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室昏暗,气味难闻,只有一个高高的小窗透出阳光,郭万楷坐在小窗投下的光明处,掐死了第二十只虱子,虱子的尸体排成一个长列,像是给他的衣襟上绣了奇异的花纹。
今天是他被关在这里的第叁十天,关他的人是阳城的城主,因为他卖了一样稀罕的东西。
前年爷爷去世,他从爷爷嘴里听说了一张方子,他说这方子配出来的药水,可以用来传递秘信,还可以纹在人的身上,平时看着没痕迹,只要在皮肤上涂上凤仙花的汁液,就能显出形。
据说几年前被灭门的杨家,他们嫡系的身上,人人都会用这种药水纹上家里宝藏的位置,以供家里遭灾之后,东山再起。
当时他得了方子,熬了几瓶之后,开始在云州附近的小城售卖,为了让自己的药水更有销路,他还把杨家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结果夜里就被城主抓回来,细细盘问一番,随后在牢里呆了叁十天。
他悔恨交加,为何不听爷爷的话呢?爷爷说杨家不能提,会惹来祸患,他偏偏不信,认为早就化成灰的一家人,应当不足为惧。
谁成想如此灵验,那杨家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一夕之间家财散尽,全家丧命,总不能是抢了阎王爷的媳妇吧。
自己能不能出去给爷爷磕头上坟还两说,郭万楷抬眼看看天,该吃中午饭了,衙差却没给送饭来。
又跟着太阳挪了一个时辰之后,牢里才突然有了动静。郭万楷看见两个黑影,一个高一个矮,直奔向他。
等到走近,他才发觉,那个矮些的影子,是城主大人,他两腿软得像面条,被个高高大大的黑衣人攥着后脖颈,一路拖过来。
城主鼓起的肚子,像是一大块融化的蜡油,颤巍巍地将滴未滴,他哆嗦着手指头,指向郭万楷。
“就是他……是他说杨家有宝藏,我才去找杨家那两个失踪的孩子的。”
郭万楷心里一紧,忙跪在地上,想说几句求饶的话,没等他出腔,就见那薄薄的寒光一闪,城主大人被抹了脖子。
接着那刀尖指向他,砍断了门口的锁链。郭万楷被蒙上黑布,带上一辆车。
马车走得极快,颠得郭万楷七荤八素,看这阵势,他此番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只盼爷爷在天之灵能保佑自己,不然他死了,谁给爷爷上香烧纸。
…………………
吃过朝食后,十七和云蔚进了云州城。那老仆杨善住在柳枝巷,膝下一子也死在了十年前杨家的灾祸之中。
云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待到十七赶着马车停在一户门口栽着几株瘦竹的独门小院,已是午后。敲过门后,有一位看着五六十岁的男人,前来开门。
等云蔚说完自己的身世,他就立即一副断定云蔚就是杨家失踪幺子的模样,把二人迎了进来。
他殷勤地端茶倒水,对着云蔚嘘寒问暖。云蔚早已不记得杨善,但听到家里老人的关怀,还是心头触动,接过茶碗就要喝。
十七无声拦下他,她说:“杨老今年高寿?”
“五十有七了,老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公子,老奴九泉之下,也算对老爷夫人有个交代。”
杨善抹掉脸上的眼泪,忙问:“公子用过午饭了吗?”
云蔚如实道:“未曾,我们出去吃吧,省的麻烦。”
“不可不可,老奴已备好饭食了,给公子接风洗尘。”
“这么说,杨老是早知我们要来,提前预备下了?”十七问。
杨善一顿,解释说:“老奴又不是街头算卦的,哪里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过是今日午饭迟了些,正好赶在一块儿了。”
“现下已是未时叁刻,杨老的午饭确实够迟。”
杨善讪讪地没说话,十七却是手里握着茶杯,不住地打量他,“我观杨老五十有七,身子却康健,步子走得轻而稳当,倒像正值壮年。”
“还有这双手,虽说黑了些,却很是年轻呢,真是保养得当。”
被十七这么一说,云蔚也去看杨善的手,和他遍布皱纹老年斑的脸不同,那双手的皮肤十分紧致,虽然有些茧子,但毫无松弛的迹象,他调笑道:“你这么说善叔倒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
杨善脸色忽地一变,堆着笑的眼眸,瞬间便凌厉下来,“公子羞煞老奴了,老奴这双手生来便如此。”
“是么,脸也生来如此吗?”十七放下茶盖,将碗里的热茶泼到杨善的脸上,“面具画得太糙,只能赶集的时候,骗骗孩子。”
受了那碗热水,杨善的五官渐渐开始融化,滴滴答答流下许多颜料水,他撕下了碍事的假面,佝偻的身子忽然变得十分挺拔。
“我倒是小瞧了你。”‘杨善’冷笑着对十七说。
“是你们手艺不行,演技也欠佳。”十七站起身来,挡住茫然的云蔚,“十年未见,就凭一句话就信了他就是杨家的孩子,任谁不起疑?”
云蔚默默受了十七的嘲讽,他就没起疑,甚至觉得自己终于握住了家的一点点残影。
“那些都不要紧。”杨善活动手脚,“只要把你们引进来就行。”
他大喝一声:“动手!”
紧接着,从房梁上,隔壁屋子传来一阵切切察察的脚步声。听动静,大约有十几个人。
趁着暂时没人的空当,十七先下手为强,抽出自己的长刀劈向‘杨善’,‘杨善’急忙拿出藏在大花瓶里的重剑,抵挡住十七。
两件兵刃,不相上下地死死磕碰,尖锐的摩擦声,听得云蔚头皮发麻,他蹲在花盆架子旁边,捂住了耳朵。
方才十七让他躲着,免得拖累了她。
随后他面前的窗户被一脚踹开,窜进来两个黑衣人。他们一眼就被十七和‘杨善’吸引,加入到他们的缠斗当中。
至于云蔚他们谁也没管,老大说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倌,而且还吩咐说不能伤他分毫,所以还是离他远点为好,免得磨破皮还得扣月钱。
反正院子里这么些人,他也跑不了,就算是跑了也不是一个人的责任。
十七的身后多了两个敌人,两相夹击之下,她一矮身子,刀刃顺着重剑一滑而过,反手砍向二人的腰部,溅起一捧丰沛的血花。
‘杨善’举着重剑,向下一刺,但十七比他更快,借着跳跃的势头,来到他的背后,刀尖直取他肋下叁寸。
正此时又有两人从房顶上跳下来,破门而入,一剑挑开十七的攻势。
‘杨善’这时也掉转了身子,十七被叁人合围,她踹倒桌子,令桌子砸向门口的两人,左手又拎起椅子,掷向‘杨善’。
在他们各自抵挡的关头,十七从中央滚出包围圈,先是两刀解决掉门口的威胁,随后长刀灵巧贴到杨善的手腕,一勾一挑,他的重剑便落了地,被十七一脚踢出门外,正中一蒙面人腰腹。
这下‘杨善’只余双拳,拼尽全力接着十七砍下来的刀,直把他压得跪在地上,他觉得刀身不光气力浩然,更是在不住地抖,像是嗜血的恶徒,一点点地切磨皮肉,把他虎口的肉震得碎裂。
好邪门的刀法!
十七一厢和杨善僵持,一厢还要应付接连不断的黑衣人。
她双手握住刀把,手腕沉在此处,身子看着像是横飘在空中。
云蔚看着十七像拧麻花似的,把自己拧了起来,头斜斜偏过,双腿在闯入的蒙面人胸膛上踢踏几下,接着脚尖在他们喉咙上一划,他们就捂着脖子,软软跪倒。
如此解决了叁四个人,‘杨善’终于掀翻了十七的刀锋,他扬言说:“你有本事让老子把剑拾回来,欺负我没兵器,算什么英雄好汉。”
十七轻哼一声,“你们十几个人围我一个,就算英雄好汉了?”
杨善边说,边偷偷转向门口,“我们也是上面有吩咐,没办法。”
“是谁派你们来的?要劫云蔚做什么?”
“这我也不能告诉你。”‘杨善’逐渐接近门口,就势一滚,拔住出了自己遗落在外的兵器。
可跟着他来的弟兄,死的死,伤的伤,凑不出一个全乎人,眼前的女人罗刹似的,好生厉害,是自己小看了她。‘杨善’心一横,扔出枚霹雳弹,想借着雾气逃跑,但那霹雳弹没等触及地面炸开,就被十七一刀挥开了。
“我再问一次,谁派你来的。”十七周身是血,衬得露出来的皮肤十分苍白。
‘杨善’不答,重剑在背上舞得呼呼作向,他这是借力打力,剑尖乃至剑身陡然如同一个无懈可击的阵法,卷着四周的空气,盘旋冲向十七。
重剑长而宽大,十七躲闪不及,只得生生接下,直把她逼得退回到房里。
正此时,房里一个黑衣人忽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握着剑,慢慢地踱到十七背后,作势要刺向她。
十七自然也感觉到了,可她此时前有狼后有虎,分身乏术。然而下一瞬她却被人扑到了地上,鼻子嗅到悠悠的香气,是云蔚。
云蔚脑内一片空白,不记得自己如何起身、飞扑把十七压到了身下,也不记得那重剑是如何划过他的肩膀,随后气势汹汹地把那黑衣人钉在梁柱上。
“没事吧。”十七匆忙去看云蔚的伤口,所幸只是伤及皮肉,不算严重。
他摇摇头,有些发懵。
院中除了尸体,空无一人,‘杨善’早已趁机跑了,此番几乎全军覆没,他得回去和主公商议。
他几欲吐血,那个十七,不愧是四绝门创立以来,最有天赋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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