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上午,久病卧炕的周莹让红玉帮自己梳洗打扮一番,穿上平素自己最喜爱的墨绿绣花锦缎袄裤,强打精神,靠在炕柜上,把王坚、陈文洛、史明、白蛟、段仁智、袁中庸、任军贤、谷鸣、项云等一起走过风穿过雨的生死之交和心腹们召到她的炕前说道:“你们跟我少也十年有余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好谁坏,谁长谁短、谁乖谁巧、谁亲谁近,咱们心里全都明明白白。我名为吴聘之妻,吴氏掌门人,但吴氏家族并没给过我任何幸福和欢乐。我十八守寡,至今二十四年,内心苦乐你们清清楚楚,原指望立子能继吴门之业,完成吴尉文公公临终遗托夙愿,不料事与愿违,几乎断了吴氏东大院一脉香火。现虽经老佛爷口谕,我立了子嗣,但我已无力将他养大成人!阎王爷已经向我招手了!”说到此,周莹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坐在炕边的王坚,忙安慰说:“少奶奶莫过悲伤,天命如此,望能保重。”
周莹喘了喘气,强笑道:“我若想不通,早就名正言顺改嫁或者上吊死了。可是我没走这一条路,我想在自己活着时,用吴尉文留下的有数财富为活着的人做一点驱寒送暖的事,现在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做到了自己想到做到的事,为上千个家庭解决了几十年温饱问题,为安吴堡几十年的平安尽了心。”
“今儿个我找你们来,是想在我尚有气力,头脑尚清楚时候,为你们今后生活做出安排。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将来的日子要靠你们自己过了。”
陈文洛早已泪水洗面,此时哽咽说:“少奶奶,让我陈文洛叫你一声姐姐吧,我的好姐姐,在此时此刻你还为我们的来日操心费神,作为男子汉我感到愧疚啊!”
而袁中庸此时再也憋不住情感的宣泄,放声大哭道:“少奶奶,少奶奶,我袁中庸跟了老爷十八年,跟你跟了二十四年。你们的恩德我没齿难忘,你放心,我会一直跟你到百年之后,否则,我决不离开安吴堡半步。”
周莹痛哭道:“袁叔啊,别尽说傻话了,你们若不在我活着时候平平安安离开安吴堡,我死也合不住眼呀!除王坚作为管家留在我身边,等我死后,看着我入土后再离去外,你们都要先行离去,东大院除留下少数几人准备料理我后事外,近日里都得走,我给他们每人发一千两纹银,布三匹,粮百斤,让他们自去成家立业;庄勇每人发给纹银五百两,布三匹,粮二百斤,让他们各寻新主;一般武师、谋士,每人发给纹银三百两,锦缎二匹,马一匹,请他们各自另找前程;白蛟、段仁智、任军贤、谷鸣、项云每人发给纹银五万两,黄金十两,锦缎十匹,马三匹,玉瓶一个,你们各自找一安身立命之地,不要再入江湖,免我牵肠挂肚!袁中庸和账房先生我已另做安排,下去后你们可到王坚处拿走属你们应得的银两物品,火速返回自己的家,然后另择地而居,以安度余生。”
史明、白蛟、段仁智等人听完周莹安排,哭声一片中齐声说:“少奶奶,少奶奶,我等绝非无义之辈,怎忍心就此离你而去!”
周莹道:“席散曲终,自然的事,迟早我们都要天各一方,再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已无法无力再照顾你们,你们去准备一下尽早走吧!”
白蛟、段仁智、项云、任军贤、谷鸣等人跪别周莹后,各回己房,立即打好行囊,领了银两物品,天黑后出了安吴堡,从此再没在安吴堡露过面,直到传出周莹埋尸荒野后,他们才在更深夜静中到她坟头焚纸跪拜哭了一场。
周莹打发走袁中庸、账房先生,才对谋士陈文洛说:“文洛弟,你既把我当成姐姐,姐姐有一事相求。我死后,若吴氏族里有人居心叵测,往我身上泼脏水,你要站出来,据理驳斥,还我在安吴堡人心中一个公道,我在地下会感激不尽。我已让王坚为你准备下十五万银两,四匹马,两辆车和一些金银珠宝,三天后月夜,你悄声出安吴堡,可择一僻静处重建宅院而居,以防不测。”
前后没出半月,周莹打发走了东大院上百多名小厮、丫鬟、仆妇、庄勇、家丁、武师、谋士等,只留下二十多人在身边。往日的东大院和寇家花园一下陷入无人般的寂静中,就连安吴堡内的杂货店也成为少人问津的地方。
周莹见身边人少了,安静了,这才对王坚说:“你跟了我几十年,误了你娶妻生子养女,我深感愧疚痛惜,是我害了你,时至今日,我只能请你原谅!为报答你对我的知遇之恩,呵护之情,我为你准备了五十万银两,五十两黄金和一座庄园,一百亩土地,你可速去接管下来,待我入土后你再将依尘带离安吴堡。那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你会感到满意的。一切契约均在我首饰匣底层里,接管到手后,可将喜爱的古玩、字画、金银器皿挑选一些,转出安吴堡,但一定不要让吴氏兄弟知道,免生后患。这些事办妥后,你去潼关、蒲城、三原、高陵、西安、耀州、乾州、淳化、斗鸡台等地,将我所有的店铺商号钱庄,全部资产分给所有伙计。大掌柜、二掌柜可分得其中二成份额,让他们共同经营或分业自立,其余资财分给相与们。我估摸他们可分得三五千两银。至于吴尉武、吴尉梦兄弟他们在我死后,如果有福气,安吴堡内几处的不动产,他们如能协商得手,也足够他们过活了。”
王坚遵照周莹吩咐,用了三个多月时间,办妥了一切,回到安吴堡向周莹做了报告。周莹点头道:“我忘记告诉你,西安芦进士巷房,我决定赠送给平岭叔的大女儿李一锋妹妹,火神庙那院宅子献给西安府衙做公益用房。泾阳城厢、三原城厢属东大院房屋全部献给县衙用于公益事业使用。房契与我捐赠文书都放在我书房内,待我死后你当着堡内乡亲们面交给西安、泾阳、三原前来参加我丧礼的官员。另外给惠岚的十五件古玩和金玉器皿,全在密窖里;连同我给她的五十两黄金,一并送过去。给北京的车东盈家送去五万两银和我留给他的一副金手镯,以还他的人情。”
王坚遵照周莹吩咐,亲自将一批金银珠宝送到了惠岚与车家,回到安吴堡后问周莹说:“所有人你都给做了安排,小少爷的事你咋不吭一声呢?”
周莹苦笑道:“我咋能忘了呢!”
周莹在受到慈禧赐封前,慈禧曾劝她择子立嗣,她应允了慈禧,把吴尉斌的小儿子吴恕抱进了东大院,遵照慈禧不请客、不收礼、不庆贺的旨意,只在安吴堡做了宣示,报泾阳县注册后,取名吴恕写入吴家东大院家谱,并将坐家道台官衔封赐文书授予吴恕世袭。
周莹事先安排,把吴恕托付武师后,把遗留给吴恕的一百万银两,一百两黄金,二百匹布,一百匹绸缎,十二匹骡马,八十亩土地,三原城内布庄财产清册、挑选的账房先生、管家、武师、仆妇、家人名册一一交代清楚,写入遗嘱。
周莹在完成切割分配自己拥有的资财后,心里清净,看破红尘,每日在病炕上翻翻佛经,与王坚红玉谈谈心得,聊天解闷,打发余下的时光。
1909年,宣统元年秋冬之交,周莹已是气息奄奄,一日深夜,突然醒来,让王坚把她背进藏银与财宝的密窖里,最后对自己创造并仍拥有的财富看了一遍说:“人将死前,对生命和财富的留恋是刻骨铭心的。当年我嫁进吴宅时,明明发现吴聘是个短命鬼,但我并没有惊恐和愤怒,更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悲痛的情绪,你知道是为啥吗?”
“为啥?”王坚不解地问。
周莹喘了口气说:“吴聘虽是个病身子,但对我爱惜有加,知冷知热,百般呵护,他的善良美德和做人的品质,渐渐感染了我。我想,既然吴聘把心交给了我,他的心是热的,我就不能薄情寡义。那样我还能算是一个读过孔孟之书的女人吗?可是,误了我这一辈子啊。”说到此处,周莹已是泪眼婆娑,泣不成声。
王坚叹了口气为这个苦命的女人用手抹去了眼泪,他说:“你太善良了,太要强了,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苦!”
“你能理解我,我死也能闭上眼了。”周莹喘着气说,“我留在密窖里的金银财宝,原本是想帮百里老完成他重建郑白渠的愿望,可惜大清王朝政局不稳,官家无能,百里老死也不瞑目,带着终生遗憾走了。我把这些金银留下来,你记住:我死后,如果有朝一日,政局稳定,官家能为民着想时,你就把它捐给朝廷,要求朝廷用这些金银把废毁了的郑白渠重新修复,把咱渭北泾阳、三原、高陵百姓从十年三灾两旱的困境中解救出来,我在阴曹地府也能笑出声来了。”
王坚伤感道:“我记住了,一旦时局好转,朝廷稳住了,我就把银两捐出去,用来修复郑白渠。”
周莹此时喘息着说:“我断气后,你要立即把两个密窖暗道全部炸毁,让所有人看不出破绽来。这样才能保住这些金银,否则,我的一片苦心就全白费了!”周莹说到此,已经气若游丝了。
王坚悄没声中抱起周莹,回到房中,把她放在炕上时,发现她已经闭上了疲惫的凤眼。在烛光下,这位年仅四十二岁的女人,脸庞是那样的苍白美丽,一双柳叶似的细眉长长地舒展开来,嘴角似乎有一丝淡淡的笑意。此刻,她的一缕香魂已脱离了身披的白绢红绣花睡袍,正缥缥缈缈地升向幽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