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常伴他入市肆中,搜集故事,写入变文。他写变文时,若有语句不能决,我亦陪他苦思。变文送给寺里的法师之前,我总是先听他讲一回,若是文中有不当之处,便告诉他……待得法师讲变之日,我亦随他前去听讲,向听讲的女眷们询问心得……”
    康九娘五官生得素淡,且她从前在典客署里时,除了跟我聊天,一向没什么表情,越发显得面目寡淡。此刻她讲着这些话,不经意间,略略扬起了唇角——人的表情,真是复杂而微妙:只是这么一点点变化,整张脸便鲜活得像是另一个人了。
    她的汉话也说得更精确了。
    “你……你很喜欢陪他写变文?”我问道。
    “也不是很喜欢……”她像是在斟酌辞句,“不是。自从我父亲的事以后……哦,你已经知道了罢?我的父亲,就是阿失替的伯父,也死在王晙手下……自从我父亲死了以后,我很少觉得哪件事有趣。五郎喜欢写变文、讲经变,这些事在我看来,也无甚意趣。但是……嗯,你明白吗?他作变文时,所怀抱的热忱,那种深入其中的兴致……让我……让我觉得很好。”
    “阿失替……”这是绮里的胡语名字吗?
    波斯语里,ashti是“平靖”的意思。边疆平靖、国家平靖……
    “你喜欢他作变文时的样子。”
    康九娘犹疑了一下,点头:“大约是罢。他父亲,李右相……有时很生气,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做官,也不大爱做官。李右相责备他,但他也不觉委屈。他只知道笑。笑着吃酥山,吃羊肉羹汤,作文章。我看着他的样子,竟也觉得好……嗯,应该是欢喜罢?自从我父亲的事以后……我长久不知什么是欢喜。他怎么就能一直那样欢喜呢?”
    “……嗯。”我张了张嘴。
    “总之,我今日来,是想要告诉你……李右相已经知晓你未死的事了。”
    李右相……李林甫。
    我脑中轰然巨响。
    “我那日在……在李右相家的园中,听得李家十一娘子与李右相说……说你未死。我听十一娘子的意思,是要李右相将此事告知圣人,使圣人降罪于左相与裴家。”
    我只觉口中阵阵苦涩。其实我的“死”,更像是一种符号化的性质。只要我甘愿放弃了裴家养女的身份,让裴家养女“死去”,不能嫁给李适之,那么我这个人死与不死,本质上区别不大。这也就是当初李适之那个提议的本意。
    但这些都建立在天子对他不起疑心的前提下。李隆基刻薄寡恩,众人皆知。这样一个帝王,若是发现他的近臣李适之和裴耀卿两人欺瞒他,该怎么想?该怎么对待李适之与裴公?而若是李隆基查出我现今住在王维家,被王维收容,他又会怎么对待王维?
    我一个人,难道竟要为了我想与王维厮守的小小愿望,而害了三家人,害了养父、养母,害了李适之,害了王维、崔老夫人、王缙、王綩?这一刻,我眼望窗外飞絮也似的雪片,有点想吞下一剂毒药,将假死做成真死,不要连累他们。
    康九娘想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抓住我的手腕。她急道:“你……你勿作他想。若是当真不成,你便逃去幽州军幕。你的蕃语又好,混迹蕃人之中,定能遮掩得住。”
    她此计虽好,却只能保我一人,不免连累裴家与李家、王家。我勉强定神:“那李十一娘是从何处得知我未死之事的?”康九娘道:“这个我却不曾听到。阿郁,你……你要当心。”我心中惶急无助,却也感动:“你……你何以要冒险前来告知我此事?”
    康九娘低声道:“胡人女子一向受人轻鄙。汉人男子喜爱胡姬美色,既有所图,便不十分苛待我们。而汉人女子,则未免格外轻视厌弃胡女……我当日所识得的汉人女子中,唯有你从未轻鄙我。而我……王晙的事,我害了你。我总要尽力补报……这些年,你过得很好,我也没有什么能够赎罪的。如今知道了这件事,我不能坐视。”
    我深受震动,半晌方道:“多谢。”
    “那我走了。”康九娘说。
    “绮里……阿失替……她在哪里,你晓得么?”
    她摇头:“自从王晙的事后,我再也没见过阿失替了。阿失替说我报了仇,便没了志气,什么也不想了。可我本来就只想报仇——对不住了,阿郁。”
    我送她出门。上马车前,她忽然叫我:“阿郁。”
    “怎么?”
    她想了想,又自失地笑了:“罢了。”
    “你说。”
    她蹙起眉尖,褐色的眼眸望住了我的眼睛。一片雪花擦过她的衣襟,随即飘落雪地,与地上的雪混在一处。
    “阿郁,胡人和汉人,真的不一样吗?”她用胡语说。
    我将手缩回袖子里。我感到深重的歉意。
    “如今不一样,以后……很久很久以后……就是一样的了。”
    送走康九娘后,我对着雪景思忖一番,渐渐有了考量。
    我沐浴梳妆,薄施脂粉,换上了王维素日最爱看我穿的那身白色衫子、鹅黄襦裙——这是我初见他时着的衫裙。我揽镜自照,只见微黄的铜镜中,那人肌肤匀净,眉目含情,颊边带着轻浅的绯色,大概……足以令男子喜欢。
    王维回家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我。他微微凝眸,却也没有多问,想是只当我心情好,坐下来与崔老夫人和我一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