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父亲……一位父亲怎么可以如此?
    半晌,李崜方听见自己开口:“阿耶,你不能杀死九娘。”
    他说的是“不能”。就好像她还没死一般。
    父亲抬起头,望向他和他手臂中抱着的人,却并未放下文牍。
    他重复道:“你不能杀死她。”
    “我再为你纳两个妾室。我院里的女子,甚至圣人所赐的女乐……凭你看中了谁,取去便是。”
    李崜仍道:“你不能杀死九娘。”
    父亲神色一动,温声道:“我知你很喜爱她……”
    “你为什么杀死她?!”李崜大声哀哭起来。他将脸庞贴住怀中她已无温度的脸,两行眼泪落在那张脸上。
    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父亲一直没有说话。当他的哭声渐渐停歇,父亲才又道:“你喜欢作变文,就纳两个聪敏乖巧的女子,让她们整日里伴你作文——”
    “我只要九娘。我只要九娘活转来。”李崜打断了他。
    不知为何,在他近四十年的人生中,他对这个人人都觉和蔼可亲的父亲,素来只有敬畏,极少亲昵。自幼时起,他甚至不敢正视父亲的脸,遑论在父亲面前作出小儿女的痴娇之态。也因此,他自小便不讨父亲的欢心。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逼视着父亲。
    “你是我的儿子,你要知道什么样的人不能留在你的身边。康氏窃听我与十一娘说话,致使我的谋算外泄。康氏——”父亲又拿起了文牍,不再看他,冷冷丢下最后四个字,“百死难赎。”
    注释:1.李林甫宅在平康坊东南隅,见徐松《长安志》。
    第67章 未识君臣际会难(李适之)
    李适之立在紫宸殿的门口,等待中贵人相传。他鼻端隐隐嗅到降真香的气味,这气味似乎渗透了这座便殿的一瓦一木——圣人是道家的信徒,紫宸殿里也熏着这种道家常用的香料。殿门口的千牛卫们面色冷肃,目不斜视,腰间佩刀,外衣上绣着瑞牛等走兽,倒与降真香高华静远的气息有种微妙的不谐。
    然而李适之也没有心思仔细打量他们。
    一来,作为左相,他经常出入宫禁,与这些千牛卫也甚熟悉,深知他们看似端肃,实则都是娇养的贵家子弟,素日里极爱胡闹。
    二来,他脑中仍自回响着李林甫前几日的话。那话似不经心,却令他瞬间汗湿后背。
    “郁女……果真娇俏伶俐,胸有机锋,非寻常美女可比。也难怪你为之魂不守舍,这样的美人……还是活着好。”
    李林甫说的时候,仍是如平素一般,口角微弯,挂着温蔼的笑色,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在说:“我虽老朽,却也尽知你们这些后辈爱慕美人的心思。”这本是男人之间不论老少,都极常见的调笑,却教李适之心脏狠狠一颤。
    他知道郁卿未死之事了?那……他岂不是会禀告圣人,说自己与裴家欺君?自己拜相之后,一向与他争权,他心中不满,必定趁着此事构陷。
    整整三天,李适之食不甘味,夜难安枕。偏偏裴耀卿已于上月寿终辞世,他也无法与裴家商量,该如何应对李林甫。他越发惊惧,索性邀了好友房琯来家,向他和盘托出当年自己隐瞒圣人之事。房琯大惊,埋怨了他一番,给他的建议却是——及早向圣人坦承此事。房琯说的是:“圣人是难得的英主,待臣下则每多猜忌,不似太宗文皇帝。你看当年与诸王结交的臣子,尽遭贬黜。若是右相禀告圣人,而圣人发怒,以欺君之罪责你,你将何以承受天子之怒?是以,你不若自家向圣人坦承罪过,痛哭自责。”
    李适之从未想过这个对策,皱眉凝思:“可圣人……可圣人当真不会降罪于我么?”房琯叹气道:“你毕竟是左相。事已至此,我想圣人也不见得为了一个女郎过于责怪。但你定要动之以情,只说自家待郁女着实情深,不忍见她与她心爱之人分离,故而出此下策。”
    李适之深思一番,只觉并无更好的计策:“圣人自家爱绝了杨氏女,而杨女原是寿王妃,圣人也曾为此所困……圣人也能体谅我的心意罢。”房琯点头:“圣人先对贞顺皇后倾心,又为杨氏女所倾倒,也是一位痴情天子。”贞顺皇后是武惠妃的谥号,在武惠妃去世之后,皇帝曾消沉了一段时日。
    “那……那圣人若是责罚郁……”李适之犹豫道。
    “李左相!”房琯拧紧了眉,“郁女如何,裴家如何,皆是命数!你管得了么!还有那个男子……我虽不知是何人,但郁女既然弃你而取彼,这便是他们的命数,敢做下这等事,就该自家承伏!”
    李适之想了想,苦笑道:“那个男子,也是你的友人……你也要替他想一想。”
    房琯呆住了:“是谁?”他交游甚广,一时想不出来,“韦中丞?张侍郎?”他说了几个姓名,李适之摇头道:“罢了罢了,你猜不到的。”
    房琯说的韦坚、张垍之流皆是勋贵,以他所见,能够令一个女子抛弃当朝左相的,朝中大约不过寥寥数人。他欲待再猜,李适之止住了他:“你若能猜到,郁卿……也就不是郁卿了。”
    “你……卿?她是旁人的卿!你当日若硬起心肠,不能娶之,则索性杀之,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祸!”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李适之道:“我请人求一求杨氏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