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监堂听了说:“少夫人所言有理,咱陕西愣娃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守住家门称英雄,手里有了几个银子,便不思进取,盖大房,买轿车,拴几头牛,婆娘孩子热炕头,过起守着土地,当财主的自足日子。当年咱陕西‘去农从商,争朝夕之利’的创业精神淡泊了,戴在咱陕西人头上的‘国商’桂冠也逐渐失色。眼下,留在三秦大地上的只有名声显赫但却无法再创造财富的各种大院了!如今以泾阳、三原为中心,以沟通东西部贸易为己任的秦商商帮,已到了日暮途穷的窘境。少夫人现在想再现茶叶市场繁荣景象,谈何容易啊!同治元年,关中地区仅西安、三原、泾阳、宝鸡、韩城,便有茶庄茶行一百七十四家,泾阳的马合盛、裕兴重,西安的一碗香、秦韵茶行,家家都拥有三百万两以上资本的雄厚财力,我邓监堂的资本在这些茶庄茶行中算不上大户,但也没下过二百万两的资本。眼下,少夫人你扳手指头数数,咱关中还有几家让人挂在嘴上的有名有实力的大茶庄大茶行?”
周莹说:“正因如此,我才想,咱们应该重打锣鼓另开张,再造一次关中茶叶买卖雄风。”
邓监堂说:“少夫人,你想法不错,恐你心有余力不足啊!”
周莹问:“此话怎讲?”
邓监堂笑道:“你敢冒风险,重走龙驹寨至武汉到苏杭的老路,长途贩运江南茶叶到陕、甘、宁、青、新吗?”
周莹反问:“我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邓监堂说:“苏杭的茶叶誉满天下,你不舍近求远到哪里找茶源?”
周莹说:“我刚才已经讲了,就地取材嘛,咱陕西的安康、汉中,自古就是产茶的宝山宝地,你现在喝的紫阳毛尖、午子仙毫,哪一点比不上苏杭的茶叶和云南的普洱茶?马合盛的泾砖,用的全是原茶老叶加工而成,过去我们不知道其中奥妙,舍近求远,多花了银子多受了罪,现在明白过来,再走老路,岂不是变成了十足的傻瓜!”
邓监堂一摸头,嘿嘿笑道:“少夫人说得有道理,有道理,我老头子吃的盐比你多,但肚子的货却比你少,你得让我好好琢磨琢磨再说。”
周莹站起来说:“邓叔,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到时,你老一定要给我一个肯定答复。”
邓监堂也站起来,说道:“三天后,我保准给少夫人一个明确无误的答案。”
周莹决定重组茶叶市场,开辟茶叶新的销售渠道,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从邓监堂冒风险,顶住压力,坚持囤库待机,认准价格反弹规律,战胜滞销中的萧条,抓住一瞬即逝的商机,赶在新茶上市前把压库茶叶销售一空的经验中看到新的商机后,而提出的欲取之,先予之的营商策略。她知道,暂时放弃一些到手的利益,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如果想赚钱的话,必须先付出自己用心血换到手的部分利益。只想自己赚钱,又不敢冒风险的人,永远成不了大气候,那样安吴堡只能像嵯峨山上的悟空庙一样,迟早会悄无声息地湮没在杂草丛生的荒芜里。
周莹决定让邓监堂重整安吴茶叶买卖,闯一条新路的第二个想法,是通过邓监堂的人际关系和影响力,与各类商号建立稳固的商业往来关系,而茶叶作为一种消费量颇大的物质,恰是能与社会广大阶层建立良好关系的一种媒介,朋友见面,一杯茶,便可打开局面,便可从交谈中捕捉到市场信息,把自己的商品推介出去,争取到新的买主。这种在朋友身上找财路的技巧和策略,在周莹看来,是至关紧要的一种谋略,如果自己不能充分利用和发挥邓监堂的聪明才智和经商经验,把刚有起色的茶叶生意重新做大做强,等于睁着眼睛放走飞进笼中的大鹏。
邓监堂是一个求胜意志和求胜信心十分强烈、有着丰富商业知识的人,在茶叶经营的数十年时间里,不仅积累了许多经验,而且锤炼了永远不服输的自信,尽管在与马合盛的竞争中败下阵来,追根溯源,他仅是输在制茶技术的失误和人力无法抗拒的自然因素上,他从江南购进的六万斤春茶,再从武汉逆丹江而上运回陕西途中,船队进入武关地界时,突遇暴风雨,丹江河水瞬间暴涨,浪高十尺,水深九丈,两岸山石在暴风雨中滚坡而下,江水卷动滚石,先后掀翻砸沉了载茶的货船,血本无归的邓监堂受到致命打击,一病不起,只得悄然关闭了自己的茶庄。马合盛自以为是自己用技术和实力战胜了邓监堂,所以当周莹把邓监堂再度请出山成为裕兴重茶庄总号掌柜后,马合盛很快便发现邓监堂东山再起的勃勃雄心,他是要把马合盛的旗号换成裕兴重的旗号。三年不到,马合盛输了,输得心服口服。因为邓监堂研制的“天泰牌”泾砖茶,质量远远超过了马合盛研制的泾砖茶。
周莹的用人策略和在逆境中打磨自己的心态、从教训中奋起的意志,成全了安吴堡的事业,也最大限度地发挥了邓监堂的智慧和创业精神。
邓监堂在考虑三天后,在孟店村周宅里和周莹研究了一天一夜,制定出一个就地取材,开发安康、汉中地产原茶,研制和改进马合盛泾砖,重整秦商茶叶市场的方案。周莹拨出二十五万两白银,作为邓监堂开发安康、汉中茶园,研制陕青的专款。邓监堂手里有了银子,率领裕兴重茶庄的十一名伙计,翻过秦岭,进入陕南安康、汉中万丛山之中,经过三个多月调研考察,选择了紫阳与西乡两地的茶树作为开发品种,和当地茶农签订了茶园开发和供货合同,预付了五万银两做定金,留下四名伙计长驻紫阳、西乡做技术指导后,邓监堂回到安吴堡,一头扎在研制陕青茶和砖茶上。
自古道:“美酒千杯难成知己,清茶一盏亦能醉人。”陕西是中国绿茶的主产区,东起商南万山丛岭,西到秦岭南坡山峦重叠的西乡,绵延上千公里的山野大地河谷上,处处玉带缕缕绕山坡的茶园,皆飘逸着茶的清香。那青绿色的芽叶,黄绿色的茶汤,鲜醇的香味,曾醉倒过多少文人墨客、仙家僧侣、凡夫俗人。邓监堂看到陕西产的绿茶足可与苏杭绿叶相媲美时,一颗苍老的心突然间恢复了青春,他对周莹说:“我邓监堂在有生之年,如不能把陕西绿茶和上好的茶砖卖出三秦地界,重上古茶道,行进在丝绸路上,死也难瞑目啊!”
有着三千多年种茶历史的紫阳、西乡两地产的绿茶,翻过秦岭进入安吴堡仓房时,周莹品尝后,开怀大笑说:“‘百华投春,隆隐芬芳;蔓茗莹翠,藻蕊青黄’。咱陕西地产的茶叶,也是‘芳茶冠六清,滋味播九区;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的佳品嘛。”
经过两春三秋的实验,邓监堂终于在周莹的全力支持下,研制出了新的茶砖,陕青绿茶的炮制技术得到改进,质量显著提高,由于在研制茶砖过程中,邓监堂是在西乡县一个名叫天太的茶农家中炮制出第一块茶砖,所以,在和周莹商量后,为感谢茶农天太的全力帮助,便将茶砖命名为“天泰牌”茶砖。上市后,因“天泰牌”茶砖加工场和批发地在泾阳县泾干镇,货因地而名,后来被人俗称为“泾砖”。“泾砖”一经问市,便受到消费者的欢迎,藏北茶庄分号大掌柜赵道格尔的儿子进安吴堡代父向周莹拜寿时,对泾砖赞不绝口,说:“天泰牌茶砖比马合盛的茶砖质地更纯,味更清香,一定会受到牧民和藏民的欢迎。我回藏北时,一定要带三百头骡和牦牛驮上天泰茶砖,让藏北人尝尝裕兴重的香茶。”
周莹喜出望外,立即让邓监堂为藏北茶庄分号准备了上百件天泰牌茶砖,把赵道格尔儿子带进安吴堡的六十头牦牛、四十头骡子,全装上了砖茶,然后集会起安吴堡和三原县载运行二百头骡子,让武师任虎、何冲、张抗、关锋和安吴堡庄勇四十骑组成的马队,全副武装保护,取道子午谷道翻秦岭,进汉中取道宁强古栈道入川,经成都出雅安至康定,来去用时四个月又十天,途中死了三匹马,两头牦牛,伤了五名庄丁,先后击退七股土匪袭扰,才把全部砖茶运进藏北茶庄分号。
天泰牌茶砖在藏北一炮打响,消息很快传遍茶马古道,时过半年,丝绸路上和由陕入川的古栈道上,贩卖茶砖的茶商往来穿梭,邓监堂和周莹的名字,随着天泰牌泾砖的名字,传遍了陕、甘、宁、青、新、川、藏、蒙古,成为茶马古道上的一支主力军,马合盛的茶庄则因茶砖质量敌不过周莹和邓监堂的天泰牌而被茶商冷落,马合盛经再三思量,最后长叹一声关闭了马合盛茶庄,悄无声息地返回甘肃庆阳老家,退出茶商行列后过起了地主生活。
周莹通过重整陕西茶叶市场,在短短八年时间内,便创造了九百七十多万两纯利,使安吴堡的财富增加到三千八百六十多万两,从而成为陕西清末时期的盖省财东。
周莹慧眼识英雄,请出了一个邓监堂,救了她一半将倾的江山,只用了两年多时间,便把茶叶总号起死回生,一跃成为陕西最大的茶商首领。她对此并不感到满足,她要创造更多财富,为未来的安吴堡发展打下更坚厚的财力基础。此时三原的布匹贸易也因天灾人祸受到影响,由当时父亲周海潮在世时的五十四家,锐减至十三家。为重振三原布匹贸易,她派王坚三次到平凉,赴龙驹寨,和有志重振陕西布匹商场的志士仁人一道,做了许多有效工作,终于建起东经河南至豫南豫北的贸易通道,联系各产布州县设庄设店收购布匹,然后转运三原再分销西部的买卖网络。经过四五年的艰苦经营,这条布匹通道上出现了以许昌为布业的集散地,陕西布商在许昌坐庄的达到了三十多家。往西销售的地方,以甘肃河州为中心,运到了新疆哈密,成为陕西布商携布北上的中转站,为解决西北各族人民的衣着之需立下了汗马功劳。
当年三原人李忠业在商洛丹江岸畔的龙驹寨开设的德盛新布行,曾有过存布榻房三十余座,运布驮骡六百多头,成为名噪一时的“李半街”。到了周莹入主安吴堡后,龙驹寨又一次迎来了复苏。她出钱修复了翻越秦岭十八盘三十里长的驮路踏道,解决了货物运输问题,使龙驹寨的骡马店增加到十二家,每到晚上,骡马店里灯光闪闪,吆马的声音此起彼伏,伙计们招呼客人的声音不绝于耳,布商们喝酒猜拳的声音传出半条街,一派兴旺景象。当时龙驹寨有一首民歌这样唱道:“丹江河行木船下通武汉,脚子班送货物前呼后喊。油盐行过载行货堆如山,大街市商店内百货绸缎。骡马帮分两路日夜不断,通西安达甘肃北出潼关。龙驹寨自古来水陆方便,被誉为小武汉名不虚传。”
周莹公馆设在三原城内,坐镇指挥布匹买卖,可谓废寝忘食,有一天她正在与甘肃平凉客商就运载行运输途中安全问题交换意见,泾阳永兴合皮店掌柜党士元找到她说:“少夫人,有一宗买卖不知你做不做?”
周莹把平凉客人安顿好后才问:“啥买卖你先说清楚。”
党士元说:“兰州皮商邱成贵想拿皮子换你的布。”
周莹笑道:“做皮货买卖你是内行,你说我能做不能做?”
党士元也笑道:“只要有利可图,这皮换布生意并不烧手。”
周莹认真道:“我可是门外汉。”
党士元说:“只要少夫人敢做,我当你顾问。”
周莹想了想,才问:“皮子换布,咋作价?你清楚吗?”
党士元说:“这没啥难人地方,各算各的价,吃亏事咱自不会干了。”
周莹往起一站说:“那我就试试看。”
党士元回头找来了皮货商和周莹见了面,双方最终达成了皮换布的协议。
党士元成为周莹第一笔皮子换布买卖的顾问,把周莹引进了皮货业中。
周莹用三十八万两银子的布,换回了同价值的皮子,经过党士元加工卖掉后,净赚了八万六千多两银子,她忍不住笑道:“这钱挣得是不是太容易了?”
周莹的尝试给泾阳增加了一个新的行业——皮革加工。到了清末,泾阳成为陕西又一皮货加工转口贸易中心,陕西的皮毛加工技术传播到了兰州,成为陕西商帮在兰州垄断经营的又一行业。
周莹做买卖,买啥啥成,卖啥啥贵,银子一个劲往里收,她的兴趣也越来越广泛,在庆祝她三十岁生日时,王坚对她说:“一个叫南金昌的秀才想把他祖传下来的一个商鼎当给少奶奶,不知少奶奶意下如何?”
周莹说:“他不找当铺找我干啥?”
王坚说:“你能给他一个好价钱嘛。”
周莹一想也对,便说:“咱就开个典当铺,专收古董玩意儿咋样?”
王坚说:“那敢情好,省得你动不动就上当,老是把假古董买回家来。”
周莹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商鼎你去收回来就是了。”
王坚仅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就收回了一尊三十六寸高的商代青铜鼎,喜得周莹围着商鼎转来转去,一连看了三天也不让人把鼎收藏进库。半个月没出,一家典当铺在泾阳县城开了张,典当行有了周莹的影子,渭北人有了又一条生财之道。到了清末,关中地区开设的典当铺多达八百余处,可谓盛况空前了。
周莹虽然对各行各业都有兴趣,但一生主打方向却始终如一,把主要资金投在盐与布、茶贸易上。她到了不惑之年时,精气神因疾病纠缠,大不如前,但仍关心着陕西布业的兴衰繁荣,为把陕西布匹生产搞上去,她决定做一次大胆尝试:引进外国布匹生产先进技术设备,派人到上海,伙同裕隆聚总号大掌柜咸铁成一起,和英国、德国商人就引进纺织机械设备进行谈判。当时,英国纺织设备比较先进,但要价昂贵,她便根据关中实际情况做出决定:购进德国生产设备。因为陕西棉花绒短,只适合生产粗支纱,织粗布,德国设备较适应。为此,她拨出一百八十万两银,和德国商人签订了供货合约,可惜的是,她的抱负最终竹篮打水。运送设备的船在台湾海峡遇到风暴沉没了,她的投资也化为乌有。由于这一次引进国外纺织设备的失败,致使陕西布匹生产的落后局面一直未能打破,直到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江苏荣氏家族为躲避战火,被迫将一部分纺织设备西迁,在宝鸡斗鸡台创建了新秦纺织厂,才揭开了陕西现代纺织工业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