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卿?”李适之发现了我的踌躇。
    我犹豫道:“去年曾有个胡人侍女,自称是六州胡反叛首领的女儿,拿了刀,胁迫我替她做事……”
    和绮里对峙的时候,我其实没怎么害怕。但是她走了之后……那一夜的银白月光,和她手中那把短刀的光芒,我似乎现在还能看见。我瑟缩着,咽了口唾沫。
    他面色一变:“你可曾受伤?”
    “不曾。”
    他抓住我的手臂,从上到下反复打量了我半天,才道:“你疑心那个侍女与此事有关?”
    我颔首:“她能在崔常侍的追捕下逃离,想来颇有一些人手。我恐她正是意欲挑拨大唐与四邻,而幽州一地各族混居,又靠近边境,我若是她,也会选幽州下手……我识得绮里,台主若有要我相助之处,尽可告我。”
    李适之笑道:“监牢里有兵士守卫,我才允准你去。而这些贼子行踪不定,要查探他们的事,处处皆险,你还是好生坐在家中罢。幽州有那么多男子,怎能要一个女郎家为我做事?”
    他毕竟也有古代人习见的大男子主义,我不再坚持,只管画了绮里的容貌——以我的素描水平,画了可能也没什么意义——叫他吩咐手下人多加留意,又告诉他:“绮里最是喜爱李青莲的诗,台主或许可以由此入手。”
    李适之沉吟道:“这个侍女竟还喜爱读诗……说到诗,不知卿最喜谁的?”
    我心跳陡然加速,唯一想到的是要保护王维。王维只是个低阶官员,若是身居高位的李适之发现我心系王维,想要为难于他,我就犯下大错了。但我急切中又不知该说谁的名字,只得道:“蓬莱文章建安骨、六朝人物大唐诗,我什么都喜欢。”
    李适之目光在我脸上一转,笑道:“卿的胸怀与酒量一般宽广,不输须眉。我打算举办一场赛诗之会,未知能否将绮里引出来。”
    节度使要办什么事,总是比普通人更容易。过得十日,这场盛会便在幽州的市集中召开。市集中张灯结彩,搭了一座高台,周围留有充分的空地,给百姓观看。
    幽州之地,不似两京诗礼浸润,普通百姓也对诗歌缺乏兴趣。但大家平日里缺乏娱乐,闻听节度使将要亲临观看这场盛会,无不兴致勃勃,携家带口,前来观看。一时高台被围得水泄不通,简直是搞恐怖袭击的最好地点。幸好我和李适之的属官早就提醒他,在市集的四面设下临时关卡进行安检,在高台附近的楼上也都埋伏了弓箭手,庶几可保不出大事。
    赌赛规则是我帮忙定的,甚是简单明了:一方背出两句诗,另一方所接的诗中,须包含有对方的诗的最后一个字,如是反复,直到一方接不下去为止。所有参与的人,都可获得节度使李适之出资购置的一叠蒲州熟纸,作为小礼品,最终胜者则可获得八十贯钱。
    开始上场的只有寥寥几个士子,我与李适之隐身在高台旁一间酒家的二楼上,看得意兴阑珊,直到有一个约摸三十岁的士子连续打败了数名挑战者,我才稍稍提起兴致,问旁边的人:“那个士子叫什么?”
    有人回道:“那士子方才自报姓名,名唤杜甫。”
    我精神一振,不想这就遇到了盛唐的又一位大诗人!李适之许是见到我的容色,笑道:“卿莫非是看中了那个士子?”
    我顾不得他的取笑,只管死死盯着杜甫。只见杜甫向台下一拱手,笑道:“还有哪位郎君赐教?”举动间意态飞扬,正是年轻时的杜甫该有的恣肆之态。
    这尚是开元年间,这个杜甫还不是天宝乱后吞声而哭的少陵野老,而是一个尚被盛世哺育着的自信青年,笑得随意又骄傲,露出洁白的牙齿,襕衫下摆随着秋风飘动,也自有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风流高举。
    我真是爱绝了他眉间的那一抹骄矜。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妾斗胆,愿与郎君比试。”此时读书被视为男子之事,群众见有女子应声挑战,不由得兴奋鼓噪。
    我向后一靠。李适之拍了拍我的手背,问道:“怎么了?”我低声道:“是绮里。”李适之颔首,叫杨续通知弓箭手们做好准备。
    粟特少女往往肤白胜雪,美貌逾常,年纪略长后则不如汉人女子耐老。经年未见,绮里的面貌依旧美艳,神态则更加从容了。她上台后,说了自己的名字,又向杜甫一礼。
    杜甫还了礼,出句道:“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这是他自己数年前游龙门山奉先寺所作。
    绮里淡淡一笑,接道:“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杜甫一愣,张着嘴,一时没有说话。台下有群众起哄催他,他才惊问道:“这是谁的诗作?”
    绮里笑道:“这是妾家主人,青莲居士李讳白之作。”
    “原来是李太白之作!”杜甫稍作思索,答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杜甫也接了两句李白诗:“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百花仙酝能留客,一饭胡麻度几春。”
    绮里继续以李白诗接道:“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杜甫道:“帏屏无仿佛,翰墨有馀迹。”
    绮里仍然接了李白诗:“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