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刚听到那熟悉而柔美的声音, 叶云澜便皱起眉。
沈殊与他步伐同时停下,侧过身,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容染。三年前, 便是此人给师尊下药,而今竟还对师尊纠缠不散——
三年前他未曾读懂这人望着师尊的眼神, 可而今他却读懂了, 这人看着师尊的时候,眼中盛满的, 分明是教人不虞的欲望。
这人手段下作也便罢了,还搁这儿对着他家师尊做什么白日梦呢?
未等叶云澜开口,沈殊便上前一步,挡在叶云澜面前, 并将手中长剑横在身前,微微扬起下巴, 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此挡道?”
容染面色变了一变, 只是那丝甜美笑容却依然没有从他面上褪去。
他抬起手,卷了卷自己鬓边的发丝,“当年我一直教导阿澜待人持礼, 阿澜向来做得很好,沈师侄分明也是阿澜的弟子,怎这样没有教养……哦, 是我忘了,你三年前便是这个样子, 而今三年过去,仍旧本性难移。可恨当年师兄没能及时阻止阿澜收你为徒,才教阿澜有了你这样的徒弟, 而今阿澜对你,恐怕也时常头疼吧?”
这人张口闭口都在说“阿澜”二字,实教人生厌。
沈殊懒得再与他多废话,正想拔剑出鞘,便听叶云澜冷淡声音:“容染,我已说过,别再叫我阿澜。你不配。”
沈殊听了,忽然一笑,接口道:“师尊说得对极了,熟悉之人互喊别称可叫亲昵,可对着一个已经对你印象极差的陌路人喊,那就叫不要脸了……哦,或者说,还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叫下.贱。”
容染面色黑了。
又是这样,师徒两人一唱一和,当真视他为无物。
他看着叶云澜,眼眸之中不复平日柔美,反而透出一点病态的阴郁疯狂,依旧缓声道:“阿澜,我记得你这徒弟,也是要参加天池山论道会的。如果师兄没看错,他如今修为不过才是金丹,你竟也放心让他攀登天阶么?毕竟,登天阶上死伤常有,断手断脚也是常事。”
他说完,忽然又微微地笑起来,“不过阿澜放心,我为师伯,若在登天阶上遇上沈师侄,自然会多关照他一些。顺带,也能代阿澜教导一番,何为之待人之礼。”
叶云澜凌厉目光朝容染直刺过去,冷声喝了一句:“容染。”
容染只朝他微笑。
叶云澜握着缺影剑的手微紧,一旁沈殊却拉了拉他衣袖,而后面朝容染道:“如何待人持礼我不清楚,不过今日倒是有人教我懂得,何为之脸厚如墙,何又为之自甘下.贱。”
“沈师侄倒是嘴舌灵巧。”容染眉目泛冷,“希望登天阶开启之后,你还能如此对我说话。”
沈殊道:“恐怕那时,你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容染微微眯眼,还想要说什么,忽而面色微变,留下一句狠话,“究竟会如何,届时便知。”之后便用手按着胸口,匆匆而走。
待容染走后,叶云澜淡淡道:“你本无需与他置气。”
沈殊眸色微深,道:“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而已,我与他置气什么?师尊且放心好了,您之前所言,我都已谨记于心。登天阶上,我必然谨慎,绝不恣意妄为。”
晨光映照着沈殊年轻俊美的脸。青年认真望着自家师尊,神色瞧不出半分戾气,只是身后阴影微微扭曲。
叶云澜并未发觉,只道:“若当真遇上,倒也不必畏战。毕竟,这世间一直以来,唯有强者,才是真正的道理。”
他说至此,眉目漠然。
忽然远处天地传来一声震响。
便见远处那棵长生木忽然泛出光芒,树梢上幽蓝色花朵快速摇动,花瓣如雨飘散空中,一道闪烁金光的缝隙,缓缓自树干处裂开。
有人高喊:“登天阶开启了!”
便见围聚在古树周围的人流都开始往那道金光裂缝挤去,生怕落后他人半分。
沈殊站在他身旁,却没有动。
叶云澜:“你不急?”
沈殊:“许多人都未曾着急,我又何必急?”
古树周围,确实还有许多大派弟子未曾争抢着进入,毕竟与外界登山路不同,通灵涧自成一个世界,穿越通灵涧登天阶路途遥远,决出胜负并非一时半会之功,些许时间也并不足以分出所谓高低。
“更何况……我还想跟师尊再待一会。”
沈殊回首朝叶云澜笑了一下,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叶云澜,“这是杏花绿豆糕。先时集市上,我见师尊喜欢,今日清晨便特意出去带了些回来。”
叶云澜微怔,将油纸包接到手上,另一只手慢慢在油纸包上摩挲了几下,道:“你有心了。”他卷起袖子,从纸袋里拈出一块绿豆糕。
绿豆糕上还泛着热气,他被寒冬侵占的指尖感受到一丝灼烫的痛意,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很软,很甜。
沈殊专注凝望他,忽又道:“师尊,若我登上浮云巅,你可否答应给我一个奖励?”
叶云澜:“什么奖励。”
“我想要师尊为我折一支花。”沈殊道,“就如我当初为师尊所摘那般。”
叶云澜微微抬眸,“你想要什么花?”
“什么花都好。”沈殊道,“只要是师尊亲手摘的,就好。我只要在攀登之时想到师尊折了花在浮云巅等我,便又有了许多往上前行的力气。”
“……好,为师答应你。”
师徒对话间之,围聚古树的人流已经进入大半,叶云澜刚将一块绿豆糕慢慢咀嚼完,便见沈殊靠近过来,单手掀起幂篱薄纱,另一手拿着帕子为他擦去唇角碎末,低声道:“我不在时,师尊要好生照顾好自己。”
青年眼眸又黑又深,形状凌厉狭长,隐约透出几分熟悉。
叶云澜再度恍惚了一下。他抿了抿唇,抬手取过那帕子,又用手背敲了青年额头一下,“登天阶上磨难险恶不可计数,先关心你自己罢,为师并不需要你如何挂念。莫再磨磨蹭蹭了,快去。”
“是,”沈殊摸了摸被敲的地方,望着他笑起来,“——是,师尊。”
他转过身,矫健身影从山坡上飞跃而下,束在身后的乌发马尾扬起,如狼一般窜进那道金光裂缝之中。
人群尽没,古树周围变得静谧。微风吹过,卷动起了漫天幽蓝花瓣盘旋。
叶云澜拿着手中油纸包,暖融热度为他驱散些许冬日寒意。
他遥望着古树,将绿豆糕一只一只慢慢拿起来吃了,才用帕子仔细擦了擦手心,而后转身离开。
回到洞府,扑面而来便是一阵热浪。
古玄正盘膝在石床上打坐,淡金色的血脉之气在他周身盘旋缭绕,他闭着眼,睫毛一直在轻颤不停。
绑着绷带的胸膛上有血迹渗出,忽然之间,他吐出一口灰紫发黑的鲜血,那血落在地面,便腐蚀出一个冒着黑烟的坑洞。
古玄慢慢收功,平息体内血脉流动。
将挤压体内的淤血吐出之后,他伤势已经好了大半,睁眼却见一身雪白狐裘的叶云澜坐在紫云木下石桌旁,幂篱放在手边,正静静看他。
“……你回来了?”古玄一怔。
“如此纯粹的火系血脉之力,至阳至烈,绝无包含五行其他,这世间唯有遗传上古神凰血脉的曜日皇族独有。”叶云澜平静道,“你不姓古,而姓叶。”
古玄沉默了一下,苦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叶云澜:“救你之时。你血中泛金,我已知晓。”
古玄定定看他,“既如此,你说你与曜日皇族有怨,又为何还要救我?”
叶云澜:“救人还需缘由?况且你已伤好,便该遵从约定,就此离开了。”
“你既知我姓叶,难道不好奇我身份?”古玄道,“何况道友也姓叶,我们之间,或许有血脉牵连也未可知。”
叶云澜眉目变得疏淡许多,“世上叶姓之人何其之多,你们曜日皇族,难道要一个个上前去认亲不可?何况,我身上究竟有无神凰血脉,你难道不是稍稍感应,便能知晓么?”
闻言,古玄心中微微揪紧。
当初血祭之法残酷,叶云澜身上血脉早已经被抽离得一丝不剩,他又如何感知得到对方身上血脉?便连当初幼时双生子之间生来亲密感应,也已经早已消失不见了。
“我不是叶氏族人。从前到而今,都不是。”叶云澜起身,看着古玄的脸,“你们曜日皇族的太子殿下前两日已经到达通灵涧,你去寻他庇护,要比待在我这个修为已废之人的洞府要安全得多。何况,你不怕危险,我还怕因此沾染上麻烦。你们曜日皇族的事情,到底与我无关。”
听着叶云澜一口一个“你们曜日皇族”,古玄眉头越皱越紧,却偏生无法反驳。
他沉默了一会,终究还是扶着肋部还在渗血伤口,慢慢从床上起身,低声道:“这两日,是我叨扰道友了。”
“道友此前虽然一直说不必言谢,但道友救命之恩,我已谨记心头,绝不忘却。”
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件玄色袍服,为自己披上。那袍服衣摆上绣着暗金纹路,十分低调,只是刺绣极为细致,若是细看,便觉贵不可言。
他转过身,长袖垂于身侧,沉默不发一言往洞府外走,高大背影看上去透出几分萧疏,还有熟悉。
叶云澜看着他背影,忽然道:“前两日,我在山外集市里遇到一个少年,名叶寻,似在找你们太子殿下。我想,他应当与你们曜日皇族有关。”
古玄脚步停了一下,“多谢道友告知。”
待得古玄走后,洞府中便只剩叶云澜一人。
沈殊布置好的暖炉还在石桌上散发热气,
紫云木的花瓣纷飞飘落在他身上,他从发间取下一枚,拿在手心,静静看着花瓣上纹路,想到方才答应过沈殊的事情。
沈殊要他折花。
沈殊想要他折怎样的花?
红梅太艳,白梅太浅,雪盏易化,冰莲难寻……而在冬日里能够盛开的花,本也没有多少。
想起当年自己曾经为难过沈殊,要他给自己带雪盏花,几年过去,沈殊倒是学会反过来为难起自己师尊了。
叶云澜无奈想着,眼底深处,却浮现一丝极浅的纵容笑意。
以凡人之身去往浮云巅,需要耗费不少功夫世间。
沈殊不在,叶云澜对一日三餐兴趣寥寥,便出了通灵涧,在山外集市里买了几瓶辟谷丹,鬼使神差地,又去了一处凡人摊位,一个人买了几包绿豆杏花糕。
只是拿过来后,感觉终究不如沈殊方才递过来那包热烫,更不如当年中洲小院里,那人端着瓷盘从屋中走出,将他抱在怀里,一枚一枚喂给他的绿豆杏花糕般,清香甜软。
——那样的滋味,他此一世应当都再尝不到了。
叶云澜走在集市中。
论道会开启后,集市人流少了许多,只是湖畔那玄机亭里,还聚着有许多凑热闹的人。
叶云澜本只是从旁走过,忽听一声高呼:“快看,天机榜有变——”
“真的假的,天机榜不是素来一月才更新一次么,这离上回变更还未到三天……”
“你又懂什么,但凡一月之内天机榜上前三位有所变动,天机石也是会即刻进行变更的。来,让我仔细看看,天、地、人三榜上的人名次未变,而兵器榜,兵器榜第一位……虚轮镜,这是什么?竟能够越过了噬魂老祖的修罗剑排行第一?”
“美人榜亦有了变动,快瞧,已经占据美人榜第一数年的徐清月名次竟变了,如今已是第二位,而今第一位是……东洲天宗,叶云澜?”
“叶云澜?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