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过后,傍暮清凉,东风舒卷,柔仪殿的花园中陈列了锦绣桌案,摆上了冰晶可爱、无言六色的水果,花园中沁着香甜浓郁的瓜果之香。
数个嫔妾齐聚在花园中,温妃取了水精盘中红艳艳的西瓜,放入口中,微微咀嚼了片刻,向国后娘娘赞道:“这西瓜竟是臣妾今夏享用过的最甜的瓜果了。”
卫姬笑道:“国后娘娘冠宠后宫,别说这小小的一块瓜果,吃穿用度自然是天下最好的了。”
众人亦都一番吹捧,似乎这柔仪殿的主子是温妃似的。
嘉敏冷冷一笑,道:“今夏进贡的瓜果本宫已命人送往了各宫,各位姐妹若是还贪恋这瓜果的香甜,本宫自然不会让你们嘴馋。”
裴婕妤似有不屑:“娘娘今日召见嫔妾们,应该不止于品尝应季水果吧?”
“不错,本宫今日还有一事要与诸位姐妹商议。国主的圣诞就要到了,各位姐妹皆是才貌双全的人,大家出出主意,看看今岁国主的生辰如何庆贺。”
卫姬掩嘴一笑:“依嫔妾看,国后娘娘还真是多此一问了。国主的生辰只要有国后娘娘在身侧,怎么过都是最好的,还何须嫔妾们建言呢!”
胡淑人“哎呀”一声,“卫妹妹怕是说错了,风水轮流转,如今国主天天登画舫,观温娘娘仙资,这国主圣诞呀,八成是要和温娘娘缱绻呢,咱们在此出谋划策,可不是狗拿耗子瞎操心么?”
周嘉敏端坐其中,神色清冷。
温妃睨了一眼,忙道:“胡淑人也是个老实人,今儿的话为何有酸妒气?主后恩爱,伉俪情深,是我国之瑞祥,国后娘娘让我等一起商议生辰之事,是眷顾众姐妹,难道姐妹们连国后娘娘的恩情也不感念了么?”
众人皆都垂眸,不再腹议。
温妃对嘉敏笑道:“姐妹们的言语还望娘娘莫往心里去,虽然国主近来去臣妾那里多了些,不过也是切磋音律尔尔,再无其它。”
周嘉敏清冷道:“姐姐有本事,无需自谦。”
气氛有些僵持时,此时,薛九上前呈给国后一个册子,“这是梨园为国主圣诞暂拟的曲目,请娘娘过目。”
卫姬道:“喲,这不是刚被国主新封的女官么?这品相,这仪态,听说又会霓裳舞,没被封个嫔妃实在是太可惜了。”
裴婕妤冷哼一声:“下贱胚子,再怎么样还是个侍候主子的。”
胡淑人道:“就算被封了嫔妃又怎么样呢?不过是又多了个束之高阁的伤心人罢了。”
众人都是一番冷嘲热讽,只有温妃执了薛九的手,从发髻上取下一把银鎏金镶玉嵌宝蝶赶菊簪,放在薛九的手心里,温言道:“薛妹妹如今的装扮气质越发好了,你出自本宫宫中,升迁为梨园总管,的确是可惜可贺,这簪子虽不是顶好的,可也是本宫的聊表之意,薛妹妹且收下吧。”
“奴婢不敢……”
正在此时,不知是谁声音发颤地喊了一声:“蛇!蛇呀……”
只见草丛中一阵悉悉索索,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蛇蜿蜒爬出了草丛,众嫔妾受到了惊吓,乱成一团。
有吓得惊叫的,有脸色煞白地吓呆了的,有跌坐在地上的,有慌不择路逃跑而推翻到了桌案的……
那毒蛇也受到了惊吓,在地上窜来窜去,很快朝嘉敏游了过去,眼看就要钻入她的裙角,温妃失声惊叫道:“小心!”奋不顾身地推开了嘉敏,嘉敏绊倒了薛九,三人一起摔倒在石边的草丛中。
大蛇惊慌游走,被迅速赶来的太监们乱棍打死,园中又有数条大蛇逃窜,内监们一起将之打死。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薛九扶着身边的草丛起身,觉得手心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掌心上被草木划伤了一条深深的伤口,她本不在意,起身后却觉得天旋地转的,摇摇欲坠,眼前一黑,又一头栽倒在地上。
“薛总管!你怎么了?”嘉敏正要扶住薛九,身边突然又嘈杂喧嚣起来——
“温妃娘娘,温妃娘娘不好了!”
众人将温妃围得密不透风,原来是温妃受到惊吓晕厥了过去。
在这慌乱的时刻,嘉敏沉声命令道:“快!快去请太医!”
温妃由众人扶着坐下后,片刻之后悠悠醒转,只是面色依旧苍白。
而薛九却是大为不好,已经口吐白沫,唇色发乌,浑身抽筋般地颤抖,众人吓得目瞪口呆。
好在国主和吴太医同时匆匆赶了来。
吴太医一眼望之,唬了一跳,“国后娘娘,她这是中毒之症啊!”
“中毒?”嘉敏惊疑不已,“怎么会中毒?”
裴婕妤捂着胸口,踉跄了数步,“莫不是……莫不是臣妾们吃的瓜果中有毒?”
那些嫔妾闻得裴婕妤的话,皆害怕地捂住了肚子。
吴太医摇了摇头:“如果诸位娘娘都吃了瓜果中毒的话,现在早已经毒性发作了。”
国主脸色阴沉,问道:“那么薛总管中的是什么毒?”
吴太医跪在地上惶惶急道:“微臣……微臣不确定是何种毒,微臣无能。”他擦了擦满头的大汗,突然一眼撇到脚边的灌木,像是遇到极为骇然的东西,踉跄跌倒在地,他指着身边的灌木,骇异地话都说不清楚,“这……这……”
国主再好的耐心也已经用完,断然喝道:“吴太医!你有话就说,装神弄鬼的做什么?!”
吴太医掰开薛九的手,擦了擦汗后大声道,“微臣……微臣知道如何救人了!”他对身边的小内监命令道:“快!快去太医院内取灵英草来!”
众人都不知道吴太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吴太医缓了口气才指着身边的灌木说道:“请国后娘娘铲去此毒物!薛总管触摸了此植物的汁液,中的正是此毒!”
嘉敏喝道:“胡说!此植株乃为园中观赏之物,怎会有毒?”
香柔也道:“此植株就植在花园的必经之路上,宫人内监皆由此经过,经常碰触,若是如吴太医所言,岂不是个个都已然中了毒?”
吴太医神情肃然,“微臣实在不敢有所欺瞒,此为南国之物箭木,若是肌肤完好,碰到此物则安然无损;若是不小心被此物划出了伤口,碰到此物的汁液则会是见血封喉,即刻索人性命!”
嘉敏掰开薛九的手,见她掌心中是刚刚被箭木划过的刺伤。众人又骇又惊,纷纷捂住胸口,庆幸自己身上没有伤痕。
此时小内监取来了解药,给薛九服下,嘉敏仍放心不下,问吴太医道:“薛总管服过药后可是无虞了?”
“这……”吴太医面有犹疑之色,“薛总管性命无忧,只是多半会是瘫痪在床。不过微臣一定会尽毕生之医学,为薛总管拔去余毒。”
嘉敏大震:“薛姑娘才任总管,起舞是她毕生之所求,若是她再也不能起身,岂不是比死还不如?”
国主亦然十分不忍,说道:“既是如此,就给她拨一处房间,让她暂时养病吧。”
裴婕妤阴阳怪气地叹一声,“唉!好好的一个人都成这样了,怎么着都是可怜。只是嫔妾觉得蹊跷,吴太医方才说这箭木是南国所产,怎会出现在柔仪殿的花园中?”
吴太医道:“照理说,应是不可能,这箭树因为剧毒无比,防不胜防,南国的人见之都绕道,要千里迢迢输送到宫中来更是不可能了,除非……除非是有人别有用心。”
吴太医一言已出,众人顿时人人自危,气氛骤然凝滞。
卫姬说道:“前些日子,嫔妾才看见国后娘娘亲自命令下人整修大殿,这些箭木也是那时候种下的,国后娘娘事无巨细,皆要亲自过问,难道娘娘的殿中有了害人之物,国后娘娘竟是不知道吗?”
“哎呀!难不成娘娘今日将臣妾们招来,早就安排到这一切?嫔妾亲眼看到国后娘娘将薛总管撞向了箭木,薛总管不过是才受封的一个宫人而已……”胡淑人失声说道,旋即又捂住了嘴,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十分害怕地颤抖着身子,“国后娘娘饶命,嫔妾失言,嫔妾不是故意的……”
香柔怒道:“你身为嫔妾犯上不恭,竟敢怀疑是国后故意植箭木害人?”
那胡淑人只是抖着身子,怯怯地垂下了头。
众嫔妾面面相觑,竟皆跪在了地上,齐齐说道:“娘娘饶命!嫔妾惶恐!”
一时之下,就连国主也不由得看向了嘉敏,缓缓问道:“国后,你可知这是毒树吗?”
望向跪下的姹紫嫣红的一大片,嘉敏心中一阵阵悲凉,难道在众人眼中,她便是蛇蝎之后,如此令人害怕?
她深深地望着国主,所能说出的却只是简短的一句话而已:“臣妾若是知道,又怎会让它伤了薛姑娘?”
有片刻死一样的沉寂,唯有开得枯惨的花瓣随风杳杳,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黯淡了下来,宫人们尚未点灯,嘉敏看不到夜色浓翳下国主的脸,她不知道,他对她,还有几分基于情分的信任?
所有的她都不在乎,她只在乎,他是不是还会相信她。
就在这死寂的时刻,温妃突然捂着腹部发出一阵阵干呕之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温妃,你如何?”
温妃颇为难受道:“臣妾……臣妾只是觉得有些恶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滞闷的缘故。”
吴太医忙道:“微臣可否请给娘娘把脉?”
温妃点头应允,吴太医搭了一块纱巾在温妃的手上,凝神切脉,渐渐神色大喜,拱手向国主和嘉敏贺喜道:“恭喜官家,贺喜娘娘,温妃娘娘不适并无大碍,而是这宫中很快就要添上帝裔了!”
主后皆是一愣,怔怔忪忪间似乎并听清楚什么,还是裴婕妤尖声贺喜道:“哎呀!温妃娘娘有孕,这可是宫中许久未有的大喜事呢!”
国主恍然似被一道白光击中,尚未清醒,犹然不信地问吴太医:“你说什么?温妃她有孕?”
“是!微臣确诊无疑,而且温妃所怀的龙裔贵不可言,是为龙凤双生儿!”
龙凤胎!双生儿!国主还未回过神,裴婕妤欢喜道:“官家子嗣单薄,后宫中足足有近十年未曾添丁呢!这可是比天还大的喜事!”
众人也都大为惊奇,纷纷道贺:“贺喜官家,贺喜温妃娘娘。”
国主回过神后,上前两步,握住温妃的手,惊喜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温妃娇怯含情地嗔怪道:“官家将臣妾的手弄疼了。”
国主听此忙松开了温妃的手,一时手足无措,温妃忍不住羞怯一笑。
“朕马上要做父亲了,朕是高兴过了头。温妃,”国主的目中闪着奇彩夺目之光,“朕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这对双生子!”
嘉敏看他们像是夫妻般的对谈,心中又涌起了那熟悉的刺痛,她真羡慕,流珠姐姐有了孩子,国主是那么高兴……她的手不自觉地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如果自己也有孩子该有多好……
她应该高兴才对,应该为流珠姐姐祝福才是。
可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却连勉强的笑容也无法绽放一丝一毫?心中的难过和痛楚恍如锦袍中的破烂棉絮,被针线密密匝匝地缝在了里头……
不,那是她最亲的流珠姐姐,她说过不在乎的,不在乎的……
国主正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并未留意嘉敏失魂落魄的神情。
温妃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说道:“臣妾既是有孕,于宫中诸事怕是心力不殆……”
国主道:“这个是自然……”他转向嘉敏,目中有些流连的复杂之色,“温妃现在有孕在身,不宜管后宫诸事,以后就要国后多多辛苦一些了。”
嘉敏强颜道:“臣妾一定会让温妃安心静养。”
温妃看着她的神情,心中如何能不明白,只是面上温静静地笑道:“臣妾深有愧疚,非但不能为国后分忧,反而以后还要叨扰国后了。”
“温妃怀有帝嗣正是千娇万贵之身,不必说这些。”
夜风如水,袅袅吹散了下午的滞闷,贺喜了片刻,又忙碌了半晌,众人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