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大宁……明明已经没有一等一的将帅了。你亲自来到战场,难道这么小看我吗?”
这回,俺答又换回了蒙语。
而朱厚熜则同样换了回来,平静地说道:“不,恰恰是高看你。朕不来,恐军心不稳。朕来了,你既然本就是背水一战,冲朕而来的可能,足有七八成之多。”
“……仍旧是小看我。精锐十余万,青壮二十余万……”
俺答说到这里,却又停了下来。
结果已经出来了,哪怕兵力优势这么大,不也败了吗?
现在再去说他胆敢以身犯险,真是自讨没趣啊。
朱厚熜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莫非你留得性命,就是要与朕争一争这口意气?”
“这么多年,各部族全凭我一力强压。没有一口气攻下集宁,你来得竟这么快……诸多因果,我已经清楚了,又怎么会争什么意气?”俺答凝视着他,“只不过为敌多年,不能见一面,实在遗憾。”
“……仅仅如此?”朱厚熜疑惑地看着他,“难不成不是察合台、吐蕃、朝鲜那边,你还有可供交换的东西?”
俺答被他眼里纯粹的疑惑刺得心里一涩,而后缓缓低头:“我既然败了,天下已经是你的了。交换……若说交换,看你这么多年怎么对归顺边民的,看看喀尔喀对我决断的犹豫不决,我也只能用我的顺从,交换你对我的子民们将来多一份善待了。这条路,我没有走通,可我不后悔自己以前的选择,也不后悔自己现在的选择。”
“……拿些酒来。”
朱厚熜闻言这么吩咐。
有人去取酒了,朱厚熜才说道:“你大概也猜得到,大明边区骑兵精锐不见踪影,他们和归附蒙民的仆从骑兵,都去了汗庭所在。”
俺答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
“几百年仇怨,你为了汗庭子民,朕为了大明子民,那都是时势使然。”
听上去没有个人恩怨,可等到俺答面前被倒了一碗酒,朱厚熜又说道:“朕如何对待子民,无需通过羞辱你来交换。诸藩是战是降,朕也无须通过留下你做个榜样。但你兴兵大举南侵,害大明安定发展之心不假。朕与你共饮一碗,是为对手之敬。喝完这一碗,你身系之罪,当杀便杀!战死将士,边区百姓,不答应朕为一己之私享受你活蹦乱跳的恭顺。”
俺答再次抬起了头,看了看这个平静的老对手。
两人差不多的年龄,可见到他之后听到的这么多话,俺答从中感受到的便只有漠视。
不能说是完全小看他,而是……就像传闻中喜好机械一样,这个老对手的眼中,他这个汗庭之主仿佛也只是机械上的一个零件,是诸多事情里的一环罢了。
篡位夺权决定了自己只能强压各个部族,数十万大军倾巢南下、在这个老对手的眼中破绽多多。明明兵力如此强大,可他一点都不像汉人以前的一些皇帝,他那么快就抵达了真正的前线。
最能与草原骑兵周旋的大明骑兵,几乎悉数派走。
就连他自己个人的安危,也被当做大业的一环算计进去。
现在,灭国擒王之功,他也无所谓荣耀,无所谓看到自己伏低谄媚来得到那一份快意吗?
在俺答的这大半生里,他只想着一件事,怎么应对和击败这个恐怖的敌手。
可这个敌手只是冷漠的、有条不紊地执行他的战略,铲除外部大敌和隐患,推行他的新法让大明变得更强。
纯粹这一战,败得冤枉。
可这一战,实则从二十余年前他继位时就开始了,如今只是分出了结果而已。
俺答默默端起了碗,最后一次看向了他:“请给草原子民留一条活路。”
朱厚熜满不在乎:“草原部族既繁衍生息于天地之间,就有继续繁衍生息的道理。没有你们这些觉得汉人君臣定会对草原部族赶尽杀绝的人,草原部族能够繁衍生息得更好。我们定居农耕,你们迁徙游牧,各有各的活法。几千年来,若不是你们定要把阴山南面的良田变为牧场,汉人大军又怎么会还击?”
俺答苦涩一笑,是是非非,又岂是这样一句轻易的论断所能说尽的?
罢了,始终没能算对他。
也许心里的许多不解,最终也只能带到死后吧。
他有属于他的骄傲,不想显得愿赌不服输。
大明皇帝在这一场见面上实则已经判了俺答的死刑。
用来收买草原部族的人心?朱厚熜表示不需要。
用来震慑那些这次一起对大明呲牙的藩国?朱厚熜表示也不需要。
反倒这么多年来,大明边区战死的将士和罹难的边民需要一个交待。
看俺答“能歌善舞”的快感,朱厚熜也不需要。
他拥有着远超时代的见识和格局,这样的胜利,朱厚熜总觉得理所当然,不必这般夸耀、得意。
何况这只是北境格局的新开始,是不是能设立好新秩序、将来真正消灭再度大肆威胁长城以南的可能,才更见治理功底。
但边军开始围剿、追击逃窜残军,天子率先班师回京,宣府城外的那一支箭可以拔掉了。
将近二十年了。
那个时候,射出这一支箭的朱厚熜刚过二十。
现在他年近不惑,终于能够拔下这一支箭。
“本以为这一次,会在北边呆上至少两三年。”
“陛下英明神武!”郭勋由衷赞了一句,“若非先去大同,不能抢下足够短的时间让臣率京营北上。若非再弃得胜堡而往集宁,不能逼得俺答亲率大军冲阵,一举决战定胜负。”
宣府城外旌旗猎猎,当年立下的碑旁边搭了高台,朱厚熜看着面前已经风化得厉害的箭矢。
郭勋说的话自然有道理。
结果是好的,因此当初从宣府直接先去大同,收到俺答大军出现在砂井一带的决策时间周期变短了。朱厚熜决定进驻得胜堡,才让郭勋抱着捐躯的觉悟先率京营启程增援集宁。朱厚熜途中过得胜堡而不入直抵集宁海西,才让俺答在狂攻集宁只差一口气的情况下直接率军冲阵以图一战定乾坤。
可若是结果不好,眼下自然已经是另一番模样。
史书上,他郭勋,毛伯温,都是误国误民罪臣,因大明过往战绩骄矜之下“鼓动”皇帝亲历险境,以致大明再现北狩天子。
真的险之又险。
朱厚熜伸手握住了已经很脆的箭杆。这是天子射出的箭矢,还说了将来要拔下来。风吹日晒的,就算年年有人来刷刷油刷刷漆养护一下,现在箭矢的状态也很不好了。
今天皇帝要来圆誓,箭矢更是提前处理了一下。
现在自然轻松拔了出来。
台下的兵卒听不到皇帝与郭勋等重臣说的话,此时见到台上情形,山呼海啸声吼起来。
“陛下英明神武,根除北患,功业彪炳千秋!”
朱厚熜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只举起那支箭轻轻扬了扬,回应台下的将士、远处的百姓。
“其实你们和俺答,都有一点没想通。”
“陛下是说?”
“大明有今天,不只是因为朕。不是朕不在了,大明就会天翻地覆。”
朱厚熜平静地望着远近拥戴他的军民,对近臣们却如是说道:“朕对你们来说很重要,因为朕能信任你们、重用你们。对直面发疯了般的北虏的将士来说,朕能与他们并肩作战、绝不后退,兑现军改时要求的‘保家卫国’,也很重要。但对大明百姓来说,新法已不可逆转,大明至少有两三代人会继续保持变强的态势,朕还在不在位,其实没那么重要。”
赵贞吉等人心中巨震,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朕只是知道俺答也好,你们也好,都会自然而然地放大朕的作用,因此才定下此策。”朱厚熜凝视着手中的箭矢,“朕是真能做好最坏打算,这才能够以身入局,强行创造一个决战局面。但战胜北虏的,是将士,是这么多年改良、造办军器的工匠,是转运军需的后勤官兵、民夫。”
目光看向赵贞吉,朱厚熜笑了笑:“孟静,回去之后若要记叙此战,不能忘了这一点。朕决定以身入局,是相信大明这么多年万众一心的力量。从战局来看,若当天京营难以抵挡重重虏骑,朕也不羞于先在将士护送下南逃至边墙以内的。拉扯牵制嘛,把俺答大军就留在集宁一带,总的来说是胜势。”
赵贞吉呆呆地看着皇帝:“……就像总参说的,让他觉得好像能攻下集宁,又还差那么一点?”
“若是鱼儿已经钩边徘徊了,鱼漂闪啊闪,钓鱼的人总南面只盯着鱼漂的,这时其他的事还能顾上多少呢?”朱厚熜举步开始往下走,“何况在俺答心中,朕实在是天字第一号巨物啊。若能钓上来,实乃平生快事。”
堂堂皇帝现在才说出他真正的打算。
打得过就先顶住打,打不过的话他会立刻南逃。
但熟悉这个皇帝的都知道,就算那种情况,他恐怕还是不会一下子就往京城逃,而是继续在得胜堡一带招摇。
想起他安排的“战场造谣”,赵贞吉不由得替俺答叹气。
这个草原枭雄的对手明明很强大,还如此狡猾。
……
年初出征,年底凯旋。
大明皇帝三次御驾北征,终于可以让大明百姓打心底里认为北路为患的时代彻底过去了。
倾巢南来的北虏,尽管是大明仍在东征时趁虚而入,却也正中大明这么多年对北攻略的下怀:本就是寻求一场决战。
只不过这一场决战的过程实在太快、太酣畅淋漓了。
“夸耀几十万大军,一碰就碎了!”
“逃走了多少?能都抓住吗?”
“你没听说吗?陛下早派了马总兵去汗庭老巢,他们能逃去哪?”
“这马总兵,我听说还不到三十啊……”
“自小被鞑子掳走,偷学了一身好弓马!陛下识人之明,你还不懂吗?听说是河套宣宁十万精骑总教头!”
“好家伙……”
御驾回京,还带了俺答这等俘虏,那是要从南门入城,祭告天地、献捷太庙的。
太子为首,百官迎驾,京城百姓同庆。
朱载墌的这一次监国生涯即将告一段落,但他的心里并不算恋恋不舍。
这样的老爹在,本就必须乖,何况他也是真心感慨。
就感觉天命所归、洪福齐天、睥睨当世、所向披靡。
而这个时候,突然感觉后面有一些骚动。
“怎么了?”朱载墌问了一句。
“殿下……”后方匆匆赶来一个人,又对杨慎弯了弯腰,“总辅大人……通州那边,东瀛露布飞捷正在路上,王师一路高歌猛进,九月十八时已攻入倭国京都!”
“啊……”杨慎喜笑颜开,“当真是露布飞捷?”
“撞到了今日,是不是传令他们直接到城南御前献捷?”
“该当如此,双喜临门,陛下必定龙心大悦!”
是露布飞捷,那边赶路的人反倒不清楚今天是御驾回京的日子。
当此大明四面有敌、京城空虚,防御网络早已铺出去。
哪怕军情入京都要先走程序,生怕有什么坏消息引发动荡。
之前都已经这么安排了,特殊状态自然不如等皇帝回了京再亲自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