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将收了竿:“雨这么大,别是都溺死了。”
鱼怎么会死于溺水呢?
可这么大一片湖,今天确实没看到一条鱼。
霍延己垂着眼眸, 湖面的一道道涟漪掀在他眼底, 仿佛看见了十几年前的那个连感染者被杀都觉得残忍, 说想成为医生或研究员救人的女孩。
十几年过去,所有人都变了,只有死去的人永远停在了光辉的时刻, 信仰永不凋零。
而活着的人,心神每时每刻都在遭受外力的撬动。
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人类从百年前走到今日,做了多少黑暗的、令人诟病的丑事?
难以数清、难以清算。
“那天, 我知道是姫枍策划了这一切之后就在想啊,都是报应。”老上将将鱼竿整理好,道,“人类历史就是无数个圆,不断重演着同样的因果,等到有一天这个圆绷不住,文明的空中楼阁就彻底坍塌了。”
霍延己缓缓抬眸, 也收了竿:“您倒是开始相信命运说了。”
“不得不信。”老上将走近了些,“这颗星球存在数百亿年了, 我们人才诞生才多久?百万年罢了,而进入科技时代才不足千年。”
在这一千年里, 无数种动植物灭绝, 只有人类文明顺利发展至今,几乎没受到太大挫折, 坍塌之前也没遭遇过什么毁灭性的灾难。
“所以这给了我们一种错觉——我们这个种族会万古长青……也给我们带来了文明必须延续的狂妄自傲。”
霍延己转身看他:“您动摇了。”
“是啊,可谁没动摇过?”老上将摇摇头, “只是该庆幸,我老了才开始动摇,该做的事都已经做了。”
暴雨越来越大了,脚底的下水道汹涌澎湃,浑浊的大水撞击着管道,轰隆隆地响。
他们站在湖边,一老一少相视而望,风吹得雨衣哗哗作响,老上将的帽子也被狂风掀开,雨珠砸在他年迈苍老的脸上。
大雨没能滋润他粗糙干燥的皮肤,反而击弯了他挺直几十年的脊梁。
老上将偏头,远远地看了眼小屋的二楼,窗口那似乎有道单薄的身影正来来回回不知道在做什么。
“很多时候,人都是不得圆满的,延己啊,你不能什么都要。担大任者,总要有所取舍。”老上将意有所指道,“你要是事情处理好了,就来趟总通讯楼,不急,先好好休息。”
他拉开雨衣,从怀里拿出一份被透明隔水袋密封的文件,递给霍延己。
在怀里焐了很久,文件袋有点发烫,又很快被雨水淋得冰凉。
“我想了想,还是得先让你知道比较好。”
“慢走。”
霍延己垂眸,老上将给他的不算是什么机密文件,而是一份私人基因检测报告。
第一排的姓名那里,赫然写着霍将眠三个字。
“老婆!”远远的,雨声中夹带着一声清亮的呼喊。
“嗯?”霍延己下意识应了声,抬眸接住跑过来的桑觉,“怎么了?”
“你不用叫人来打扫了。”桑觉道,“我把房子打扫干净了。”
“有多干净?”
“反正很干净。”
霍延己不置可否。他碾了碾桑觉肩上的灰尘:“怎么不洗澡?”
“等你。”
霍延己勾了下唇:“那走吧,帮我拿个鱼竿,回家。”
桑觉:“……也不急的。”
霍延己捋走桑觉耳边的头发:“只能钓半个小时,你今天淋太久雨了。”
“好哦。”桑觉犹豫了下,冲霍延己翘了翘嘴角,露出一个乖乖的笑。
自知道博士去世以后,桑觉第一次笑。
霍延己淡道:“天天撒娇。”
这次没听到桑觉的否认。
一开始桑觉没想要打扫卫生,却从窗口看到老上将和霍延己在钓鱼,顿时产生了好奇心,想试一试。
老婆很通龙性,一眼就看透了他想干什么。
霍延己没一起钓,一边和下属通讯,一边趁着停歇的时间教桑觉怎么钓鱼。
“别乱动,耐心等。”
霍延己两通电话结束了,桑觉拿鱼竿的手酸了,盯浮漂的眼睛也涩了:“为什么没有鱼咬钩?”
“可能都死了。”
桑觉否定道:“下面有很多鱼的。”
霍延己一顿:“那就是鱼都在躲雷雨,不敢往水面游。”
“那等雨停了我再来。”
桑觉闷闷收了竿,蹲身戳戳湖面,准备洗个手,下一秒他就低呼了声。
霍延己瞬间抬眸:“怎么了?”
桑觉无措抬头:“……鱼咬我。”
霍延己皱了下眉,第一反应就是湖里的鱼变异了。
他拿起桑觉的手看了看,并没破皮,只是有点红,而桑觉面前的湖面下,竟然有十几条鱼顶着暴风雨的捶打游来游去,争相跃出水面。
它们还是原本的样子,并没有变得奇怪。
桑觉犹豫道:“它们没有被污染,也不是想感染我。”
霍延己眸色微妙一动,牵起桑觉往屋里走去,平淡道:“我们桑觉真是香馍馍,谁都想‘亲近’。”
桑觉抬眸:“你刚刚叫我什么?”
霍延己道:“桑觉?”
桑觉:“……才不是。”
霍延己说的是“我们桑觉”,这感觉像极了当初博士温柔又溺爱地称呼他“我们小恶龙”。
桑觉揉了揉发酸的鼻子,被摘下雨衣的霍延己抱起来,走上楼梯,留下一地水渍。
路过卧室的时候,霍延己大致扫了一眼,表面上是挺干净的,但其实桑觉打扫得敷衍无比,窗台上的灰尘还烙着薄薄灰尘。
他将那则写了霍将眠名字的报告随手甩到桌上,抱着桑觉走向浴室。
浴室有个简单的浴缸,霍延己把人放进去,开始放水。
“你不去忙了吗?”
“改变主意了,有点累,想先睡会儿。”霍延己坐在浴缸边缘,扫过桑觉白皙的身体,拍拍腿道,“坐。”
桑觉听话地窝进霍延己怀里:“你如果累了,就和我走吧。”
霍延己问:“走去哪里?”
桑觉想了想:“星球这么大,我们可以开着飞行器去旅行,去看雪,看大海。”
桑觉成为人类的时间太短了,这世上还有太多他没见过的东西。
“我也没见过海。”霍延己随意道,“南涯海湾那边有个安全区,还没去过。”
桑觉道:“我以为你去过所有的安全区。”
霍延己道:“离最远的安全区有几万公里,通常除了货物往来,几乎没有人员流动。”
桑觉问:“才几万公里?可是星球面积不是有几亿公里吗?”
“以所有安全区为边界,人类如今的活动范围大约只有十几万公里。”一边等待浴缸的水放满,霍延己一边耐心解释,“你可以把星球地表摊成一块平面,周围全被怪物与诡谲的地形占据,而这十几万公里是人类目前唯一的喘息空荡,也是目前能力范围内能扩张的极限。而外围的怪物们还在不断收缩这个圈子,挤压人类的生存环境,所以之前最高议庭认为,最多再撑两三百年,人类就要玩完了。”
桑觉唔了声。
霍延己垂下眼眸,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桑觉挺翘的睫毛。他拨弄了一下浴缸水面,淡道:“如果没坐在这个位置上,我应该会去看看这十几万公里外的星球地表是什么样子。”
“现在去看也来得及。”桑觉补充道,“我会保护你的。”
霍延己说:“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就这样走掉太不负责任了。”
桑觉抿了下唇,人类总是把责任挂在嘴边。
霍延己淡淡道:“如果将来我不在了,人类也覆灭了,你可以替我去看看。”
“……”桑觉从霍延己怀里挣扎出来,坐进浴缸,不说话。
霍延己起身,慢慢解开扣子,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往下挪动,直到层层军装一件件扔进脏衣桶。
没有衣服,桑觉的肩背就显得更单薄了。
霍延己看着,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就缓了下来。
那一瞬间,年轻的中将脑海中浮现出一场画面,人类覆灭,文明消亡,广阔的天地都被怪物占领,只有一只小恶龙在丛林与地表间穿梭,他会问每一个过路的怪物:“你见过人类吗?”
没有怪物们见过,它们只想污染这只龙。
但这只很通人性的恶龙却永远记得,星球曾存在一个名为“人类”的种族。
而他也成为最后一个会人类语言的存在,却没有人能予他陪伴,和他说话,他将成为最孤独的存在。
或许,谁的内心都会动摇,只有霍延己不会。
走在前路的掌灯人不需要多么光明伟岸的理由或信仰,就算是为了不让某只龙永远孤独,文明的火种也需要传播下去。
“不要因为害怕死别就不交朋友,不和人说话。”霍延己走进浴缸,把桑觉抱进怀里,道,“人类寿命很短,但永远会有新的人来接替旧的人。”
“……”
可桑觉不知道,有谁能代替博士,又有谁能代替霍延己呢?
没有的。
桑觉侧贴着霍延己的胸膛,温热的水流裹挟着身体。他难得没去想快乐的事,而是听着耳边的心跳发呆。
他有思想之前,是在什么地方、什么状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