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莹收降了汤王岭山大王白蛟、淳化山大王秃头鹰段仁智后,两处山寨不攻自破。官府没动一兵一卒,坐享其成,冒领军功。消息传到周莹耳朵里后,她一笑而过,对手下谋士武师和家中男女们说:“我要的是安吴堡安宁无事,让县老爷们报功领赏去吧。”但老百姓不认官衙的账,一传十,十传百,把周莹如何战白蛟、伏段仁智、瓦解山寨的事,添油加醋,编成故事,逢人便讲,一时间,周莹成了一个侠肝义胆、爱国忠君、为民除害,力保一方安宁的巾帼英雄。消息传到江南和川、鄂、陕、晋、豫、甘等地吴氏商号掌柜和伙计们耳朵里后,个个吐舌挠头,敬佩之余,也多了一份心思,对各自工作更加兢兢业业,只怕有什么闪失让周莹知道了打破饭碗。由于伙计们团结勤奋,各地营运管理质量不断提高,实力因此逐年增强,加之她言行如一、奖惩分明,各地总号、分号每年都能得到不等的奖赏。因而分到应得红利。上下更加一心,在她属下的字号里,从没发生过大小内部叛逆之事,周莹因此在商界名声大噪,成了远近闻名的寡妇商人,即使最刻薄奸诈的商贾巨富,一讲到周莹,也要伸出大拇指来,连连称赞,表示佩服。
    秋天的丰盈,并没有给泾阳、三原、高陵的棉农们带来丰收的喜悦,随着上市的新棉花涌进大大小小的原棉收购点,棉花的收购价连续下降,引起了棉农们的忧虑和不满。一天午饭过后,周莹带着红玉和史明等人,到了设在三原县的原棉收购点,想实地察看一下原棉收购的进度和原棉品质。不意到了收购点就听见棉农们的叫骂声、诅咒声和叹息声。看到有棉农推着装载原棉的手推车,挑着原棉包恨恨地离去,她上前拦住了几位年岁较大的棉农问道:“大叔,你们为啥把棉花往回推呀?”棉农们七嘴八舌地说:“棉花行不是在收购棉花,而是抢棉花!”周莹听过棉农们连骂带诅咒的诉说后,走进自己的原棉收购点,找来伙计们详细问了一遍,才知道由于原棉丰收,各棉花行便采取了个随行就市的杀价行动,每担原棉由最初的三两七钱一下降到二两八钱,而带头压价的是西安秦风棉花行。秦风棉花行是西安棉花业的龙头老大,关中地盘棉花行每年收购棉花的价格都看着它。秦风是坐庄收购,就是让棉农要把卖给它们的原棉直接送进秦风棉花行的货栈。其他棉花行则是进入产地设点收购,待就地加工成皮棉后,再运回商号深加工销售。秦风棉花行坐庄收购,把运输费加在了棉农身上,如此一出一入,它们实际就低于每担二两八钱的收购价了。周莹经营的棉花收购业务规模不大,数量每年超不过三千担,多数是销售到了陇西北地区。故从没和西安秦风棉花行发生过利害冲突,双方也从没有过业务往来,而她的棉花收购价格,多年来一直是跟着秦风棉花行的价格随长随降。听完伙计们的讲述,周莹当天便通知在三个县各收购点收购原棉的掌柜们,到三原县城她的公馆开会研究原棉收购事情。周莹问过各收购点收购情况后说:“秦风棉花行的收购价不仅是坑害棉农,而且是公开的抢劫,尽管他们表面十分文明,骨子里却是想通过降低收购价,达到牟利目的。大家算一算,棉花丰收了,一亩地卖到手的钱,反而赶不上平常年份,棉农们今年吃了亏,明年谁还有种棉花的心思?这不是坑害农民是啥?现在我找大家来商量,咱们是不是来一次和秦风棉花行相背而行的收购价,保护咱渭北地区棉农们的利益,尤其是泾、三、高三县棉农的最大利益?大家别忘了,自己家门口农民兄弟的切身利益受到了损害,咱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买卖也不会好做。事实已经证明,近半个多月里,咱们一共才收购到手三百零几担原棉,若照眼前收购价收购,今年三千担原棉的收购计划,很可能会泡汤,咱们的老主顾就会因咱们不能保证供货而另寻合作伙伴,到时候,吃亏受损的还是咱们自己。”
    泾阳粮棉货栈掌柜韩一真说:“少奶奶话有道理,咱们是不应再跟在秦风棉花行的屁股后走了,今年这收购价也太不像话了,棉农每担原棉一下少了九钱银子收入,来年谁还再种棉花!”
    乾州棉花行掌柜李德福说:“我认为,咱们仍按去年每担三两七钱价格收购,这样就能逼着秦风棉花行转过来跟着咱们走。”
    参加棉花收购的几个二掌柜都表示,可以按三两七钱收购价进货,以保证货源不至中断。
    周莹说:“按照三两七钱收购,很可能会把大批原棉吸引到咱们各收购点上,所以,你们各点要事先做好准备,银两要保证到位,人手要准备好,全年收购定额可以打破三千担这个数。我想今年原棉丰收,不等于明年仍是丰收,关中丰收了,不等于河南也丰收,咱们只要做好以丰补歉的思想准备,就不怕收进来的棉花卖不出去,各棉花行周转资金不足时,从安吴堡流动银两中给划拨,你们放开手去收购就是了。”
    三天后,周莹设在泾阳、三原、高陵三县的棉花收购点,按三两七钱一担收购原棉的布告一贴出,卖棉人接踵而来。没过个半月,周莹仓房里的棉花堆积成了山,各加工点日夜不停地工作着。当原棉变成皮棉时,西安城内的秦风棉花行却门可罗雀了。当秦风棉花行查明情况,重新调整收购价格时,一、二茬原棉已经过市,长在棉田里的棉桃已无法采摘到一等一级的上好原棉了。
    新的棉花季节过去时,往年仅收购三千担左右原棉的周莹,破天荒地收购进四万一千零八十担原棉。而西安棉花业的龙头老大秦风棉花行,却仅仅收购八千多担二、三级棉花。当秦风棉花行因无法按照合约向客户供货,面临巨额索赔风险时,秦风棉花行的大掌柜朱清云,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周莹求助。周莹笑道:“我的棉花收购价比朱掌柜每担收购价高九钱,加工后价格自然得水涨船高,不知朱掌柜愿出啥价要我转让呢?”
    “少夫人,你高抬贵手,只要能帮助朱某渡过难关,我把全部利润都给你如何?”
    “那不等于朱掌柜帮我做了一季买卖?”周莹仍笑道,“我周莹不能白沾朱掌柜的光,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我各得利润的一半如何?”
    朱清云一听,连忙离座,抱拳谢道:“朱某感激不尽了。”
    周莹之所以要主动让利给朱清云,是考虑今后棉花市场发展形势可能发生的变化。在关中棉花市场,朱清云毕竟是龙头老大,偶尔失算绝不意味着他经验的不足、经营策略的失败,如自己为一点小利而忘乎所以,树立一个不应对立的敌人,很可能引起连锁反应,最终成为商场上的孤家寡人。她知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对任何商人来说,都是胜败攸关的大事。一个商人要立于不败之地,如不善于和竞争对手比智慧,而靠偶然的机遇是无法壮大产业的。只有商人同心协力了,才可能不断开辟新的财源,最终达到共富的目的。她又想:如有一天自己一时失策,遭遇到与朱清云同样的错误决策,去求朱清云助一臂之力时,他能不考虑可能发生的决策失误?做生意永不赔本在现实中是一种理想,赔了本找出原因才能接受教训,无往不胜。在朱清云需要帮助时,我让利给他,谁能说不是一门薄利多销的商业艺术呢?如果我把库存棉花压到下一年,看来可以赚大钱,扣除损耗与仓储管理费用,实不如转手于人赚到的实际银两多。忘了这一点,就难成为一个有眼光魄力的好商人。大海之所以能成为汪洋,是由千百万条细流汇入集聚而成,任何富商都是从一文钱、一钱银、一枚铜钱积少成多而成,这就需要在敢于争夺市场的同时,又善于开辟新的市场。这次我让利给朱清云,证明了我的棉花市场得到了新拓展,何乐而不为呢?
    周莹的让利行为,不仅感动了朱清云,而且感动了其他大大小小的棉商,从而团结了更多人,对棉花市场的繁荣起到了很好的推动作用,周莹也因此成为三秦棉商的成功代表人物,带动了关中棉花的生产发展。
    红玉的怀孕对周莹来说,是喜讯也是打击。喜的是红玉终于长大成人,并即将成为母亲,打击则是她更加感觉到寡妇的悲哀莫大于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她多么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啊!她又想到了改嫁,想到了走出安吴堡,去寻找一个女人应有的欢乐和幸福。可是,当她搂抱住红玉向她祝福时,红玉眼中的兴奋与不安神色,她又想到如果自己也像红玉一样成为一个真正女人时应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有多大?权衡得与失、利与弊、轻与重,能选择的空间是那样的渺小,头上那顶护国夫人、二品诰命夫人的头衔,不仅是一顶金灿灿的桂冠,而且也是一道看不见的紧箍咒。吴尉文为了自己的儿子和家业,用他手中的财富,在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头顶套上一道封建礼教的咒符,让她在伦理道德的光环里,手足无措,至死不能越雷池半步,永远忠实于吴家家族利益。如果她要背叛,等待她的将不仅仅是失去全部财富和尊严,而且一生一世都在道德的谴责声中苟活,那样的苟活,真是生不如死呀!
    她活跃的内心突然又陷进难以自拔的深渊,无声的泪滚下双腮。她轻轻拍了拍搂抱在自己双臂间的红玉,抑悲为喜说:“好妹子,姐明天就为你和丁伟举办婚礼,免得肚子大起来让人指脊背。”
    红玉泣道:“姐,红玉不愿离开你呀!”
    周莹笑道:“傻丫头,你总不能跟我一辈子吧!你和丁伟成婚后,仍留在我身边就是了。”
    红玉破涕为笑道:“谢姐对红玉的关照爱护。”
    “谢啥?谁叫咱是两小无猜中走过来的呢?”周莹松开红玉说:“去对丁伟说,明天我为你们主婚,东大院以外的人咱一个不请,就咱东大院里的人热闹吧!”
    红玉和丁伟的婚礼既简单又热闹,东大院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百来口在东大院后花园里从早到晚闹了个欢天喜地,直到把红玉、丁伟两个人灌了个酩酊大醉,二十几个人醉倒在婚宴上。
    周莹也喝多了,当被丫鬟搀扶着回到她卧室时,仍在喃喃说:“大家放开喝,放开喝……”
    尽管周莹没叫外人参加红玉和丁伟的婚礼,但三学仍让二娘进了后花园,毕竟,二娘和红玉还是情同姐妹。自二娘和狗娃子苟欢的事让周莹发现被辞退回家后,二娘进东大院的次数就极少了。她知道自己被辞退的原因,但她并没怨恨过主子,更没怨恨过狗娃子。她明白,自己种下的苦果,怨恨别人有啥用?她认了。但她并没有因此忘掉狗娃子,当狗娃子到高陵当学徒,跟刘甲斌做生意后,每个月底,她都要对三学说到高陵看望没爸没妈的狗娃子一次。三学开始还说:狗娃子长大了,你操的啥心?可次数多了,就懒得再说了。一对年纪相差悬殊的男女往来,从没人怀疑过他们之间会存在什么见不得人的瓜葛。如此一来,二娘和狗娃子的交往,反而比在安吴堡东大院更为方便了。
    二娘见周莹喝多回了卧室,趁三学没注意,悄没声溜出后花园,进了周莹的独居小院,对丫鬟明儿、珠儿说:“我找少奶奶有点私事,少奶奶说了,让我下了宴席来见她。”
    明儿、珠儿信以为真,就让她进了院门。
    周莹睡了一觉醒来,睁眼一看,二娘坐在明儿、珠儿中间打盹,便问道:“二娘,你咋没回家去?”
    二娘听到周莹问,忙睁眼离座说:“我是受狗娃子委托来向少奶奶求个情。”
    周莹一听来了兴趣,问道:“狗娃子要你为他求啥情?”
    “狗娃子说他如今长大了,求少奶奶给他成个家。他不想再一个人过了。”
    周莹笑道:“我听人说,二娘和狗娃子亲如姐弟,他若娶了媳妇,二娘你不吃醋?”
    二娘脸挺得平平地说:“姐弟终归是姐弟,姐姐得为弟弟着想。”
    周莹认真地说:“狗娃子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二娘回答说:“刘甲斌掌柜的二女儿。”
    周莹点头道:“巧巧那丫头今年十七岁,他们倒也是般配的一对。这样吧,过几天我探探刘甲斌的口气,如果他不反对,我就让狗娃子做他的上门女婿。”
    “我代狗娃子谢少奶奶了。”二娘站起身来告辞说,“我走了,少奶奶。”
    二娘刚走到房门口,周莹喊住她说:“二娘,你让三学去找个郎中看看,把病治治,免得你们夫妻冷暖不均。另外你应下定决心,和狗娃子一刀两断。不然,一旦让巧巧和刘甲斌知道了真相,不仅害了狗娃子、巧巧,而且也害了你和三学。”
    “谢谢少奶奶提醒。”二娘一笑说,“我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女人,少奶奶放心吧!”
    二娘消失在夜色里。周莹望着夜空,一种不知是咸还是甜,是辣还是苦的味道,五味杂陈,从心底涌上来,她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六天中午时分,刘甲斌走进了安吴堡,当他从周莹书房走出来时,脸上布满了阳光,笑呵呵地和东大院的男女们打着招呼,一直到他骑上马,往堡外走时,仍是笑呵呵的。
    刘甲斌那么开心,是因为周莹不仅亲自为他的女儿巧巧提婚,而且答应给狗娃子一万两银子成婚安家。周莹说得清清楚楚,不看佛面看僧面,狗娃子伺候吴聘几年,功劳、苦劳都有。一个孤儿,能获得主子的喜爱,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好孩子,一个值得信赖有责任心的男人,巧巧嫁给他,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了。人财两得的刘甲斌,咋能不高兴呢?能遇到周莹这样的主子,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