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一挑,何智恒走了进来, 见她仍如一个多时辰那样坐着, 几乎一动未动,他叹息道:“蓁蓁你先回房去歇着吧,但凡有了消息,我便差人去告诉你。”
    杨蓁站起身道:“干爹,宁守阳官居兵部右侍郎,又关注兵事多年, 三大营里会没有他的人么?今日派三千营的人马前去赴援,万一其中有人听了宁守阳的暗中指使, 名为援救, 实则暗中谋害, 王爷与大人岂不是更加危急?”
    自从锦衣卫手下听从徐显炀吩咐传话给何智恒, 何智恒便意识到事态紧急, 立刻进宫向皇帝请旨,皇帝虽然并未立即尽信,却也并未阻挠, 还是及时准奏。
    等到薛哲返京, 拿了诚王的信物到皇城传讯,京师三大营中的三千营已经整装待发。临到杨蓁说话这会儿,三千营人马早已出城。
    何智恒紧锁双眉, 又是深深一叹:“我何尝想不到这一点?知人知面不知心,纵是往日笑容可掬甚至见面就下拜的人,也不见得全都忠心可靠。这些日子我指派东厂暗中留意,几乎可以确信三大营中有着宁守阳的爪牙,可是……眼下事出紧急,除了通过御马监调动三千营之外,我已无可选择。要说最可靠之人非你我莫属,可咱们去了,不是不顶事么?”
    杨蓁亦是无言以对。自己在明,敌人在暗,连锦衣卫中的内奸都层出不穷,还有哪路人马可以确信可靠?
    想起自己前阵子对诚王的配合,何智恒更是悔恨不迭:“都是我的过失,倘若能早先一步体察到王爷是这种用意,我又怎会……唉!”
    杨蓁无声地舒了口气,温言劝道:“干爹不必自责,大人他曾经说过,这些事都是王爷他们自己选的,旁人想拦也只能拦一时,拦不了一世。有时候……人还是斗不过命,除了听天由命之外,当真是无法可选。”
    心里真是怅惘,一直以来都以替徐显炀逆天转命为首要目标,几乎为达到这目的可以牺牲一切,想不到,此时反倒害得他提前迎来了厄难,而且还搭了诚王进去。
    命运实在是个难以捉摸更难以掌控的东西,杨蓁想一想便觉得浑身无力,都不知该用个何样心态去面对这个局势。
    如果这一遭那两个人都回不来了,她又当如何?
    何智恒见她小小的一个女孩竟然像个看破红尘的长者一般说话,心里不由暗暗纳罕,猜不透她是真能如此想,还是担忧过甚神志不清。
    *
    北直隶虽大部分都是平旷田地,靠西北方却也分布着一些山峦,保定府的正北方向就是一片山地。
    徐显炀带着诚王与郭塘冲出重围之后,就离开官道朝这方向奔逃而来,有天黑与山林做掩护,好不容易才终于甩脱了追兵,躲进了山里。
    进山后地面高低不平,又不好走正道,只得弃马步行。
    诚王坠马时伤了脚踝,行路困难,郭塘则受伤更重,流血流得几近昏迷,徐显炀一边一个搀着他俩钻进了山间,寻了一处浅浅的山洞暂且休息。三人都是疲惫不堪,一进山洞便都瘫倒在地,成了三堆烂泥一般。
    初时因怕引来追兵还不敢生火,三人在山洞中躲了一个多时辰,听着周围一直再没有人声,徐显炀又找来一些树枝在洞口做了遮挡,才于洞内生起一堆火来。
    郭塘鼓捣着衣摆,想要撕下一条布来裹伤,却因双手都已累得僵硬打颤,怎么撕都撕不下来。
    “笨死你!”徐显炀骂了一句,过来拿起郭塘那奔了口的佩刀在他衣摆上一划,再一撕就轻松撕下一条来,又从怀里取了自己一方白绢帕子丢给他,“垫着点,拿你那沾了泥的破布沤着伤口,回头化脓了一样能整死你。”
    郭塘展开那方绢帕,见到角上还绣着一道缠枝红梅:“这是……新夫人的吧?”
    连锦衣密探也都知道自家大人要成亲了。
    诚王正脱下鞋袜检查自己脚踝,瞥着他冷笑道:“让你占大便宜了,我都没那好东西。”
    郭塘听得莫名其妙,徐显炀则立刻黑了脸。
    他过来替诚王检视了一下伤处,道:“没伤到骨头,歇一歇消了肿就好了。”见诚王咬着牙直吸凉气,徐显炀撇嘴道:“你还知道疼,脑袋掉了比这还疼呢!”
    要不是这小子自寻死路,也不至于害他来冒恁大的险,眼下他是全身而退了,可这当中有多大的侥幸?
    那最后关头,那个被斗篷蒙了头的响马跌落马下,偶然绊倒了后面的一对人马,然后倒下的人马又紧接着绊倒了后追来的好几匹马,一举使得响马们乱作一团,追击的速度大为受阻,若非如此,他一个人身手再强,最终也只能落个被人家缠斗到精疲力尽然后乱刀分尸的下场。
    徐显炀自是对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疯狂小子怨气满满:真是,让这小子拖累的我差点连媳妇都娶不上了!
    诚王却同样怨气满腹:“我不是疼,是冷!你说说你,一件斗篷占得了多大分量?你非得给我扔了,再想找都找不回来了!”
    自他们脱险以来,这已经是他第三回为斗篷发牢骚了,徐显炀也是懒得搭理他,他这人就是这样,成熟时候看着挺成熟的,可真得了机会撒娇就又要撒个没完,幼稚得与个小孩子无异。
    成熟的时候是吓人,幼稚的时候是烦人,总之哪一种都很讨厌。徐显炀也闹不清哪一种才是他的真性子,哪一种才是他装的,有时几乎怀疑,他这就是一种“病”。
    不过说起来,他那件破斗篷这次真的是物尽其用,立了大功,徐显炀觉得自己回去该当为白狐仙立个牌位。
    诚王见他直接走开,一字都不来回应,指着他道:“徐显炀,有朝一日真叫我坐上龙庭,我一定把你充军!是辽东还是西北,你自己挑吧。”
    徐显炀没好气道:“我呸,辽东还在鞑子手里呢!”
    诚王道:“那你是选西北咯?”
    徐显炀忍不住也指了他道:“瞧你这副德行,披头散发,还为件衣裳跟我唠叨个没完,跟个婆娘无异,还坐上龙庭呢,坐到你家炕上绣花儿去吧!”
    诚王此时穿着月白色蜀锦棉袍,披着一头长发,这副尊容猛一看确实像个女子。
    郭塘在一旁听得好生惊诧,简直连裹到一半的伤口都忘了:王爷与大人……怎会这般说话?
    诚王瞟他一眼,忽笑道:“你奇怪我为何与他这般说话是吧?其实我也像那些京城贵胄一样有着龙阳之好,他徐显炀就是我养的内宠……”
    “你住口!”徐显炀着实忍无可忍,气急败坏。
    诚王则掩着口笑得直打跌,一直笑出了眼泪来。
    想起杨蓁的话,徐显炀真觉得匪夷所思:就这么块货,再过一年多就当皇上了,还一气儿把干爹一系扫除了个干净?
    他当然也见识过诚王的心机与手腕,见识过人家成熟老练的时候,而且就在不久之前才刚见识了个充分,他也曾经因此以为,从前那个时常说笑拿他寻开心的少年王爷已经长大成熟了,实未想到,临当今日这般紧急关头,竟然又见这货倒退成几年前那副德性了——不对,是比几年前还荒唐!
    诚王今日的心境决计称得上大起大落,倒退回两个时辰,他都还以为自己很快就要落个身首异处,这会儿见到自己死不了了,至少暂时看来,有很大希望死不了了,情绪自是大异于平时。
    年纪本就不大,又过久了压抑个性、时刻端庄自持的日子,遇上这般大起大落的时候,“原形毕露”一下也实属正常。
    火堆将山洞烘烤得逐渐温暖起来,三人今日都是体力透支,也就很快都犯了困,徐显炀叫郭塘去歇着,自己守在洞口放哨,郭塘见两个上峰都没睡,自己也不好去睡,就依旧支撑坐着。
    “徐显炀,你有干粮没?”诚王靠着洞壁小迷了一觉之后问道。现在都后半夜了,昨日的晚饭都没有吃,他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这么长的工夫都没进食,此刻真是又冷又饿。
    徐显炀斜他一眼:“要不要我割上一块肉来给王爷煮汤?”
    诚王有气无力道:“你的肉太硬,一定不好吃。”
    为何王爷会知道大人的肉硬呢?郭塘浮想联翩,面上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将所有揣测都藏在心里。他坐得离洞口最近,忽听见外面隐约有些响动,立刻警醒起来:“好像有人!”
    徐显炀与诚王也当即提起精神。徐显炀凑到洞口,拨开遮挡的枝叶朝外望去,夜色之中可以见到山下闪动着点点亮光,可见是有不少人打着火把走近。
    徐显炀拿起早备好的树枝,三两下扑灭了火堆。
    过不多时,那些人进了山,分散在山坡四处,边走边此起彼伏地呼叫着:“徐大人?王爷?”
    徐显炀带着诚王与郭塘离开山洞,就近躲在树丛之间,郭塘心中不解,小声道:“看着像是三千营的人,咱们何不出去,让他们接王爷回去?”
    徐显炀道:“三千营里很可能有着宁守阳的人手,根本无从分辨这些人谁是真来接应,谁是落井下石的,还是别去理睬他们的好。”
    郭塘仍不理解:“他们来了恁多人,总不能都是替宁守阳办事的。难不成咱们公然出去,他们还敢一拥而上来杀咱们?”
    徐显炀瞪他一眼:“他们是不敢公然动手,可要将王爷接上了马车,半路趁咱们不备一棒子敲死了他,回去向皇上报告说王爷伤重不治,咱们又能如何?宁守阳现在几成困兽,对这种疯子必须百般提防,一分不可松懈!”
    郭塘惭愧万分:“是是,属下愚钝,还好大人想得周到。”
    听见诚王在一旁吃吃窃笑,徐显炀皱眉问道:“又有什么好笑?”
    诚王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我没了你这么好的侍卫,当真可惜。”
    这会儿几乎是诚王对徐显炀说点什么,在郭塘听来都像是“情话”,他继续装作没听见。
    过不多时,眼见有一名穿着鸳鸯战袄的兵士打着火把走近过来,徐显炀等三人都缩了缩身子,不敢再探头去看。听声音那兵士是发现了山洞,拨开了门口的枝叶进去查看。
    山洞内的火堆此时还带着余温,稍一查验便可确认有人刚刚在此停留。这边三人静静躲着,几乎同时想到:这人若是出来就大叫大嚷发现了王爷踪迹,就说明不是宁守阳的人,若是不做声地跑去悄悄叫人,那就是宁守阳的人无疑。
    不论是哪一种,恐怕都算不得对他们有利。
    没想到,他们缩身在树丛之后,等来的结果却与这两样都不相符——
    “你跟着我做什么?”一个兵士隐含怒气地喝问。
    “你又为何怕人跟着?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另一个人反问道,徐显炀一听见这声音就是心头一跳。
    “不关你的事,让开。你……竟然……”只听“噗通”一声,树丛那边的火光陡然一暗,似是火把随着人倒在地上而落地熄灭。
    “显炀?”一个男子声音小心翼翼地唤道。
    徐显炀当即站起:“李祥!”
    作者有话要说:郭塘:今天听见了王爷和大人这么多的秘密,不会被灭口吧qaq~
    正文 64|战前计议
    树丛那边的李祥惊喜万分, 又留意了一下无人接近,才绕过树丛来到他们跟前, 低声道:“谢天谢地你没事,王爷呢?可还安否?”
    徐显炀也极是欣喜:“安呢安呢, 哈哈, 就在这儿呢。”
    转到树丛之后,面前一片黑灯瞎火,李祥只能依稀看出跟前有两个人,过来就先朝郭塘拱手作揖:“小人李祥见过王爷。”
    郭塘忙还礼道:“不不,小人郭塘,是王府侍卫。”
    诚王在一旁皱眉道:“什么王府侍卫?你们都是锦衣卫同僚, 不必攀交情了。”
    李祥愣了愣,又转来向他施礼见过。
    诚王随口应了一声, 朝徐显炀问:“你有几个叫‘李祥’的手下?”
    李祥明白他是指不久前的奸细一事, 笑了笑道:“从前是小人一时糊涂为奸人所用, 小人已然悬崖勒马, 正待洗心革面, 戴罪立功。正是为这,今日才特意来接应王爷与徐大人的。”
    徐显炀借着微光看出他穿的也是一身三千营的鸳鸯战袄,问道:“那你又是如何来的?宁守阳总不可能连你都一气儿派出来了吧?”
    李祥笑道:“那自然不能, 不过今晚他们急得很, 调动人手都乱成一团,我就趁机混进来了,路上才逐步打听清楚来龙去脉。你们这便随我走吧, 我带你们避开他们去歇脚。”
    徐显炀有些奇怪:“山下那么多人,你有办法避开他们?”
    李祥颇为得意:“你忘了我姥儿家是哪儿的?这块地界我熟着呢!”
    徐显炀恍然想起,李祥的母亲就是涞水乡下的人,距离此处不远,小时候几乎每年都听说李祥被接去姥姥家住上一阵,那个年纪的男孩到了乡下必定成日满山跑,这一带他确实应该是熟悉的。
    他担忧诚王会对李祥有着疑心,还想多解释几句,不想诚王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他们的提议——诚王此时肚子饿成了两层皮,手指脚趾都冷的没了知觉,比死了也好受不到哪儿去,听说有个叫做“家”的地方可去,早没心思再怀疑了。
    毕竟是从未受过罪的皇子,再重的疑心病也敌不过挨饿受冻。
    当下李祥与徐显炀分别搀扶了他与郭塘下山,避着搜山的兵士,去到兵士停放马匹的地方。三千营一开始只有三千蒙古轻骑,才因此得名,现在人数早已不止三千,单仍然沿袭着全员骑兵的传统。
    进山无法骑马,马匹就在山口之外停了一大片,李祥挨上前去,没多会儿就偷了匹马过来,再过一会儿又偷了一匹,怕惊动看守没敢再偷,就请两个伤号乘上去,他与徐显炀分别牵着,绕到一条隐蔽小路离开。
    到了清净之处,李祥知道诚王与郭塘都是自己人,就无可避讳地说起了一些自己近日的经历,最后沮丧道:“可惜到头来我还是没侦测到什么可靠讯息,而且今晚被他们发现我根本没在府中就寝,必定生了疑心,我怕是也无法再回去了。”
    徐显炀笑道:“你还要什么可靠讯息?若非你今早提到他们在联络保定的响马,我还猜不到他们的用意,那样的话,这小子现下早都被人家的马蹄踩成泥了。你这回的功劳已经立得相当不小了。”
    李祥忍不住瞟了马上的诚王一眼,心下大感奇怪:他怎会当着王爷的面就这般说话?
    徐显炀与诚王的过往,他与卓志欣是早就听过的,只是,背后怎么说都无所谓,李祥还绝想不到他当面也能与王爷这般不分里外。
    此刻诚王是又冷又饿又困,连嘴皮都懒得动一动,自然也没力气再与徐显炀做什么口舌之争。他活了十八年多,何尝受过这种罪?心里还在奇怪:怎地他们还有精神说这些不相干的废话?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的路,但见峰回路转,前方呈现出一片黑黝黝的村庄。
    李祥指着前方道:“就在那里了,我娘与我媳妇她们想必睡得正香,咱们砸她们的门去。”
    诚王听说还可能与女眷见面,抬手撩了撩自己披散的头发,问道:“徐显炀,你有没有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