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轻轻的俯身,他抱住她,用尽力气地抱住她。她的哭诉,痛得他也忍不住快要红了眼眶了:“芷儿,不哭了好不好……芷儿,对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她一口咬上他的肩头,用力地咬,好像要把他的肉咬下一块似的不肯松口。而他尽管吃痛,却硬是不开口哼一声疼,默默地任由她咬。
终于她咬累了也哭累了,渐渐松开了他的肩,也渐渐,松离了他的怀抱。
她木然地靠在他身旁,他也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明明是拥抱得如此的近的两个人,为何在茫茫然之中却感觉到隔着穿堂风一样冰冷的遥远——仿佛,咫尺天涯,隔着紫陌重门、遥迢人群。
这天的晚上,月色格外清辉,明亮的月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古人曾云:“杏花疏影底,吹笛到天明”,却不知吹笛到天明,抑或是望穿月色到天明,都有可能是悲戚的咏叹调。
万家灯火早已熄灭,连大地都已经陷入了熟睡,举头望明月,月明星却稀,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太过清辉的月色,终究会令人从心底生出无力感和无从遁形的局促,想逃,却到底无法避开。
明天应该是阴天。
不知,何时才会放晴。
十
沈清泽今天没有回来用晚膳。
其实只是少了他一个人而已,但是于幽芷看来却一下子空荡了许多许多。席间,沈太太多次的欲言又止幽芷其实是看在眼里的,她明白沈太太想对她说些什么,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一切实在太多太乱、太陌生、太来势汹涌,短短时间内她根本无法理清。
晚膳过后,一个人翻看了一会儿杂书却觉得索然无味。顾念之间,她忽然间好想立刻见到沈清泽,就像自己刚刚晓得怀孕的时候那样,时时刻刻挂念着他。她记得清泽曾经说过,若是在外头公干用膳的话他们多半是去聚香苑。在水草绿色的无袖旗袍外头罩了件开司米的坎肩,幽芷同家里人说了声想出去转转后便出门了。
拦了一辆黄包车说了地址,车夫极其卖力地拉着幽芷朝聚香苑跑去。不一会儿,黄包车在一栋古色古香的木质房子前停下。付了车钱,幽芷竟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进去。
却是聚香苑的老板娘眼儿尖,脖子一伸一下子就瞅到了门外的幽芷。老板娘还是那张白墙似的脸,涂抹着两块殷红的胭脂条子,眼儿一眯笑得极乐呵:“哎呀呀,这可不是沈家三少奶奶么!是来找三少的吧,他在里头呢,梅花厅!”说着就欲给幽芷带路。
幽芷原本只是静悄悄地过来,还不曾想好究竟要不要进去就被老板娘瞧见了并说了这一席话,一时间有些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微微笑了笑,摆手道:“老板娘,您忙吧,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里头虽大,但幽芷毕竟也随沈清泽来过好几次了,因此并不陌生。慢慢走到梅花厅的门外,低垂着头犹豫不决地思考,待会儿若是见到清泽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
好巧?
显然不行。
那……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似乎又太直接了点……
踟踟蹰蹰间,已经慢慢踱到梅花厅的门口了,幽芷抬起头顺着微掩的门缝朝里头望去,正好看到了那张自己如此熟悉的侧脸。浅浅笑了一笑,正欲敲门,忽然视线中又跳入了另一抹影子——是那个女子!那个她曾经看到和清泽走在一块儿上车、也是那些匿名照片中的陌生女子!清泽曾经说过,她叫……她好像是叫史苡惠!
她的心,陡然之间从盛夏一下子掉入了严冬,仿佛刹那之间坠入了无底的冰窖深渊!
他明明知晓她的不满的,她那天明明清清楚楚地讲出了她的愤怒与心伤,为何清泽竟然还会同那个女子在一起?他们,一共多少人?还有谁,又究竟是在干什么?这是公干么……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性情一上来居然迫不及待地想来见他,竟也将他们现在不冷不热的情形忘之脑后!可是他呢,自己从没想过他会不会也有同样的心情!
分明是明亮的水钻吊灯,然而看在幽芷的眼中,却是忽明忽暗的灯光——恍恍惚惚,她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也看不清那个女子脸上的笑容,可是莫名的,就是让她从心底生出薄凉!让一向平和的她,头一次对他们生出深深的恨意……
这时,幽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眼泪,再次奔腾地无可抑制。
紧紧捂着双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她刚刚想转头逃开,却听耳旁聚香苑老板娘尖锐的呼声:“呀,三少奶奶您怎么了,怎么杵在门口不进去呢?咦……哎呀呀,您怎么哭了,谁欺负您了,快告诉我让我去教训教训!”
老板娘的嗓门这么大,又恰巧站在梅花厅的门口,里头的人自然也听到了。沈清泽一听“三少奶奶”这四个字,微微一愣,会是幽芷么?偏过头从门缝里看到外头那抹熟悉无比的身影,立即站起身走出来。
可在他大步走到门口的那一瞬,幽芷已经小跑着逃开了。沈清泽心下一惊,生怕她会出什么事,跨步上前长臂一勾,一把将幽芷小心翼翼地揽进怀里,触到她的泪痕,低声问:“芷儿,你怎么来了?又为何哭了?”
幽芷却不答话,仍旧执拗地自顾自往外头走。沈清泽原本想拉住她,后来又一想,外头人烟稀少,也不会有聚香苑里面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兴许会方便点说话,便由着她一起走到了外面。
跨出聚香苑的大门没多远到了聚香苑后面的一大片空地,沈清泽这下拦住了她。他面对着幽芷,扳过她的肩,急切道:“芷儿,究竟怎么了?芷儿你说句话好不好?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她突然跑过来找他,又不发一言,更甚的是还在默默流泪,叫他怎么不心急、怎么不胡思乱想!幽芷终于有了反应,她摇摇头,却还是不肯张口说话。沈清泽有些挫败,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他的所有感官。自从怀孕之后幽芷似乎一直浸在眼泪中,这样的反常令他实在太不知所措。
“那你为何不进去,怎么哭了?”眉心皱成一个大大的“川”字,他疲倦地问道。
幽芷抬起头,眼眶里蓄满了晶亮的水,声音有一丝颤抖:“我……我来找你的,可是忽然,忽然又不敢进去了。”沈清泽蹙眉:“不敢?为何不敢?”支支吾吾了半天,幽芷才挤出几个字:“因为……你为什么又和史小姐在一起?”
沈清泽无力而挫败地捏了捏眉心,满面疲乏:“幽芷,你又要纠结于这个问题了么?我记得已经不止一次告诉过你,她是我朋友,你可不可以停止你的胡思乱想?总是这样纠缠同一个问题有意思么?”
初秋的夜幕之中,晚风吹扬她的长发和他的衣角。
夏日的灼烫温度与气息似乎已经走远,路旁的广玉兰已经凋谢,再也找不到一片泛黄的花瓣,甚至连叶片都墨绿得好像要烧焦起来。栀子花的香气也愈来愈淡,可闻的只剩下若隐若现的桂花香。
白天冲刷过一场秋雨,地面泛着潮漉漉的湿光,模糊了灯光斜映在地面上的倒影。薄雾飘渺,远处的天与地仿佛浑然一体,透出苍白迷蒙的一片。
她仰头凝睇着他,而他也深深注视着她,彼此却都无法看穿对方的双眼。她不再能够猜得到他的所想所思,他也无法再将她曾经澄澈到底的眸子看个明白。
天与地似乎都静下来,却静得令人窒息。
相对无言,唯有相望。
曾几何时,他们之间竟变成了这样?
犹记得,初遇时他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模样,那个在路边关切她是否受伤的俊朗男子。千钧一发之刻,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她抱到草场边,耳边呼啸的风让天与地都静下来,静到只听见他和她无法控制的心跳声。那双烁金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就是在那时悄然进驻她心底;
上元夜的花灯,那只很丑却很温暖的兔子花灯,分明承载了她对他满心的欢喜。当他置身于摩肩擦踵的人山人海中,以满天幕的烟花作为背景对她道声节日快乐时,她的心不可抑制地漏了拍,只道是人生若初见,千山万水都不曾错过那个没有快一步也没有慢一步的人。
婚后,一朵刚摘的水仙花,一本她爱看的闲杂书,一日浮生偷得的闲暇里陪她度过。藤萝绕窗,明月穿户,他握住她的手提笔潇洒挥写一行草书,或是注视她手生地绣一下午的荷包……
算来,从相识到相知到相爱,不过短短一年还不到的时间,却已仿佛恍若隔世,久远得像前世的前世。从前那个会在他跟前浅笑娇嗔的女子似乎已经死去很久了,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呢,那些言犹在耳的誓言呢,怎舍得?
没有结果的争执、无源可知的冷战,犹如有谁盛怒掷笔,溅起巨大的墨点在她衣襟,却深深刺在她心头,刺醒这一年宛如春日桃花的短暂幻梦——怫然大怒,冷漠眼神,摔门离去,终究疲乏。她的软弱和不敢询问模糊了彼此的目光,动摇了彼此的理智,到最后,千疮百孔中的一步之遥或是一步之近,竟是隔着万水千山!
那双已然清寒疲倦的眼睛还会倒映出她的影子么?
他还会说爱她么?
而她自己,那面藏在她自己眼中的镜子,照映出的流年倒转,她还会在那个时刻羞赧点头答应嫁给他吗?如今的她,愿意说“我是沈清泽的人,从前是,现在是,一直是”吗?
终究还是无法跨越。那所谓“永远”的距离,原来是从这里到那里,无法触碰的两颗心的遥远。
原来,所谓“我爱你”,不过是相爱的时候甜言蜜语,不爱的时候,东南西北。
在这样薄凉的夜风里,爱的温度,终于再无法握紧。
从幽兰那儿知晓了陆曼和季静芸同耍的把戏,尽管已经猜到会是这回事,沈清泽还是不可避免地怒不可歇,拂袖一把挥摔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
“云山!何云山你进来!”怒气冲冲地高声喊道,何云山很快敲门而入,恭敬问道:“三少,何事吩咐?”
“陆曼那个不要脸的狐媚子!”沈清泽青筋暴露,发指眦裂到骇人:“云山,既然她不死心地给我来阴的,那我何必再顾忌手段是不是光明磊落!”何云山一凛,敛色道:“三少,这样怕是不好吧……”沈清泽“砰”地捶在桌面上:“她那般的从中作梗莫非就好!”
见沈清泽目眦尽裂的模样,已经是气到极致。何云山微微点头,道:“三少,云山知道该怎么做了。”说罢便掩门出去了。
黄昏沉下来,沉得沈清泽的办公室内一片阴影。
在这样的黄昏暮色中,灰蒙蒙的天色,一片阴霾。陆曼倚在窗口,思绪转到了一个人身上——茉莉。茉莉是最近风头正劲的新人,甚至盖过了往日大红大紫的陆曼。茉莉是红了,可是却抢走了许多原本会属于陆曼的片约,导致陆曼如今青黄不接,即使主动去找过去熟谙的导演,那些满脸横肉眯着小眼儿的男人们都佯装一脸为难道:“哎呀,陆曼啊,不是我不想让你演,可现在观众们想看茉莉演的戏,这……这实在是让我不好办哪!”
一回两回的闭门羹,吃着吃着陆曼也习惯了。做戏子何尝不是这样呢!还是摇钱树的时候,导演千哄万哄,当宝一样;然而当价值都耗尽时,眼儿一转哪里还认人!只是风光了这么久,陆曼早已惯着了锦衣玉食、出手阔绰,尽管现在她已经捉襟见肘,但是要陆曼重新回归粗茶淡饭,那是断然做不到的。
转念想了一想,忽然念出一个人来。
草草吃了些东西,陆曼取过蛇皮手提包便出门。她要去找送这款手提包的人——藤堂川井。
陆曼素来是不怕冷的,她今天穿的是一件薄丝绸无袖印花旗袍,露出莲藕般雪白的手臂,右手戴着一只碧翠玉镯子,显得格外风情。拐进一条小巷子里抄近路,刚走了几步路,却见前头有三个壮汉拦住了她的去路。
陆曼手指一紧,戒备道:“你们……你们快给姑奶奶我让开!莫要挡着路!”
那三个男人一听陆曼的话,竟都哄然大笑起来,张开满嘴的黄牙,笑得格外不堪入目:“呦,还是个带刺的小辣椒!难怪生得这般泼辣!”另一个人也道:“姑娘,天儿这般冷你竟穿这么薄,是热着了吧?来,听哥哥的话,让哥哥们帮你凉快凉快吧!”说着三个人又都“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就摸上陆曼的衣襟。
陆曼倏然后退,纵然是在风尘中打滚,她也从来不曾遇到过今天这样的情况!尽量不让他们看出自己的发抖,下一秒陆曼端出自己平日里妩媚的神貌,笑得眼儿俏:“哎呀,三位哥哥,若是想请妹妹我用晚膳,早说不就得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挪动脚步企图后退出巷子:“外头有家很不错的酒楼,要不,咱们进去喝两杯?”
然而跟前这三个人显然也不是好糊弄的,为首的那人一把抓住陆曼的手臂,一张口满嘴混味:“哎,怎么能让妹妹带路呢,还是去哥哥们家吧,绝对让你吃个饱!哈哈哈!”
眼看无法蒙混过去,陆曼也不做戏了,敛起笑容大声道:“你们……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快放开我!不然我叫人了!”
那三个人听陆曼这么说,也都不客气了,扬手便是一个响亮的嘴巴子,打得陆曼脸都偏了过去:“臭娘们,当我们哥三个是傻子么?”说着从内袋里掏出一把亮澄澄的匕首,刀锋贴着陆曼的面颊,哼哼道:“也不跟你废话了,有人叫我们来提醒提醒你,别想再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若是再不晓得什么叫‘安分守己’,下次可就不只是‘提醒’这么简单了!”
旁边的两人虽然不改之前的嬉皮赖脸模样,但目光中也隐隐带着凶狠,朝陆曼“呸呸”地啐了几口口水,三人扬长而去。
“什么人!你不可以进去!”日式平房的大门口,两名矮壮的日本门卫同时伸手拦住来人,面无表情。
来者,正是刚刚被狠狠啐了几口口水又挨了一巴掌的陆曼。头发散乱地披下来,灰头土脸,被刚刚那把寒光骇人的匕首给吓得不轻,陆曼哆嗦着青紫的嘴唇哀求:“两位哥哥行行好,让我进去好么?”
门卫断然回绝:“不行,请回吧!”说着两人连刺枪都横了过来。
陆曼不晓得自己下一句该说什么,在门卫紧逼的目光下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茫茫然环顾四周,忽然看到不远处后院围起的砖墙和仍旧枝繁叶茂的古榕树。
缓缓踱步到榕树下,眼见四下无人,陆曼一咬牙拎起旗袍裙摆顺着树干往上爬,再从枝桠处攀爬到日式平房的围墙,翻过墙,眼一闭就跳了下去。
整座院子里倒没有几个守卫,毕竟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陆曼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几个来回巡走的守卫,凭着记忆猫着腰摸到了藤堂川井书房的后窗。正打算继续往前走闯进书房里去,却忽然听到里头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
“藤堂先生,如何,这次做得干净利落吧?”陆曼觉得这把声似乎在哪里听过,刚刚的混沌一扫而空,她屏息凑近,小心地偷听。
这是藤堂川井的声音,薄凉地缓缓开口:“恩,这次多亏了沈先生,我果真不曾看错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有了免费的大仓库,楚卓良的那两家厂子,面积可大着呢……”他似乎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沈先生也够卖力啊,自家弟弟的地契,说偷便偷,眼睛眨都不眨。”
陆曼终于恍悟——那个男子原来竟是沈清瑜!
沈清瑜揣度了一下藤堂川井这番话的意图,而后笑笑折中回道:“想要做大事不就得这般么!所幸这次被我猜中,楚卓良两家厂子的地契果真在清泽那儿。”
听到这里,陆曼已经完全明白了个中阴谋——原来沈清瑜竟同藤堂川井勾结在了一起!原来竟是沈清瑜从沈清泽那里偷来了楚卓良两家厂子的地契再奉递给藤堂川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