要是忘了,我也会帮你记着的。你走吧。”
赵二狗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身来,嘴里咬着那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把香烟拿下来,用指头把烟头掐灭,把香烟屁股装在口袋里,上前两步,挺胸收腹立正站好,“啪”地给李茂才敬了一个军礼,说:“连长,感谢您和团长不杀之恩。您放心,我从前是个兵贩子,但作为兵贩子的赵二狗已经死了,说他死在战场上了也行,说他被执行军法枪毙了也行,反正我现在是三0五团一营二连的士兵赵二狗,再也不是兵贩子赵二狗了,永远都不会再当逃兵了!”
李茂才皱着眉头盯着他,他像根柱子紧绷绷地站在那里,昔日漫不经心的眼睛里闪着亮光,脸上的狡黠没有了,呈现出坚定的神情。李茂才抑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二狗,你这样想就行了,以后好好干吧……大家都知道你的情况,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也说不过去,这样吧,你先到炊事班干着怎么样?”
赵二狗说:“连长,无论干什么,我都会干好的。”
赵二狗走了,他腰仍旧直直的,每一步都走得有板有眼。李茂才的眼睛有些湿润,这的确是个好兵,他是个老兵油子,但也是个能打仗的士兵,如果他真的变好了,那就是一个宝贝了。团长看人没错,他不让枪毙赵二狗也是对的,这样的士兵,死也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像条狗一样窝囊地死在刑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