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王将倭寇一事奏报朝廷已过去许久,可是这一月之间非但没有等来朝廷嘉奖的消息,反倒得知了嘉王去世的哀讯。
这让理王顿时手足无措,这一年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重要的人,理王不免觉得身边寂寥,想要写信问候皇嫂可又无从下笔,想要回京奔丧,却迢迢之路绝国之远,加之太子监国不肯让他回京。
这些日子以来,理王都穿素服,外无要客一概谢免,伤心哀痛迎风落泪,只想写一篇吊祭嘉王的诔文,可是数度动笔都不能写完,哀痛欲绝,形容消损。琴袖难过但看理王这样更加心疼,只能默默陪着他凭吊嘉王,茶饭不思。
只见理王铺展白纸,尚未提笔就泪洒千行,回忆他四哥当日盛貌,如此优雅如此高洁,那形容之出众,冠于今古皇子之列,更觉他是仙鹤一般的人物,乃哭乃书:
君公子,龙胄凤胎,派别银潢,冲窥阀阅,天系辉光。生乎崇徽之室,降在椒宫之房。道成壶峤之在,骨稀当世之璋。燦兮烂兮,鹤驾丹云;恍兮惚兮,如蘅如薰。岩岩兮,矗若孤松之独立;峨峨乎,倾似玉山之将崩。行风步路,阶水凌波;偶其一回,摇华落河。丰神灼灼,姿仪落拓。率尔之色,穷世绝国。呜呼,见其容也,江水为之摆动;观其止也,草木为之荣枯……1
书之至此,泪如乱玉。理王放声大哭,直道:“你不该死啊!你不该死啊!是谁害了你,谁害了你!”
这话点醒了琴袖:朝中如今都是太子的人,为怕嘉王夺取太子之位,难不成有人有心害死嘉王?
这番推论让琴袖警醒起来:若真的是当今太子动的手,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他,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拉下太子之位为嘉王报仇。
理王似乎也怀疑太子和纯妃动手,但他们远在浙江,况且理王以为他父皇尚在塞外征战,更无法将此事推向太子,因而更添悲愁。
小小一张白纸,载不动诔文却载得动理王悲愁的泪水。琴袖见纸上字迹已经模糊,又哀又叹,附言道:
猗猗芳荪,芊芊幽兰。陈其四隅,嘉尔美质。
温温君子,佗佗祎人。奉其俎醢,奠尔美烈。2
理王看后,这才在吴王府内大办祭奠,吊祭嘉王。吴王一家本来和嘉王不太来往,不过因怕得罪理王,也纷纷前来凭吊以示悼惜之意。
老吴王亲自给嘉王上香,并夸口这个侄子如何如何的好,其实吴王就藩的时候嘉王还没出生呢,故而根本不知嘉王何等人物,但从理王口中听出,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子乃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正在众人都忙着祭奠嘉王的时候,北边传来一个惊天的消息:
今上驾崩了。
理王方听李沛的小厮杨秀说起这事时,尚还沉浸在伤悼嘉王之中,并没反应过来。直到琴袖在旁拧了他一把理王才忽然觉醒:父皇走了。
理王又如同五雷轰过一般,一个不支倒在地上,或许是因为太过讶异,一时竟没有哭出来,只是坐在地上发愣。
直至吴王府内众人都哭泣起来,理王才闭目流泪:他的父亲,使他又爱又恨的父皇,驾崩了。
恨也罢,爱也罢,终究是自己的父皇。
理王得知此讯还是难过至极,待人渐渐散去之后,他便抓住琴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哽咽不止。琴袖抚摸他起伏不定的肩背,并不安慰他,因为琴袖知道,理王一定会振作起来。
他秉性善良,却经历了许多磨难和生离死别,这些事情如果让他一蹶不振,那么琴袖就看错理王了。
他虽看似胆小怕事,但他骨子里却很要强。
抱持这样的想法,琴袖并不过分落泪,因为她在思考一件事:嘉王之死和今上突然驾崩之间是否有着某种关联。
虽是一时的猜测,但她亦隐隐觉出此事背后的惊人阴谋。不过庶务繁忙也不容琴袖细想。
几日之间,操办丧事及遥祭圣上的仪式在宁波城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忽然一日,李沛从北边接到皇后的消息,今上驾崩之前赐死了纯妃,而皇后又将太子暗害嘉王的嫌疑写在信中,李沛便趁夜将此信转递理王和琴袖。
理王一读李沛的信,忽然收住眼泪,琴袖转头看看他也默不作声。
李沛便问道:“王爷今后作何打算,太子不日就要登基了。”
琴袖又看了看理王,理王发觉她的目光看向自己,坚定地说:“孤不能让这样的人做皇帝。”
李沛听闻此言一时震惊,随即平静下来:理王之志,他早在王府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琴袖却说:“来日方长,王爷其志定有可发挥的时候。但是目下太子登基,我们的处境一定会很艰难的,王爷以前因为打过太子和他结怨,加之太子既然敢密谋毒害嘉王,一定是对众多兄弟都不放心,所以日后狂风骤雨也未可知。”
李沛点头说:“是这话。近来朝廷也风向不定,下官听说太子尚未登基就先到各地加派镇守太监和锦衣卫,其意如何,王爷应当小心提防才是。”
理王便问:“琴袖我们如今怎么办?”
琴袖想了想说:“大行皇帝遗诏明日才能到,我们先看过遗诏再做定夺,现下王爷先保重身子,且看朝廷有何改变,嘉王在天之灵也一定保佑王爷的。”又转而对李沛说:“李先生,还望你多多盯紧着朝廷动向,若有什么不对劲,立刻通知我们。”
李沛忙说:“这个自然,先请王爷、良媛节哀顺变,另外良媛也有着身子,万务费心想这些事,我在朝中尚有一些朋友,即便事有不虞,也能多少保护王爷。”
琴袖点头道:“如此甚好。”
次日,宁波府接到内阁下发大行皇帝遗诏抄本,宣之于众,满城百姓都要在二十七日以内服丧,不许婚丧嫁娶、饮酒吃肉、闻歌舞音乐。
这二十七日之间,琴袖与理王都默默等着消息,可或许是大行皇帝新丧,朝廷那边除了往全国各地布告大行皇帝谥号、庙号、陵号之事,也并无别的消息。
琴袖早早接到了李沛的知会:大行皇帝谥号定为“承天奉道昭肃威明播文扬武孚仁恪孝光统显祚烈皇帝”,庙号“太宗”,日后以太宗皇帝称之,时日流转,转眼三四月间,持服之期眼见着刚过,李沛忽然差人来说,太子在大殿继位了,明年起年号改为永隆。
这倒也不是什么奇特的消息,反而有一件事引起了琴袖的注意:太子在没有尊皇后为太后之前,先追封纯妃为贵妃,并赐“昭敬光孝仁纯”的谥号。
当日理王前去宁波府举行除服之仪,回来以后琴袖就拿着邸报3给他看,一看到纯妃之事便蹙眉道:“贵妃谥号向来只有四个字,今上怎么能滥加谥号呢?”
琴袖也道:“这就是奇怪之处了,按理说皇上应该先尊奉母后为太后,怎么能在尊奉太后之前先追封一个死去的嫔妃呢?况且她是被先帝赐死,更无追封贵妃之礼,看来内阁那两个顾命大臣根本管不住皇上。”
“你说的有理,郑器远本来就乡愿,杨继庸是次辅,孤听闻他人很正直,但因低人一等,若是郑器远不能强硬一些,他一味要强恐怕也无济于事。”
琴袖又分析道:“再者今上如此爱戴纯妃,恐怕厌恶母后。母后在宫中一定很艰难。”
琴袖此言切中肯綮,虽然她远在千里之外,却预料到朝廷当下之事。果不其然,为了纯妃谥号一时,满朝文武早已炸开了锅,死谏的死谏,磕头的磕头,就是不肯过,但是今上绕过内阁,下发中旨,强行给纯妃追封。
所谓圣旨,也不是皇帝脱口而出便能称之为圣旨的,圣旨必须由内阁的宰相署名才能算是一道旨意,人人必得遵循。若是绕开宰相径自下发旨意,那就称之为“中旨”,也叫“内降”。
随意下发“中旨”,必然会引起群臣反对,而各地官吏亦可拒不执行。所以太宗皇帝在位之时,极少下发“中旨”,可今上登基才没几天,一道中旨就让外朝的官员们傻了眼。
今上行事,竟能随意至此!
更为尴尬的是,今上已经继位,可是先帝的皇后仍然没有尊奉为太后,那她到底是何名分?她呆在宫里一日,问题就大过一日。宫人又不敢称她为太后,只能勉强叫她皇后,可若她是皇后,如今住在坤宁宫那个钱皇后又是谁?
皇后深知:她如此坚持赐死纯妃,让今上对她恨之入骨。而今上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她丢尽脸面。
纯妃死前说的不错,今上继位之后,一定会想尽办法整她,如今不过是前菜罢了,没两日更大的麻烦就又来了。
因为她名分仍是皇后,就仍住在承乾宫,可是今上的皇后钱氏也要住在承乾宫。今上便勒令一帮太监强迁皇后到别宫安居,如今宫里风水轮流转了,他们老早见风使舵把皇后的威仪放到一边了。
这日清晨,皇后方才睡醒,忽然凝香慌慌张张进来通传道:“不好了娘娘!缉事厂的人来抢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