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宅书库 > 武侠修真 > 江楼月 > 江楼月 第62节
    第61章 61 谒金门(十五)
    ◎“我姓齐,字雪溪,排行第五。”◎
    冷。
    这是景昀从混沌中醒来时, 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她齿关轻颤,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俯卧在一条结了冰的河面上, 身上积了一层薄雪。
    景昀低头, 望见自己袖口处露出的手腕已经冻成了青白色,触手冰冷刺骨,和一具尸体简直没什么区别了。
    修行者寒暑不侵, 景昀试着运转体内灵力,面色终于难以抑制地变了。
    ——她的灵脉空空如也,没有半点灵力。
    景昀从冰面上爬起来,依次探查了自己的灵脉、神魂以及识海,终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可怕的现实。
    ——她在幻境里的这具身体,是个实打实的普通人。
    仅仅片刻功夫, 景昀已经冻得手脚麻木僵硬,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否则很可能会活活冻死。
    她的衣裳不算单薄,只是外衫已经被雪打湿了一部分,景昀一边拨开沾湿的衣摆,避免中衣和裙裳被浸湿,一边谨慎地环顾四周。
    天无绝人之路, 师兄这个幻境肯定不会让人一进来就无路可走。否则邓正君就不会一直昏迷,而是该直接出殡了。
    果然, 景昀透过呼啸的风雪, 看见了远处一座漆黑的城池轮廓。
    她朝城池所在的方向走去, 手足冰冷麻木, 寒风扑面刺骨。
    玄真道尊自从入道以来, 身为剑道天才, 修为一日千里,对手当世难寻。修行者无惧寒暑,景昀未曾受过半点寒暑之困,何曾料到过自己会有灵力尽失、修为全无,要为风雪担忧的这一日。
    景昀一边走,一边蹙起了秀丽的眉宇。
    她非常确定,自己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而齐州温暖,也不会有如此大的风雪。
    如果这个幻境,只是脱胎于江雪溪的记忆,那么她进入幻境中,会有三种可能。
    要么取代幻境中的自己;要么置身于幻境中的故事之外,成为一个旁观的局外人;要么随机化作幻境中的一个角色。
    无论哪种可能,都和景昀现在的状况不符。
    ——这个幻境,并不是江雪溪本身的记忆。
    这就很糟糕了。
    如果这个幻境不是建立在江雪溪记忆的基础上,那么鬼知道幻境会走向什么方向。景昀从前做弟子的时候,进幻境探险,境主在自己的幻境里变成了一条巨龙,每天盘旋在苍穹之上随机吃几个人,景昀不得不在幻境中忙着设法打龙,还要避免自己被吃掉,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幻境里离开。
    景昀深深叹了口气,她冻得受不了了,试图转移注意力,于是开始诚挚地向天祈祷,请求师兄的幻境正常一点,千万不要闹什么幺蛾子。
    她做了千年仙界司主,随随便便就酝酿出一篇祷词来,心中默念到最后,祈祷愿望能够实现时,下意识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景昀:“……”
    向自己祈祷之后,风雪中那座城池的轮廓也渐渐显现清晰。景昀抬眼望去,禁不住一怔。
    这座城池她居然有些熟悉。
    这是齐国王都的模样。
    一阵寒风吹过,景昀轻嘶一声,泛白的指尖拢紧了衣襟。
    就在景昀走到城下的那一刻,随着天色渐渐暗淡,两扇大开的城门渐渐关闭。
    扑面而来的风里夹杂着丝丝血气,景昀脚步一顿,但眼看城门迅速合拢,景昀来不及仔细思考,城门关闭之前快步抢入城中。
    刹那间严寒尽数消散。
    景昀瞳孔微缩。
    轰隆一声,城门在她身后闭合。
    景昀背贴着城门,望着面前这座繁华而混乱的城。
    城中大道宽阔笔直,道旁屋舍商铺琳琅满目,目光一扫街道上人来人往,只有富庶大城才会有这样的气派。
    但如果仔细看,城中行走的人无一不是面色紧绷麻木,没有一个人脸上带着轻松的神色。空气中的血腥气尚未尽数消散,街道上铺地的青砖缝隙里,隐约可以看见发黑的血迹。
    景昀全身戒备,她的目光不动声色掠过,左右张望仔细观察,顺便拨乱了未干的黑发,借此遮挡住面容。
    这座城从里到外都泛着古怪,如果不是因为停留在城外风雪中必死无疑,景昀绝不会这样轻易的踏入城门。
    她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无声无息混入来往人流中,但她的打算很快就破灭了。因为突然间,街道上的所有人全都朝两旁退避而去,空荡街道上数骑快马风一般席卷而至。
    他们的方向正是景昀。
    刹那间景昀做出了反应。
    她不知来者目标是否为自己,到底是敌是友,因此她没有僵立在原地等待众人合围,不退反进,离开了背后的城门,身形飘忽,转瞬间来到了街道之上。
    虽然修为尽失,但景昀自幼习剑,没了修为,提剑的本领却还在。她的身法飘忽如风,速度极快,然而为首的马上骑士似乎过分紧张了,以为景昀要逃,拔出腰刀喝道:“止步!”
    快马转眼便至身前。
    没了修为,普通人是无论如何跑不过快马的。
    景昀眉头一皱。
    经验和判断力并不会随着修为一起失去,剑术更不会。随着对方呼喝之声出口,景昀已经断定,对方并无修为在身,纵然有修为,也是个低级修士。
    她未飞升时,修为冠绝当世,但若全都剥掉修为,景昀的剑术同样不会落于任何一人之下。
    在为首那骑士勒马的刹那,他只觉身侧有风掠过,下一刻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横在了地上。
    他茫然躺在地上,手里已经空了。
    ——景昀朝着快马迎了上去,擦身而过的刹那间,她夺走了对方手中腰刀,把对方从马上挑了下来。
    身后紧跟而来的数骑快马面色大变,纷纷拔刀。景昀翻身上马,保持着和他们同样的高度,语气平静道:“诸位有何贵干?”
    众人各个面色警惕,景昀已经反手将刀收入了袖中,另一只手衣袖垂落,袖底单手握着马缰,气定神闲淡然自若,哪怕乌发散乱衣裳半湿,落在众骑眼中,也颇有目下无尘的高人气概。
    事实上,景昀袖底的手正轻轻颤抖。
    从冰天雪地中一路行来,全身上下浸满了寒气,这具身体没有灵力,太过柔弱。景昀指尖依旧冰冷僵硬,还没缓过气来,强行夺刀上马确实潇洒绝伦,代价则是如果不将双手藏在袖中,所有人都能注意到她的手正在颤抖。
    景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表面上作气定神闲高人状,实际上眼风微动,已经开始盘算往哪个方向策马能最快甩脱追兵改头换面了。
    这变故显然出乎众骑意料,为首那位翻身从地上站起,朝着部下摆了摆手,而后转向景昀,语气礼貌隐带强硬:“姑娘误会了,我等并非心存歹意,更无意与姑娘动手,而是奉我家殿下之命前来,请姑娘移步相见。”
    “你家殿下是哪位?”景昀问。
    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又不好贸然断定。
    众骑神色立刻变得恭谨,仿佛只是提起这个名字,就令他们无比敬畏。
    为首那位道:“我家殿下是……”
    “我排行第五。”
    一个动人的、极其熟悉的声音,柔和地道。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众骑全都垂下头去,恭谨地、一声不吭地拜倒,像一排被齐齐割倒的稻子。
    景昀身侧的街口处,车轮碾过青石路面,渐渐靠近。一辆华丽至极的朱盖车缓缓停稳,四头班龙温顺地低下脑袋。
    一只雪白修长的手,挑起了车帘。
    手的主人抬起眼,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高居马上的景昀,眼底那泓春水潋滟生光,温声道:“我姓齐,字雪溪。”
    .
    四只班龙收起的翅膀徐徐展开,日光下雪白光亮的羽毛折射出动人的光彩。
    朱盖车飞离地面,它不像风筏飞舟直没入云里,飞的不高不低。从车窗望出去,正好可以俯瞰地面风景楼阁,却又不至于令人心生畏惧。
    朱盖车华丽宽大,一扇屏风隔出角落,景昀从屏风后走出来,换了身江雪溪下属送来的衣裙,头发重新梳理整齐,在江雪溪对面落座。
    江雪溪放下手中书卷,微笑道:“景姑娘。”
    他的笑容柔和秀美,乍一看与从前并无二致,但景昀对江雪溪实在太过了解,以至于她总觉得面前这个笑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假。
    景昀问:“殿下从前识得我?”
    出乎她意料的是,江雪溪坦然地摇了摇头。
    “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姑娘。”
    景昀心中微感诧异。
    她本以为幻境中的江雪溪保留了自身记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自己进了城门后,立刻派人来拦截自己?
    她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出了口,措辞虽经过修饰,但话中含义别无二致。
    江雪溪抬手,拎起小几上茶壶,为景昀斟了杯茶,袅袅茶香飘散开来。
    他依旧带着在景昀看来无比虚假的笑意,柔声道:“说来古怪,姑娘未必肯信,方才我乘车过城门,朝下随意望去,正见姑娘行入城门,虽然从未见过,心中却油然而生一种熟悉之感,所以特派属下来请。”
    这话其实很像假的,但江雪溪抬眼望来,目若春水顾盼含情,这番话就算十成十是假的,听上去也有九成九是真的。
    景昀心里明白,这番话确实是真的。
    神魂间有吸引力,景昀掌握着江雪溪的神魂碎片,而他这片神魂碎片中,又带着自己神魂的气息。哪怕在幻境中尽数忘却了过往,这份神魂彼此间的吸引力也会驱使二人靠近。
    更何况,他们曾经做了几百年的师兄妹。
    江雪溪继续道:“我对姑娘一见如故,既然姑娘应允了我的邀请,不妨就多住几日。”
    说这话时,他一手握着茶盏,朱红袖摆垂落,露出一截冰雪般的手腕。
    与当年风神秀彻的拂微真人一般无二。
    .
    幻境外,华阳楼中。
    慕容灼坐在椅中,左手举杯喝了口甘露,右手执起银箸,开始细嚼慢咽地品尝碟中茶点。
    她下首,华阳楼真正的主人文老夫人被五花大绑在另一张椅子里,头歪在一边,已经昏迷过去。
    作为凤族王后,慕容灼一向是很尊老的。她起初只是绑住了文老夫人,在她身周设下了隔音结界,防止她趁着自己走神,求援或者逃跑。
    然而文老夫人见势不好,试图用语言打动拉拢慕容灼,让她放开自己。
    文老夫人做了多年的世家家主,无论心机城府还是巧舌如簧,都是十个慕容灼加在一起都赶不上的。她存心拉拢慕容灼,那真是舌灿莲花,听得慕容灼一愣一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