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纱的表现太正常了,可是这样的正常反而让皇帝相当不安。
他很想不错眼地盯着洛纱,可是逐渐胶着的战况让他并没有这样的时间。某种阴翳正在他内心盘桓不去,她的表情太安静了,这样的神色不该出现在一个年纪这么小的女孩身上。
在晃神的刹那,他经常错觉她下一秒就会消失,像一个易碎的梦境消散。
洛纱每天接受精神域检查,医疗组也24小时关注着她的脑电状态。现代医学对抑郁状态的诊断已经很精准,可皇帝还是放不下心,索性将住处搬到了病房隔壁,以便有任何状况能第一时间赶到。
两个星期过去,在打上石膏之后,疼痛已经不到辗转难眠的地步,她逐渐能睡得比较安稳了。只有一次深夜,睡梦中她忽然眉头紧拧着,发出微弱的呻吟,手脚发抖,仿佛溺水的人在挣扎。皇帝心脏狠狠一跳,随即意识到她是在做噩梦。
他扶着少女的脸颊,沉声将她唤醒:“纱纱?纱纱!”
“我发现了……”洛纱睁开眼睛,却过了很久很久才说话。她的目光与他相交,里面含着几乎令他心惊的悲伤。“那时候……我感觉头很痛,我当时已经觉得这很像被脉冲攻击的症状,原来是因为这个……但我没有说。如果我早点说出来,也许就不会是这样……”
因为幸存而自责,这是典型的战场综合征。她每天都在看科学院的报告,然而那些常人不会关注的科学细节,都成了刺进心口的刀。
皇帝紧紧握着洛纱的手,他开口,声音平静镇定:“没有人知道遭遇高维裂隙时会出现什么现象,这绝不是你的错。”
她微弱地点了点头,又重新闭上眼睛。皇帝久久凝视着少女苍白的脸,只觉一时间胸腔中的闷痛几乎使他难以呼吸。
能够治愈她的,也许唯有时间。
因为战争突然爆发,巡视团的官员们已经紧急回到母星各部,但陛下在Clavis-α星多待了半个月。
他本人坐镇前线,对帝国士气是极大的鼓舞,而且,洛纱尚在卧床,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宜进行远距离的宇宙旅行。
那段时间陛下从早到晚连轴开会,中间但凡有超过二十分钟的间隙都会来一趟病房看她。Clavis星系的总督府没有母星皇宫那么空旷静谧,战时人员进出频繁,更何况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洛纱确实需要面见科学院的研究者们,配合对高维裂隙的研究。虽然还没有召开正式的发布会对公众宣布,可她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再次回到母星时,洛纱已经可以自己坐着轮椅活动。
这座皇宫一如既往地寂寥空旷,从前洛纱总觉得这里实在人太少,但现在又觉得没有人来打扰也未尝不是好事。
陛下来看她的时间也在逐渐减少,洛纱知道战争进入了胶着状态。她每天都在认真阅读新闻消息和战报,知道帝国的联合舰队正飓风一样扫过正面战场,神圣同盟的几大主力舰队遭受重创。
可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在赌桌上押了全部身家的星际级国家。
神圣同盟上下弥漫在疯狂的气氛里,被打散了建制的星舰群在危险的引力区里绕行,带着高能粒子炸弹冲向帝国的舰队自爆。
Clavis星系太过广袤,天文环境也非常复杂,联合舰队深入一个陌生星系作战,因为缺乏经验难免束手束脚——对付神圣同盟的小股敌人,原本是第七舰队经验最丰富,可是遭遇偷袭后第七舰队损失过大,而且最有经验的一批战士,已经在裂隙永远消失了。
傍晚,轮椅在一片假山边上停下。
夕照如血,面前的假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铲平,生态材料被八足机器人迅速回收。机器人注意到她的到来,立刻将外形变化为憨态可掬的小动物,一路跑过来,笑眯眯地朝她打招呼:“殿下。”
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机器人都已经不再称她为“小姐”。
机器人继续问道:“我们正在更换生态景观,殿下喜欢什么样的景象呢?”
洛纱几乎不出门,陛下自然也没有时间来这里散步,皇宫里唯二的观众都不出现,机器人只能忠实地遵照《室外景观陈设指南》,每周随机换一次布景。
洛纱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想法,于是机器人搭出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岸边的造浪机开始运转,落日在水面折射出斑斓的光辉。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洛纱怔怔看着水面,心像是在空落落地、无止境地下坠。
已经没有人会在这里笑吟吟地叫她长发公主,与她追逐嬉戏。
洛纱从前做志愿服务的时候,去白塔的心理咨询中心整理过档案,很多从舰队退役的哨向都在那里接受过心理疏导,她见过那些失去光泽的眼睛。
在选择去矿区的时候,所有士兵都知道那是哨向折损率最高的地方,也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但人往往有赴死的决心,却没有面对同伴死去的勇气。
她失去了自己的哨兵。
他那么突然地在她的生活里出现,又那么突然地消失了,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给她留下。
云暝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自然无悔无憾,可是活着的人又要用多久来消解这样深重的悲伤?她还要度过多么漫长的时光,才能与他再见一面?
洛纱倾身向前,湖面上倒映出她自己的脸。
只是一个月的时间,营养师把每一餐的热量都计算的很精确,可她的体重没有一点增长,连原本还留着点婴儿肥的脸都已经隐隐显出了瘦削的模样。
洛纱看着倒影里少女的眼睛,很黑,沉寂的黑,像黎明前的夜空,透不出一丝光线。
因为人类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再过一段时间,她就会被动地想要淡忘痛苦。这会需要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
有一天,她会忘记他吗?
“洛纱!”
远远的,她听见一声厉喝。
少女怔然抬头,发现陛下正站在十几米外,他的表情看起来罕见地又惊又怒,正在朝她飞奔过来。
她不知道刚才自己倾身看向水面的样子落在皇帝眼中,几乎让他心跳都暂停了一秒。哨兵几乎是在下一秒就冲到了她眼前,洛纱被一只带着点颤抖的手紧紧抓住,力度大得几乎有点失控。
手腕吃痛,少女发出一声低呼,皇帝这才如梦初醒一样松开了钳着她的手。
洛纱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声道歉:“我只是看看……我不会想不开的,对不起。”
云曜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一时间没有作声。
两人沉默片刻,天色渐晚,夕阳即将沉下水面,皇帝推着她的轮椅走过湖岸。
周围很静,连风的声音也寂静下去。洛纱微微垂着头,卧床许久,她的头发长了一些,散落在耳畔。
“以前,这里是云暝的训练场。”
皇帝突然以极淡的嗓音说。
他鲜少主动在她面前提云暝,更何况是这么轻柔的语气。
她没有想过这个名字会在这一刻被提起,像是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心脏,太过突然,甚至来不及感到蔓延开的疼痛。
洛纱呆呆抬起头,而云曜继续说道:“那个时候,还不够年纪进白塔,但对哨兵的课程很好奇。我在这里划了一片空地给他,他很聪明……把一切都做得很好。”
“他……”
一只手搭在她轮椅上,云曜顿了顿,望向正在沉入地平线以下的落日。
“他一直是我的骄傲。”
洛纱微微抬起头,暗淡的夕照下,皇帝侧脸的线条冷峻,他一向这样,从不显露半分的痛苦或软弱。
云暝是她的哨兵,也是他的弟弟。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在和她体验着相同的痛苦,那就是他……皇帝家族本就人少,父母早逝,如今弟弟牺牲,他现在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
洛纱忽然想起,其实云暝大概从来没有真的怕过他。云暝毕业以后七年极少回母星,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兄弟关系冷淡,但陛下提起云暝的时候,却亲口说过“他是我最信任的人”。如果抛去她的事情不谈,他们兄弟之间,大概是真真正正存在着极高的信任。
少女的嘴唇微不可觉地动了动。
这一刻,他看起来既不是冷淡威严的皇帝,也不是占有欲极强的哨兵,只是一个失去弟弟的兄长。
皇帝忽然俯下身来,说:“他把这个留给了你。”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放进手心,洛纱低头看,发现那是一枚十字双剑徽章。
交叉的双剑下,有一颗小小的、闪耀的银色将星。
这是……她的舌尖仿佛被冻住一样,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皇帝轻柔地将她的手指合拢,让她把那枚徽章紧握在手心。他说:“这是云暝的徽章。”
在与主舰脱离以前,洛纱并没注意到,云暝摘下了自己的徽章,一起放在了逃生舰里。皇帝迟疑过许久,该不该交给她,她这种状态,他又该在什么时候拿出来。洛纱不曾主动开口,竟然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
“……在矿区牺牲的战士,遗体是找不回来的,我们至少能把他们的徽章带回去……”
……
当年的云暝带回了诺休斯的徽章,如今他能留给她的居然也只有这个。
“你要带着他的这一份好好活下去,就像他对诺休斯一样。”皇帝紧紧握住她的手,几乎将她的手带着那枚徽章包裹在掌心。
云曜深深凝视着她,这一刻,他的眼睛看起来是那么温柔,几乎与另一双银色的眼睛隐隐重合。“这也是云暝的心愿。”
洛纱感到脸上有一丝微微的凉意,过了片刻她才发现那是眼泪。
酸涩的眼眶里正有泪水流下,少女深深低着头,眼泪却越流越急,仿佛一个月以来干涸的泪水在此刻决堤。
视线被泪水模糊成一片,他俯下身来,用手臂将她紧紧拥住。
在他怀里,洛纱终于泣不成声。
她紧紧抓着皇帝的衣领,一声呼唤终于脱口而出,声音低得犹如梦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