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带足有四米长,光是成功挥动画出图形已经是一件难事,到了队形变换的阶段,几十号人推搡嚎叫着撞在一起,顾得上手就找不对路,顾得上脚彩带就要缠成一团,老师挥着手咆哮,拍着墙面咆哮,吹着哨子咆哮,排练半小时,咆哮二十分钟。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江语乔脚步轻快,拎着彩带从树荫下冲进阳光里,边走,边把彩带从塑料棒顶端取下放进口袋里,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张卡纸,对折又对折,撕出几只白色纸蝴蝶。
有女生来问:“语乔,你在干嘛。”
江语乔神神秘秘的:“变!魔!术!”
说着,她用绳子把纸蝴蝶绑到塑料棒上,蹦跳着窜进喷泉附近的草丛,身后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围上来,见她缓慢挥舞着手里的塑料棒,纸蝴蝶随着她的动作轻盈翻飞,忽然,飞舞的蝴蝶多了一只,过一会儿,又多了一只,一连串蝴蝶追着江语乔的步伐,从草丛追到行道树下。
围观群众齐齐发出惊叹:“哇——”
教学楼上传来一阵清脆的笛音,是向苒在吹《鸟之诗》。
六岁那年,爸妈带向苒去少年宫参观,让她选一选要上什么兴趣班,向苒看来看去,一个也不喜欢,拉着妈妈的手想回家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吹长笛,婉转悠扬,像是长鸣的雀跃鸟雀。
向苒跟着老师学过几年,因为课业没能坚持下去,好处是手指因此生得修长,老师总夸她的手漂亮,许久未练,这只带她入门的曲子也变得生疏,灵动的鸟雀胆怯了许多,但她还是举起了长笛,为她伴奏。
江语乔仰起头,挥舞手臂将蝴蝶引向乐声飘来的方向。
有同学上前询问:“语乔,我也想试试。”
“好呀。”江语乔耐心传授要领,挥动的节奏是有讲究的,太快了蝴蝶追不上,太慢了又容易露馅,速度要不紧不慢,在空中画八字形......
女生们围上来,和她要了卡纸制作蝴蝶,江语乔托着下巴坐到一旁,她穿着一身白色演出服,裙摆铺在台阶上,被夏日的阳光抹上一层金色毛边,她晃晃脚,阳光四散碎开,落下一堆星星,不一会儿,星星又重新爬上裙摆。
观察江语乔,拆分江语乔,描绘江语乔,拍摄一部以江语乔为全部的纪录片,成了向苒中学时代最为隐秘而浪漫的课题,少女的成长史存于另一个少女的记忆中,十二岁的眼睛看见另一个十二岁的身体舒展拔节,十三岁的耳朵听见另一个十三岁清脆响亮的笑闹,十四岁的呼吸夹杂着另一个十四岁奔跑时带来的风,前调是夏日的雨水,尾调是冬日的霜雪,她陪她在四季轮回中扎根生长,变成茂密的树,变成开花的树,变成无数蝴蝶盘旋的树。
向苒的少女心事,雀跃心绪,敏锐感知,第一颗恼人的痘,羽绒服是不是像糖葫芦的怪问题,她的强壮镇定和惴惴不安,擦肩而过和目不转睛,一切可以归咎于青春期的怪异举动,以及一切可以用怦然心动形容的片刻,都指向同一条河流。
但向苒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们是什么。
她只是在熙攘人群中和她保持相同的步伐,窥探属于她中学色调下的烦恼与期待,吹奏长笛点缀旋转轻盈的脚步,专注的、高高举起手臂,在黑板报上画出散落的星星,饱满、金灿、像是刚从江语乔的裙摆上滚落。
她像她莫名喜欢上吹泡泡一样,开始热衷于给每一件物品画上星星,那把雪地里撑在她头顶的伞也被画上了星星,于是晴空与夜晚共存。
这一年的11月7日依旧在下雪,自习课后广播站播报:“高一七班江语乔同学,请迅速前往广播室,高一七班江语乔同学,请迅速前往广播室。”
江语乔小跑而来,值班女生拿出一把雨伞塞给她:“江语乔是吗,失物招领处收到一把雨伞,说是你丢的。”
“嗯?”江语乔接过来,左看右看。
江正延有个朋友前几年做外贸生意,清库存时带了两箱子雨伞到他家,说是销往国外的货,质量好得很,骨架结实不生锈,能用上好几十年,小孩子上学带着,挡风挡雨的,拿来防身都可以。
蒋琬闻声埋怨,说江正延净结交狐朋狗友,一个个嘴上能挂二两油壶。
好在那人推销的是雨伞,家里用得上,蒋琬又懒得和江正延吵,唠叨几句就留下了,遇上雨雪天,便往几个孩子书包里塞上一把,江语乔看着手里的伞,这伞看着眼熟,但她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弄丢的了。
“同学?”值班女生见她发愣,小声问,“这伞不是你的吗?”
“是......”江语乔答,窗外雪下得大了些,她出神地盯着看,忽然记起一些模糊的片段,也是这样的雨雪天,她似乎送出过这样一把伞。
“这伞是谁送来的?”她问。
“不知道。”女生答,“我没看见,上一个值班的人交给我的,说是你的伞,是不是你的同班啊?”
江语乔摇头,是她同班的话,直接给她不就好了,干嘛特意送到广播站,但她也无暇多想,预备铃响了,下节课有课前小测,江语乔打起伞匆匆回班,放学时雪下得更大,夹着雨水拍在人们身上,地面湿漉漉的,倒映着路灯的影子。
她撑开伞,星星亮起来,抬头,满眼都是灿烂的明黄色。
才发现,这好像不是她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