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是在柯府吃的,只柯文瑞柯鸿雪沐景序三人,柯太傅给二人都封了红包,也没拉他们下棋打牌,只让人自己玩去。
于是柯鸿雪顺理成章地又和沐景序挤在了一起。
在门口放了些烟花,吸引了旁边几户人家的小孩,柯大少爷高兴,便大方地送了许多,拉着沐景序蹲在门口的石狮子旁看天上一朵又一朵烟火炸开。
这般吵闹的夜,显然是睡不着,街上大多数店铺也关了门,出去也玩不到什么。
柯鸿雪拉着人在门口闹了一会儿,觉得夜里又开始冷了,便将沐景序带回了府内。
大门一关,阖府上下小厮丫鬟也都得了年礼松闲,此时不知道窝在哪一处打牌吊马,园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树梢上挂着的灯笼偶尔会在风声下相碰发出些声响。
柯鸿雪唇上那道伤口还在,且没有任何消散的意思,肿了一小块,红红的、肉肉的,搭在那张秣丽漂亮的脸上,显得格外情-色惑人,像是勾着谁再一口咬下去,牙齿轻合慢慢研磨一般。
沐景序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另一只空闲的手却在身侧缓缓攥了起来。半边清冷放松,半边欲望克制。
他简直像是在自己分裂成了两半,假装自己从来没生起过那些心思。
柯鸿雪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带着人一路回了仙客居,从柜子里取出一副骨牌,又另在小炉上温了壶酒。
沐景序一进门就松了手,此时站在屋内,见他这样略蹙了一下眉。
柯鸿雪说:“反正要守夜,爆竹这样吵闹也睡不着,不如我们来玩牌吧。”
这两人都是欢乐场上过来的,骨牌麻将什么都会一点,但向来没什么瘾。
而且这种游戏,一向是人多才好玩,两人总没什么意思,还不如下棋。
似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柯鸿雪笑弯了一双眼睛:“下棋多没劲儿,一天下来也不一定能玩完一场,学兄,就玩牌吧。”
他劝得太卖力了,况且醇酒温着,旁边两只小巧的酒盏,沐景序只在那些花楼里才见过玩牌喝酒的,不免怀疑他目的。
柯鸿雪却笑得清明坦荡,似乎完全不怕窥探与怀疑。
他将骨牌在桌上摊开,慢声说:“玩简单一点,一人抽五张牌,可以向对家提五个关于手中牌的问题,对方可以撒谎也可以不撒谎,但谎言最多四个,互相提问之后五张牌一一对应比大小,谁赢得多谁就是赢家。”
“怎么样,学兄,你要不要跟我赌一场?”柯鸿雪笑得很是漂亮,像只皮毛艳丽的狐狸。
沐景序心中微动,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在那双亮晶晶的眼眸注视下朝他走去,坐在榻上,手指拾起一张骨牌,问:“赌注是什么?”
柯鸿雪早已歪在了榻上,只用胳膊支着身体,看起来颇没个正形。
闻言他抬了下下巴,点了点炉上温着的酒:“酒,问题,行为,三选其一,随你心意。”
这姿态简直像是挑衅了,进了屋子柯鸿雪就脱了那身大氅,又似乎嫌榻上温度高,解开了衣领。此时斜歪在小榻上,轻佻地抬着眼尾,半边脸都藏在烛光下,下唇一角暧昧地红肿,一只手抬起,指间把玩着瓷白的骨牌,漂亮极了,看得沐景序怔愣了一瞬。
但这异样不过转瞬即逝,他敛下眼眸收拾好情绪,抬手将骨牌拢了过来,准备洗牌。
柯鸿雪短促地笑了一声,将手中那枚骨牌扔到桌上,眼眸直直地盯着沐景序,似漫不经心,又似步步为营,轻声提醒:“学兄,只可以在游戏过程中撒谎哦。”
沐景序动作一顿,抬眸与他对视,点了下头:“嗯。”
游戏过程中随他撒不撒谎,游戏结束后,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得是真心。
像极了他们现在,隔着一层窗纱,是真是假都随意,一旦撕开那层窗户纸,谁也骗不了谁。
沐景序早该清楚,柯寒英哪是什么善类,忍了半年已是耐心十足。
第38章
沐景序以前玩的骨牌,没有哪一种像柯鸿雪说的这样。
他给出的规则,近乎于没有规则。
与其说是在玩牌,不如说是在彼此揣测对方的心理,赌一个真假机率,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可他俩毕竟都是聪明人,便是真的完全没有规则,也不妨碍心理博弈。
三局过后,柯鸿雪输了两次,沐景序输了一次,时辰又走掉一半。
柯鸿雪挑了挑眉,歪倒在小榻上,骨骼匀称的手上拿着最后一张莹白骨牌,唇角噙着抹浅淡的笑意:“学兄,你猜我猜得过分准了。”
他笑着将最后一张牌倒扣在小桌之上,抬眸自下而上望着沐景序:“你这样我很容易多想的啊。”
沐景序探身放牌的动作微顿,抬眸瞥了一眼对面这人。
他没有能问得出来的问题,也没有想让阿雪去做的事,所以赢的那两局,柯鸿雪喝了两杯酒。
此时在烛光的映衬下,这人眉眼弯弯,眼角一抹红晕,瘦长干净的手指放了骨牌,又拿起另一只更加瓷白纤薄的酒盏,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像极了话本里摄人心魂的精怪。
沐景序收回视线,放好牌坐正,桌面上翻开来的那四张恰好二正二负,打了个平局。
他声音极淡:“多想什么?”
柯鸿雪低低笑了一声,灌下去一口酒,坐起身来,翻开面前那张骨牌,挑起的眼眸里俱是笑意,似含着挑衅与戏弄:“我会觉得,你其实爱慕着我、心悦着我,与我是高山流水的知音,相知相和的知己。”
他声音既浅又淡,尾音微微下沉,似裹着无尽的缱绻与勾弄,沐景序听得一震,倏然睁大眼睛看向他。
柯鸿雪不偏不倚,也不解释自己方才那段分明出格到极点的话,而是抬了抬下巴,示意:“翻牌吧学兄。”
空气里似流动着躁动不安分的因子,只待一点火花迸射,就会燃起滔天的火焰。
沐景序望着柯鸿雪面前那张代表“十”的白板,久久未翻开自己的底牌。
柯鸿雪倒也不催,只是见他这样,微笑了笑,没头没尾地来了句:“看来还是我啊。”
是他猜沐景序猜的过分准了。
沐景序指尖轻动,掀开桌上那张“九”,而后抬眸直直地望向柯鸿雪:“想问什么?”
他这是输的第二局,第一次柯鸿雪半真半假地笑着问他:“学兄,桂花糕好吃吗?”
沐景序喉结滚动了一下,一言不发地灌下去一杯酒。
柯鸿雪也不意外,只笑着洗牌,而后输给了他两局。如今这是第四局,沐景序想,他如果还问那些不怎么正经的问题,自己多半还是得喝酒。
——只可惜,他酒量如今已经不怎么好了。
这样想着,白衣青年不自觉就将视线投到酒壶上,柯鸿雪却笑:“放心吧学兄,我不问你那些。”
那些,自然是指彼此心知肚明,但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沐景序微怔,说不清什么情绪地隔着烛光看向面前这个人。
柯鸿雪与他对视,眼中那种浅淡的醉意被清明取代,第一次未流露出无时无刻都似乎诉说着爱意的眼神。
他只低声问了一句:“沐景序,你想要什么?”
他很少会这样直白地唤他名字,就好像说他的名字,是对某位故人的疑问。
他总是唤学兄,甜腻的、依赖的、笑意盎然的,一声一声缱绻又舒缓地唤他学兄。
而今大年夜,虞京城内烟火繁盛、爆竹阵阵,他们在屋内玩一副骨牌守岁,柯鸿雪轻声问了句:你想要什么。
刹那间,沐景序明白了最开始他说的那句“只有游戏过程中可以撒谎”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从一开始,要的就不是得他一句情爱方面的回答。
柯寒英从始至终,为的只是这一个问题。
甚至那句桂花糕,大抵也不过是用来麻痹他神经的伪装。
沐景序与他对视,心神变幻间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
最简单直接的莫过于一杯酒下肚不回答,但这样……其实太没劲了。
那两座冰雕已经被柯鸿雪搬进了院子里,既隐秘珍藏,也不会被来往客人看见。
如今就在廊下静静地陪着他们守岁。
脑海中闪过了很多想法,但其实不过转瞬,桌上蜡烛甚至还没来得及凝聚下一滴烛泪。
沐景序反问:“你认为呢?”
“我认为吗?”柯鸿雪念了一句:“我认为盛极必衰,万事万物总有它的缘由和规律。我只是不知,你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拨乱反正,我便替你招兵买马、韬光养晦。
想要盛世太平,我便陪你励精图治、庇佑百姓。
但你想要什么呢?
你哪一样都想要吧。
仇你想报,民你也想爱。
不会太累了吗?
柯鸿雪分明看得清楚,却一定要得他一句肯定的回答,就好像只有这样,自己才是被他承认上了一条船的同伴。
沐景序静静地注视他,过了很久,终于亲口吐出一句足以被株连九族的话:“我不喜欢如今龙椅上坐的那一位。”
他说的凉薄淡然,像是谈及家常风月,可又分明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柯鸿雪愣了一下,眼睛瞬间亮了。
哪怕沐景序依旧没说完整,哪怕他只是似是而非的肯定了一半,也足够他惊喜愉悦。
柯寒英低下头,闷闷地笑了半天,而后再抬起来的时候,眸中甚至有水光莹润聚集。
他探过身,身下是一堆散乱的骨牌。
柯鸿雪声音既轻又浅,似是情人间的耳语:“好巧,我也不喜欢。”
三言两语,不必明说,彼此已足够清楚对方心中所想。
柯鸿雪自下而上望,看见沐景序那张似乎万事不萦于心的疏冷脸庞,余光瞥见檐下那两座冰雕,喉咙只觉痒痒的。
尝过一点甜头的小孩总忍不住想再要些糖,既为口腹之欲,又为满腔渴望。
似是令人上瘾的蜜霜。
柯鸿雪向上直起身子,贴近沐景序耳边,声音比先前放得还要轻:“学兄,告诉你一个秘密。”
呼吸喷洒在耳廓,足够激起一阵皮肤颤栗,细小的绒毛轻颤,像是不安挑逗。
柯鸿雪垂着眼,笑吟吟地望着那片细白的绒毛颤动,故意凑得更近,说话间唇瓣几乎碰到耳廓:“我那亡夫福薄,到死都没亲我一口。”
沐景序一下怔住,浑身都不似自己的,一时不知作何动作,更不明白柯鸿雪为何要跟他说这话,心底却莫名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完全出自生物本能对危险的直觉感知。
柯鸿雪说:“怎么办,我觉得我好喜欢你。”
他浅笑着吐出惊世骇俗的语句:“学兄,我们偷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