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十五娘笑道:“也未必没有。我瞧那裴家女儿,较生前更美貌,别具媚态,眼眸一转,连我一个女子,亦为之骨酥魂消……她纵然是鬼,也是个好看的女鬼,倒令我好生艳羡。”
    李十一娘放下茶盏,捂住了耳朵:“你休得吓我!”
    崔十五娘笑着起身,绕到她身边,轻抚她的后背。直到李十一娘将手拿开,崔十五娘才道:“不是我要吓你。你只想,若不是魂灵未散,那便是她当真未死。若她当真未死,那裴家和左相可就是犯了……”她压下声音,用气声说出“欺君之罪”四个字。
    “左相是文皇帝的曾孙,何等才干,怎会甘冒如此奇险?”她的语声充满引诱之意,却又清甜娇柔,仿若一盏甜酒。
    李十一娘终于逐渐反应过来,眼睛眯起,笑道:“阿婳,我要多谢你了。”
    崔十五娘一脸茫然:“谢我?谢我什么?”
    “不止我要谢你,我家大人只怕也要谢你哩。”李十一娘满面春风,匆匆道了别,便走出门去。裙裾过处,掀起一阵清冽的莲花香味。
    第64章 星河好夜闻清佩
    转眼到了腊日,王维请崔颢来家里喝酒。是夜风雪甚大,路阻难行,他便留崔颢住下。腊日朝官们有三天的假,我这表兄也乐得留下喝酒谈天。
    喝完了酒,总要有些娱乐。我是生手,只在旁看着他们分两组弹棋:王维的弟弟王缙和妹妹王綩,王维与崔颢。所谓弹棋,乃是一方不大的棋盘中间隆起,放置棋子,双方皆有十二枚子,红黑各半,红者为贵,黑者为贱,一枚红子抵两枚黑子,以己方棋子掷打对方,以掷落棋子的枚数较多者为胜。棋子以玉制成,分量不沉,因此细微之处甚至是比后世的斯诺克台球更加考验眼力和手劲的。
    崔颢这会儿已经只剩一红一黑两子,双眉都蹙到了一起,紧张地盯着王维执子的手指。他指尖按在棋盘上,不自觉地轻轻叩击着,然后似乎又意识到轻微的震动也会影响棋局,连忙将手移开。
    王维手扶桌边,半倾上身,拈起一枚黑子,笑道:“这一次可是‘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了!”顺手掷出。
    泛着柔光的黑玉棋子划出一道简洁的弧线,不快也不慢地飞上棋盘,嗤的一声轻响,接连撞上两子,两黑一红三颗子一同落下,盘上登时只余下王维的六枚棋子。
    “又输了……还是一箭双雕!”崔颢一敲棋盘,恨恨,“你当真是世家公子?怎么活像市上的赌徒?还借我的诗句笑我……我回去就把那首《游侠篇》烧了!”
    王綩利落击掉王缙的最后一子,拍拍手道:“明昭兄警句流传海内,妇孺皆知,烧了几张字纸,也还是妇孺皆知呀。”王綩性格爽利,我很是喜欢她。
    “明昭,你也知道,输给我,不损你的颜面。我们画匠,整日练的就是‘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这些技艺,眼力自然好些。”王维笑着拍他的手臂。
    崔颢侧身让开:“你兄妹俱是恶人!一个起哄一个帮腔。欺我无妹?阿妍你来。”
    颤巍巍的我片刻间被王维打落四红一黑五子,不由气急败坏,可接着他掷来两颗红子,全都落空,观局的王缙笑叫:“阿妍,快快!大哥要输!”我大喜,伸手取子,抬头却撞上王维的目光,那目光既纵容,又温厚,还有点像大人对孩子似的“不跟你较真了”。
    ——原来如此。
    谁要你让!谁稀罕你让!
    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于是索性屈指噼啪几下,把他的所有棋子全都打落,转头向崔颢邀功:“喏,‘长驱救东北,战解城亦全’!”
    王维怔了一下,放声大笑:“哈哈哈,好,这也叫‘弹’棋嘛!”
    我斜他一眼,起身走到窗前。
    室内生着炭火盆,温暖如春,我后背微微汗湿,窗外长安的雪夜却是寂静的。这个城市啊,热闹的时候,连厚重的明德门,都关不住它带着胡麻饼味的欢闹声,静下来,也是这样千门万家俱静的。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这一闲就闲了十天之久。直到这日,王家迎来了一位我想不到的客人。
    来人身态丰腴,这些年来想是养尊处优,容颜并不见风霜痕迹,反而比当年我识得她时更年轻丰盈。她进了正堂,神色焦急,也来不及拂掉袍上的雪花,张口就道:“阿郁!”
    我惊得站了起来,望了望门外,又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你……你……你去了哪里?你还敢……”
    她利用我和裴公、夫人去探病的机会,混进了当时的户部尚书王晙家里,和绮里一起报了仇,杀了王晙。十年来她一直藏得很好,怎么今天竟突然现身?!
    “阿郁,这不相干。”康九娘摆手,“我今日来,是想……”
    “你险些连累了裴家,怎能说是不相干!”
    她看了我一会儿,深深叹气:“罢了。”
    小雪轻盈如解舞,飘落时悄无声息。她便在这一片清寂中娓娓道来。
    然而,她越说,我越吃惊:“你说你一直藏在……李右相家中?”
    “是。”
    “你……你做了李五郎的……”
    “是,我做了他的妾室。他丧妻后并未再娶,身边只有我一个人。”
    “就是那个爱写变文的……”就是李林甫那个爱写变文的胖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