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楼高叁层,底层是散席,二楼阁子俯瞰堂内的戏台,叁楼雅间占地极大,房内以屏风隔开两边,分为内、外间,外间如阁子景色,而内间临街,能把整条长瑠街收归眼底。
张则彦订了叁楼雅间,几人先在外间落座,不一会儿就有人上满酒菜,甚或有歌妓簪花盈头,不时送来秋波几许,他赏了点钱,今晚并不打算让人前来服侍。
台上的歌舞早已开始,董倬行选座时刻意把赵清絃和沐攸宁隔开,横在他们中间,恰好是视野最开阔的方位。圆桌的另一边自是澄流和张则彦,这两人目睹全程,无言以对,只双双把目光落在下方戏台上。
沐攸宁仍在琢磨赵清絃那句话的意思。
她和董倬行重逢后没说过几句话,甚至算不上是朋友,赵清絃那句吃醋实在来得没头没尾,令人费解。
他的吻不过是浅尝辄止,未带丝毫占有欲,也无霸道的情欲,仅一眨眼就自她唇上离开,又复平静,脸上带着微微的得意之色,笑道:“走吧,世子等很久了。”
方才那幕彷佛只是灯光倒映出的错觉。
赵清絃确是让人难以捉摸,可是在她面前,又分明是那般坦荡,直言不讳。
她实在是猜不透彻。
沐攸宁收回目光,接连喝下数杯酒。这酒极烈,她又喝得急,酒便从她嘴角流下了些,她伸舌舔去,痛快地舒了一口气,扭头看向台上的表演,不再去纠结赵清絃的事。
董倬行坐在两人中间,自是察觉到沐攸宁偷看赵清絃的举动。他正眼望向台上,并无此前那嫉妒的模样,手指轻旋酒盏,似是在盘算什么。
台上已换了一轮新的表演,端坐的男子手提着两个木偶人,均以布条蒙住眼睛的位置,他双手各执一个人偶,控制着人偶的神态动作,演得活灵活现。
此时,台下一名稚童高高举起手发问:“为什么你要遮去眼睛?这样能看得到我吗?”
右侧的人偶往小童说话的方向伸长手臂,发觉够不到,愤然打了左侧的人偶一记,疼得它哇哇大叫:“谁打我!”
“好像真的看不到!”右侧人偶泄气地捂住眼睛的位置,片刻做出扯下布条的动作,男子吓了一跳,用下巴磕了磕它头顶,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大夫不是说过吗?你们眼睛上了药,别乱碰!”
男子正座在台上,以腹语演活了人偶,逗得一众小孩拍掌大笑。
酒菜满桌,张则彦抬手招呼几人起筷:“这酒肆的饭菜向来不错。”
时值琉璃灯会,房内撤下蜡烛,仅挂上五彩斑斓的琉璃灯,灯内放了些干花,灌以灯油,燃烧时飘散淡淡梅花的香气,一室生春。
众人纷纷起筷,伴随着下方热闹的气氛,张则彦差点忘了要事,手虚虚掩住嘴巴,俯身凑近赵清絃问:“我已经雇了戏班,不出……”
“你和宁儿是怎么认识?”董倬行向赵清絃递去一杯酒,硬生生地打断了张则彦未完的话,也使轻松的气氛再度僵持。
猝不及防被点名,沐攸宁咬下的半块藕饼未吞,呆呆地看着两人。
赵清絃没接,拿起桌上的那杯茶轻轻摇晃,视线越过董倬行,捕捉到沐攸宁的小动作,在对望的瞬间答道:“沐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
“荒唐。”董倬行举杯向他,在赵清絃迎杯时暗暗使力,藉碰杯将酒水混进他茶内:“既然如此,你更不应跟着她,屡次让她陷进危机。”
“董少侠对我的敌意真是来得毫无缘由啊。”
董倬行轻哼一声,视线扫过台上的人偶:“未必。”
赵清絃仿如未觉,悠悠把茶杯送到嘴边,沐攸宁看得心惊,急忙掷出筷子,杯子在他手中碎裂成块,混了酒的茶水应声散洒,又有些顺着他的小臂流至手肘,近半身都沾了湿意。
澄流权当两人争风吃醋,并无投放过多注意力在他们身上,又因落座后感到薄弱杀意自四方八面渗来,似有若无,故只潜心防备,直至沐攸宁出手后才察出不对劲。
尽管烈酒混进了茶水,醇厚的酒气仍在空气中飘散开去,澄流脸色大变,撑在桌上越了半身过去掐住董倬行的颈喉,吼道:“你对他做什么!”
“这话该是我问才对。”董倬行反握他的手腕,几乎喘不过气,艰难地问:“宁儿,你为何阻止我和赵道长交好?”
沐攸宁看着赵清絃那淡定的模样,一时之间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柳眉轻蹙:“董师兄,你这是结仇。”
赵清絃轻笑一声,示意澄流松手,语焉不详地道:“好,这情我记下了。”
他随即站起来,双手结印,一阵怪风在窗外闯入,沿着墙身刮去,自上而下,扑灭了一盏又一盏的琉璃灯。
刚才的杀气在赵清絃出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酒肆顷刻被黑夜笼罩,哗声四起,腹语师趁乱放下两个人偶在后门,卸了它们的手臂露出锋利的刀刃,及后抱住四根木手逃去,无人察觉。
“失陪了,慢用。”赵清絃牵住沐攸宁往外走,澄流自觉跟上,就这样混进人流回到长瑠街。
房间内仅剩二人,董倬行瞟看下方,突如其来的黑暗造成了混乱,吓得一众小孩嚎啕大哭,好些脾气稍坏的客人正开口大骂,东家一边忙着安抚人客,一边催促下人点灯,几乎忙不过来。
董倬行步至内间,推窗倚在一旁,内间的装潢在夜色下更添雅致,与人声杂沓的前庭形成鲜明对比。
街上的灯光敞亮,可要照进叁楼仍显微弱,董倬行那一身青衣竟也能融进黑暗,身上的气息变得混浊,若非知晓他是玉城门的人,怕会以为是个无名杀手罢了。
张则彦自幼跟在董倬行身后习武,犹记得彼时的董倬行心怀大志,一身青衣只显正气凛然。
不知何时开始,董倬行变得不苟言笑,也许是保护不了那个人的晚上,又或许是求亲被拒的那日,向来勤苦刻练的人,到最后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
“董大哥,习武一事切忌急于求成,你不论心法口诀都已有所成,为何不惜一切都要走上邪道呢?”
在他看来,董倬行武功不差,纵然难以大涨,也不必走上这条不归路。
“君子谋道不谋食[8]。”董倬行自嘲笑笑,道:“我所求之道,自始至终都未曾有变。”
张则彦是不知他为何把这句话曲解至此,心中像被巨石重压,不得舒畅,憋了一会儿才反驳:“君子不器[9]!”
“反了你,还学会顶嘴?”董倬行拍了他脑门一下,嗤笑道:“不过……你自小跟着我,这番固执,想来也是受我影响。”
张则彦大惊:“你知晓我做了什么?”
“怎可能不知,你唤姓赵的前来并非向我坦白,是怕日后我回来发现你出了事,改而向他寻仇,隐晦地告诉我这事是你的意思。”
“是我负了她,甚至害了你。”董倬行把他做过的事一桩桩细数,又把他答应赵清絃的计划道出,为几处细节提点几分以作补漏,喟叹道:“你这条才是不归路。”
“董大哥……”张则彦不敢相信他竟知晓自己连番作为,瞪圆着眼睛,艾艾问道:“你、你刚才叁番五次打断我,是因为……”
董倬行低低嗯了声,方才的杀意极其诡异,若非惯常和它打交道,连习武之人都不会察觉到。看出他不愿再往下说,张则彦也闭嘴不言,与他一同眺望长瑠街的繁盛。
晚风轻拂,暗香浮动,二人朝窗下看去,只见少女身上的红衣在夜幕中毫不逊色,步伐轻快地追上赵清絃,往他身上扑去,恣意洒脱,与琉璃灯里燃起的火光一般,夜色再浓,依旧掩不去明艳的笑意,动人心弦。
彷佛那年府中的女孩,在没有戏班到来的日子,总会搬出太师椅,坐在院里看着两人习武,在盛阳下笑得灿烂,道:“阿弟,你可千万别输给董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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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论语》“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求的是道而非衣食温饱,即使耕者也会还饥荒;学以致用则能享有俸禄,故君子需忧虑的是不能得所求之道,并不是贫困捱饿。
这里有岐义,董倬行歪曲了意思:他能为目的努力,并认为需担心的是能否达到目而已,此外的事俱不值一提,故以此为引。
[9] 《论语》“君子不器。”——君子不应如器具般只有一种功用被局限。
原想写“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可这样有些像认同了董的歪理,便改了这句,斥他不懂变通把自己逼上绝路。
其实还是不太恰当,容我想想,日后有能力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