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不自觉开始寻找的时候,才恍然惊觉,自以为已经不挂念的人其实还在心里,自以为已经忘却的名字其实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对于死亡带来的疼痛又再次有如附骨之疽, 疼得厉害,却也痛快着。
墓葬墙一排接着一排, 名字密密麻麻,拥挤不堪, 想找到那个记挂心里的名字太难了。于是总有那么一些人, 每天都来。
每天都来。
“快看!外星飞盘!!!”
“草,这什么!?”
和前面一惊一乍的人相比, 其他人就比较理智了:“这是昨晚那个a……”
旁边有人提醒:“ai。”
“对对,那个什么玩意儿的ai说得一百多年前的飞行器?”
“是吧, 应该是,这么点大个球能装哥啥啊……”
“以前的高科技,你不懂。”
降落到地面时,霍延己的部队也从城外进来了,立刻对庄园进行了疏散管理。
因此从飞行器里出来时,外面除士兵没有任何人。
领头人是许久不见的张副官:“长官,欢迎回城。”
霍延己没工夫客套,直接问:“廖巡哨官呢?”
张珉道:“廖巡哨官前几日因为违纪问题被老上将带去调查了,昨晚才放出来。”
“……”霍延己都懒得问廖特违了什么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鬼。
霍延己又问:“最近城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张珉道:“霍上将在去找您的路上打道回府后,就销声匿迹了。”
霍延己皱了下眉,没追究:“先把莫副院长和希尔博士请来,让他们看看资源清单,整理出目前需要的东西。”
“是。”
走的时候,站在霍延己身后的桑觉还冲他摆了摆手,张珉也迟疑地抬起手,摆了下。
霍延己转身,瞥了眼桑觉。
他对桑觉的内心世界一清二楚:“一开始不是挺喜欢张副官?”
桑觉辩解道:“我现在也没有讨厌他。”
霍延己明知故问:“那为什么不出声?”
桑觉把脑袋歪到肩膀一边,看着地面:“因为不想说,所以不说。”
霍延己轻吐一口气,揉了把桑觉的头发,道:“今晚想住哪里?”
桑觉说:“都可以。”
霍延己道:“那住这?”
他们身后就是霍延己的两层小楼,十分简易的构架,雨水砸在棚上,哗啦啦的声音十分悦耳。
旁边的湖水也被溅起了一朵朵水花,不去看周围密密麻麻的墓葬墙,配合着小屋小院倒是有点静谧美好的意味。
桑觉算了算时间:“你已经两个多月没住这里了,里面应该有很多灰尘。”
霍延己道:“请人来打扫一下。”
灰尘倒是不至于,但确实两个多月没住,应该要换一下床单之类的贴身用品。
随后就是站在雨中的长久对视,好一会儿,桑觉扭开目光,咕哝道:“你要去忙了。”
霍延己嗯了声:“不是不能带你,但等会儿他们看见你,指不定要打听你先前怎么从主城跑到的地下城,你高兴?”
“不高兴。”桑觉闷闷转身,“我去参观你家。”
“嗯,密码六个零,洗个澡,等会儿有人来打扫,尾巴别露出来。”
“知道了。”
霍延己注视着桑觉走到小屋门前,按下密码推门进去,单薄湿漉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窗口。
而他身后,慢慢传来一道沉沉的脚步。
霍延己缓缓转身,道:“就您一人?”
“不然?”老上将抬起皱巴巴的眼皮,平淡道,“他们忙,没时间来祝贺你平安回来,就托我带个话。”
老上将确确实实只身一人来了,身后一个士兵都没有。
他穿着黑色雨衣,走到湖边,望着水面的波点,忽然道:“有鱼竿吗?”
“有。”
霍延己走去工具房,没多久就拿了两根鱼竿出来。
如今外面的湖里海里都没有正常可食用的鱼类,早就绝种了。
这片湖里的鱼,还是好些年前霍延己立了功,但因为立场问题,议庭一直想打压他,不愿意他升得太快,就故意敲打他庄园里不是有片湖?随即赏了袋鱼苗,闲得没事的时候可以钓钓。
在地下城鱼苗也算得上是奢侈品,整个地下城就一个观赏用的水族馆,一百多年前弄进来的鱼也都几乎都快绝种了。
可对于站在一线的军人来说,这种奖赏无异侮辱。
但霍延己并没在意,随手就将鱼苗扔进了这片湖,竟然真就将这片死寂的湖水养活了。
老上将显然不会钓鱼,虽是大半身入土的年岁、普通人中目前为止唯一存活的上将,但人生履历也可谓“单调”,十六岁就因为基因检测不合格成为监管者,二十岁进入军队,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今天。
像钓鱼这种奢侈的休闲方式,他也只在历史课本上见过。
霍延己直视前方,没多此一举去教,老人挺有天赋,没一会儿就弄懂了。
老上将道:“雨衣帽子戴上,身体再好,淋久了也会生病。”
霍延己回绝:“不用,刚好有几天没洗头了。”
老上将闷着哼,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你倒是会说笑了。”
两人隔着三四米远,都注视着层层涟漪的湖面,许久没说话。
“看来是雨太大了,鱼不咬钩。”老上将这么说着,却没收回鱼线,“把飞行器降落在这,就不怕别人说你闲话?”
“说什么?”霍延己淡淡道,“说我独权专政,独占资源?”
老上将微叹:“你看,你不也知道吗?偏偏就要做。”
“只有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只有我是可控的。”霍延己道,“如果无人能信任,那独权也没什么不好。坐在这个位置上,名声这种东西早就远了。”
就算如今,无数人对霍延己印象改观,支持他,信任他,敬他……但要说所有人都如此那不可能。
就当下,就在这片主城,也一定有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骂他,质疑他。
霍延己从来不在意这些声音,夸赞、声讨、怒骂,不能叫他欣喜,也不能叫他愤怒。
老上将道:“你们最年轻那会儿我就觉得,你虽然没有将眠张扬,没有薄青风骨,没有姫枍博爱,但却是四人中最傲气的一个。”
霍延己的傲不在自负,不在于自矜,而是心里装着万万民众,却又没有万万民众。
你可以说他的心很满,有时候却又觉得他的心很空。
老上将忽然道:“你知道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霍延己将问题抛了回去:“您觉得?”
老上将道:“你可能知道薄青和将眠为什么走到了今天,但你应该不清楚伊芙琳和姫枍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霍延己眸色一动。
“伊芙琳是个骄矜的孩子,没继承她母亲的刚强、理想,从小心里就只有两件事,想见母亲、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去地上。”
说“喜欢的人”时,老上将的语气有点违和。
让他这个一辈子都没伴侣的老年人说这么感性的词汇,实在有点别扭。
可对于伊芙琳来说,母亲还有喜欢的人就是她的全部,她的希望、她的人生。
但最后,她的希望全部破灭了。
“可他们怎么可能让伊芙琳去见那个女人呢?他们怕死了,第一次这么怕女人,也为自己不得不退让的结局恼怒极了,《女性自由合约》就像是甩在他们脸上的两个巴掌,头一回让他们感受到尊严受到了挑拨。”
“明知道伊芙琳和她母亲不一样,还是把伊芙琳强留在地下,送上夫人这个位置,不为别的,就为侮辱已经被谋杀的莉迪亚。”
伊芙琳的母亲、曾经地下城女性的信仰之光莉迪亚早就死了。
即便所有人都没见过尸体,没听过死讯,但她们都清楚,莉迪亚早就死了。
她怎么可能活。
只有年幼的伊芙琳执迷不悟,心心念念想见一次母亲。
霍延己猛得一顿,突然反应过来:“姫枍是因为——”
老上将笑了声:“也有你不知道的事啊。”
随着雨声越来越响,砸在皮肤上的感觉越来越疼,老上将说出了一个小秘密,十几年前一个小女孩儿的懵懂心思。
“当初,你们十多岁那会儿,我去接你们四个来地上,那会儿又小又瘦的伊芙琳私下里拦住我,求我把她也带到地上去,她不想在地下城待着,她想去地上见母亲,更不想和姫枍分开。”
雨衣下,霍延己的手腕猛得一沉。
“我当时还不知道伊芙琳是莉迪亚的孩子,后来你们二十多岁,各奔东西,姫枍出事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老上将缓缓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想着,姫枍在十九区出事应该也是他们干的。报复不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就去‘虐待’她的孩子。”
若说薄青的死尚且还可以理解为为了震慑普通人与畸变者,禁止交合,与大局沾那么一点点边的话,那当年因此理由而‘死’的姫枍就全因私愤了。
最终最终,酿造了如今这个结果——
死里逃生的姫枍像变了一个人,一心与全世界为敌,失去全部光亮的伊芙琳反叛,只想毁掉一切。
第115章 报告
在暴雨的湖边站了一个小时, 一条鱼没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