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总有一天,你也会亲手……杀了谢无端的!”
“为了给你儿子……留下一个安稳的江山。”皇帝的声音虚弱无力,断断续续,难掩疯狂之色,吐出来的话语带着诡异的蛊惑,又仿佛在诅咒什么。
“顾非池,身为君王,必须要有所取舍……”
“我的儿子可没你这么无能。”顾非池冷冷地打断了皇帝。
皇帝的胸口仿佛被石盘碾压了一下似的,胸口作疼,乌紫色的嘴唇似风中的枯叶抖动不已:“你……你说什么!”
“你、无、能。”顾非池如他所愿地说道。
“……”皇帝气息急喘,简直快被气死了。
顾非池嗤笑了一声:“你无能,才会掌控不了全局。”
“你无能,才会把盾当作是矛。”
“你无能,才会觉得人人都要害你。”
“归根结底,就是你无能。”
顾非池的声音从始而终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人人都知道的事实。
“唐弘诏,你不仅远不如太祖,不如先帝,你就连个守成之君都当不了,你说你还有什么用?”
“这朝堂上下,竟然连一个向着你的臣子都没有,连你的皇叔、你的皇弟,还有你最宠爱的柳氏,都觉得你死了比活着好。”
他一句句的无能、失败,句句都刺在皇帝的心脏上,皇帝最忌讳的就是说他无能,说他不如太祖和先帝。
听在皇帝耳中,顾非池的这些话可谓诛心。
“咳咳咳!”
皇帝的喉头充斥着一股咸腥味,怒火上头之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外吐着黑血,颜色深得似墨般,散发着一阵淡淡的腐臭味。
顾非池又朝皇帝走近了一步,声音压低了一些:“唐弘诏,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你吗?”
声音很轻,也只有他们三人听到。
顾非池点到为止,没有往下说,只是淡淡地笑着,面上一片傲气如霜。
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帝瞳孔翕动,如毒蛇般阴狠怨毒的眼锋死死地钉在顾非池的身上。
曾经,他以为顾非池不杀自己,是因为朝堂上下都在盯着顾非池的一举一动,一旦他有弑父弑君的苗头,就别想堵住悠悠众口,别想坐上那个至尊之位。
直到这一刻,皇帝如醍醐灌顶般,突然就全想明白了。
顾非池是故意的。
他是想让自己君臣离心,让所有人都怨他。
他现在孤立无援,被万人所弃,再也没人愿意帮他了。
所有人都想他死……
自己本不至于沦落到这个下场的!
想到自己如今悲惨的处境,皇帝觉得心脏似乎被钻了一个个窟窿般,悔恨不已。
“好狠!顾非池,你好狠!”皇帝艰难地抬起了一只手,沾满了黑血的枯手颤巍巍地指向了顾非池,“你陷害朕,你这就是弑父弑君!”
“你心里无父无君,天地不容,你迟早会天打雷劈。”
萧燕飞蹙了蹙柳眉,听着很不痛快。
她往前走了两步,语声柔柔地说道:“身为大景天子,你本该以江山百姓为重,可你呢?”
“你心胸狭隘,眼界浅薄,你不顾百姓死活,向北狄人乞降,光北境,因你而死的将士百姓就足有百万。”
“你才会天地不容,天打雷劈,死后怕也是要受阎君的审判,永世不得超生。”
“你……”皇帝一口气呛在喉咙里,浑身乱战,“你怎么敢!”
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在他跟前大放厥词?!
她有什么不敢的!萧燕飞毫不停顿地一口气道:“你动作快点,百万亡魂在地下等着你呢,别让他们等急了。”
皇帝一口气接不上来,只觉得口鼻间的空气越来越少,他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耳边仿佛听到了黑白无常提着锁魂链朝他一步步地走近。
他不想去死,更不甘心去死。
他是真龙天子,不该死得这样窝囊,这样无声无息的……
不该这样的!
皇帝的眼珠子越瞪越大,想起身,却无力起身,忽然间瞪大眼不动了,就像是通身的一股精气泄掉了,整个人滩成了泥。
如骷髅般恐怖的脸上,面色发青发灰,那双浑浊且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瞪得老大老大,随着生命力的流逝,它们急速地变得灰暗。
皇帝死了,死不瞑目。
顾非池定定地站在那里,直视着榻上的死人。
殿内,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空气中的那股腥臭味似乎变得更浓郁了。
外头的乌鸦不知道是不是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嘎嘎”乱叫着,为这庄严的皇陵平添一丝阴郁的氛围。
听到里头在叫自己,梁铮便掀帘张望了一眼,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嘎嘎……”
几只乌鸦在枝头、半空鸣叫不已,那粗粝的叫声仿佛在宣告着某人的死亡。
当顾非池从隆恩殿内走了出来,礼亲王还等在檐下,来回走动着,难掩他心头那种复杂的情绪。
“他死了。”
礼亲王闻声转过了头,对上了顾非池清冷的眼眸,表情并不意外,轻叹了口气。
顾非池又道:“就让他跟柳氏葬一块,别打扰了我娘的安宁。”
礼亲王迟疑了一下,便点头应了:“好,就依你的意思。”
柳氏是废后,按例本不能和皇帝合葬,应该葬入皇陵附近的金山陵区。
为了柳氏,唐弘诏差点毁了大景江山,把他俩葬在一起,也算是成全了他俩曾经的情深义重。
再想到了唐弘诏和柳氏后来恨不得对方死的样子,礼亲王觉得自己现在想到“情深义重”这四个字就心里发毛。
“皇叔祖,我们先走了。”
与礼亲王道别后,两人手牵着手往皇陵外走去。
这会儿,外头天色半明半晦,已经是黄昏了。
这一路上,顾非池都没有说话。
萧燕飞就静静地陪着他,手牵着手,两人不紧不慢地穿过隆恩门,龙风门,睿功圣德碑楼,正红门,一直走出了新红门。
顾非池突然打破了沉寂:“我是七岁那年知道真相的。”
“那个时候,我随爹爹一起去了西北,进了天府军军营。”
“军营太苦了,我那会儿还是男孩子最爱玩的年纪,可我受的训练比任何人都苦。”
“我不明白,就想去找爹爹耍赖,爹爹自小疼爱我,对我一向有求必应,只有这件事……”
“那一次,爹爹把我抱在了膝头,告诉了我,我的身世。”
“他不是我的生父,娘也不是我的生母,我的生母是他的妹妹,皇上的元后。”
“他告诉我,我的生母为什么会死。”
“但他没跟我说太多关于皇上的事,只让我学会要用眼睛去看,用脑子去想。”
“他说,很多事得等我长大了,自己去判断。但是,在我长大前,我必须要比所有人都努力,不是为了我的生母,而是为了我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人摆步,受人掣肘。”
爹爹养育他长大,教他读书习武,教他明辨是非,教他为人处世之道,但从来没有说,他必须要恨皇帝,必须要为他的生母报仇。
爹爹让他自己去选择他自己的路。
但首先,他必须强大起来!
萧燕飞静静地听着他说。
他还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他年幼时的事,原来他七岁时就知道了。
她心口略有些酸涩,仿佛看到了七岁时小小的顾非池一脸倔强的样子。
顾非池停下了脚步,仰首望着西方的天际,那里还残存着最后一抹似血般的红色。
寒风吹拂着他鬓角几丝零散的碎发,覆在轮廓鲜明的面颊上,使得整个人透出一股子清冷桀骜的气质。
他的手依然紧紧地牵着她的小手,掌心贴着她的掌心。
“我看到了这个国家各地民乱四起,朝廷拆东墙补西墙,赋税加重,看到朝堂上唯亲是用,外戚横行,结党营私。”
“大景朝这几年来,人口少了近一成,赋税从先帝时的两千多万两锐减至一千二百万两。”
皇帝总说因为谢家穷兵黩武,导致国库空虚,却不曾想过没有国泰民安,又何来的国库丰盈。
顾非池扬唇笑了,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自信来。
“既然他当不了这君主,那么,我来。”
他的语气颇有些狂妄自大,倨傲而又骄矜。
他转过头,注视着她的眼眸,瞳孔闪着灼灼的锋芒。
“我们一起。”
好不好?
萧燕飞的回应是,双臂环住了他劲瘦有力的腰身,把小脸埋在了他的胸膛上,额头在颈窝亲昵地蹭了蹭。
“好!”她脆生生应道。
他们一起。
顾非池也环住了她的腰身,动作是那么轻柔,仿佛环抱着什么最珍贵的奇珍异宝。
黄昏的最后一缕光斜斜地照了下来,旁边的红马打了个响鼻,长长的马尾甩在了两人身上,似在催促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