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妃有些受宠若惊,席间一个劲替他斟酒布菜。
    “纵使要去就藩,何不挑个天气好的日子?看今日这模样,明天雪也难得能停,到时大学封路可不好走。”周王妃劝道。
    “无碍的,去信阳这一路多是平地,走官道也不会有多难行。”
    “那王爷又何须自己先行,留下我们在王府等待?”
    “都说了,我先去那边盯着督造府邸,等到好落脚了再接你们过去。”
    他自来说一不二,周王妃没再多言,只深深一叹。
    诚王心里很有些自嘲意味,平日里若需要时,说些违心之言他也能张口就来,可似乎唯独对着女人就犯难。就像从前面对耿芝茵时一样,明知自己说些甜言蜜语哄一哄就能哄她吐露实情,却怎么都张不开口,就是低不下那个身段。
    眼下其实还不一样,他是真心想说些“这两年委屈你了”之类的客套话,却依旧说不出口。对着一个没走进他心里来的女子,他就觉得说点什么都费劲。
    静默一阵,周王妃苦笑道:“是我们三个无能,进门快两年也没个喜信。倒是……”
    她迟疑再三,才接着道:“妾身这月的月信迟迟未来,前日请太医扶了脉,也还无法确认是否喜脉,是以一直没敢来与王爷说……”
    诚王怔怔地听着,夹好了菜的筷子都凝在了半空。对女人,对孩子,他都没上过心,临到如今这心境,听说自己有望留下个孩子,当真是百味杂陈。
    他执起周王妃的手,喟然道:“瑾茹,我不在时,你但有所需,尽可去向皇兄讨要,他必会竭尽全力满足于你,不会让你们受了委屈,有当今圣上照应着,我也可放心了。”
    周王妃点着头,心里却有些懵懂:都说王爷这一次是因为触怒了皇上才被勒令尽快就藩,皇上怎还可能竭尽全力照拂我们?
    诚王可以想象得出,将来真听说了他的死讯,皇兄必会痛悔不迭,恐怕也会抱憾终身,可是……
    抱憾终生也总好过为奸人所害啊!
    *
    当夜的宁府书房,宁守阳同样是坐守孤灯,无可入眠。
    程凯在一旁默立多时,终忍不住道:“太公,事到如今,您可不能再迟疑了。”
    宁守阳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恁大的事,怎可能毫不迟疑便去决定呢?虽说从前连刺王杀驾都已参与筹划,这一次面对的只是一介亲王,冒的风险看似小了许多。可从前那事儿毕竟是二十余人共同策划,风险亦是齐力分担,而今,却是自己孤家寡人。
    如今已无人可以商量,那些泾阳党人都以为他们尚未惹诚王生厌,以为诚王针对的仅有他宁守阳一人,以为谋害今上、扶诚王上位的大计仍可实施,他们虽然尚未明确露出这个态度,宁守阳也体会的出,那些曾经跪地哭求他来主事的人们,如今都已与他离了心,若非顾念着他知悉内情,害怕激怒他落个鱼死网破,恐怕他们连面上这点恭敬都要懒得装了。
    宁守阳实在觉得这些人蠢得可以,诚王或许还未迁怒于整个泾阳党,可是他一个藩王,想要插手辽东防务有那么容易办到么?很明显是他已然与何智恒联手,你们还在对一个与阉贼联手的藩王心存幻想,不是自寻死路么?
    眼下的局势多明朗?自然是诚王比今上的威胁更大,除掉诚王,笼络住今上,才是最有利的啊!
    程凯又出声道:“太公……”
    宁守阳苦笑了一声:“程凯,你可明白咱们要做的是多大的事儿?”
    程凯躬身道:“小人自然知道,太公放心,万一此事败露,小人也情愿效法孙总管,替太公扛下罪责。”
    扛下罪责?要是接连两个他的手下犯了重案,谁还会傻到相信他毫不知情?
    不过,这份忠心毕竟可嘉。
    宁守阳叹道:“你们都不过是从老家随我出来谋生的,又为何情愿随我冒此大险?”
    程凯略略一笑:“孙总管说得好,咱们跟着太公做大事,成则王败则寇,富贵险中求,不冒一把险,又何来富贵前程呢?”
    宁守阳又是苦笑,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如今……这险也是不得不冒的了。”
    他郑重交待:“程凯你记着,这一次非比寻常,届时务须将自你之下所有咱们这一边的知情人全部除去,不留一个活口,绝不可让对手查到咱们头上。”
    程凯听后也不免心头发寒,自他之下,不留一个活口?能派遣出去为这桩大事传话的也都是忠心死士,太公竟然一句话便要了他们的命。
    富贵险中求,险是都冒了,可最终真能把富贵求到手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正文 61|雪原杀机
    大雪自半夜间就停了。
    早晨一得放行, 杨蓁就立刻着人备车,送她赶往徐显炀宅邸。可惜因为路上积雪未除, 车马难行,等到了徐宅之时, 却被告知徐显炀已出门去了衙门。
    杨蓁知道近日因婚期临近, 北镇抚司里的锦衣卫们纵使不认得她,也都知道指挥使大人马上要娶媳妇了,在这当口去衙门找他实在是不大合适,可又事出紧急,她便差了徐宅一名下人,带了她匆匆写好的一封书信去北镇抚司找徐显炀。
    徐显炀此时却也不在北镇抚司, 今日是他与李祥约好碰面的时候,他正在一处白雪堆积的市井角落里与李祥说话。
    一见了面李祥就抱怨连连:“那死老头可见还是不信我, 天天差人跟在我屁股后面, 连上茅厕都要跟进去。我看他是确信了我没工夫打探来他那边什么讯息, 今日才肯放我过来见你。”
    李祥现在是双面间谍, 与徐显炀碰面倒无需背着对手行事。
    徐显炀笑道:“那也无妨, 反正这阵子他按兵不动,你也不必着急,安全为上。”
    李祥拧着眉头道:“我这两日倒是打探到另一件事, 你知道, 北直隶不少地方都常年闹响马,宁老头的老家保定府那一带也不例外。我前日偶然听闻,他家家将说起要去联络保定响马盗的头领, 好像他家本就有人是响马盗出身。显炀你说,咱们拿不到他弑君谋逆的把柄,就拿通匪来告他,能告得倒他不?”
    因北直隶多地自开国时起便施行马政,朝廷规定家家户户养马,每年要向朝廷上交马驹,而近年来周边土地大量被划作皇庄,余下来让百姓放马的地面越来越少,百姓的生计就越来越难维持,不少人背井离乡沦为流民,也有不少做了盗寇。
    这已是国朝一大积弊,只可惜涉及的皇亲贵戚太多,想要革除也是困难重重。
    那些百姓无论男女老少均会骑马,牵了自家的马匹蒙上面便可出门劫道,所以才被称为“响马盗”。等劫完了回家,衣服一换,马匹一关,又成了良民,平日再拿抢劫来的金银与当地官府坐地分赃,官匪一家,朝廷想查也极难查的清。
    保定府确实是响马盗多发之地,宁府上有人与当地响马勾结也不奇怪,只是,连管家雇凶潜入王府杀人都可轻易揭过,皇上又怎会理睬宁守阳府中下人里有几个盗寇呢?
    徐显炀劝道:“你千万别着急,记得稳妥起见,反正有我与干爹布署皇城防卫,他们一时摸不到皇上的边,咱们有什么可急的?拖个一年半载也没事。”
    李祥叹息点头:“再过四天你就成亲了,可惜我却不能堂而皇之地过去喝喜酒。”
    “是三天。”徐显炀笑着拍拍他的肩,“放心,将来务必补上你的份。”
    为了不去引人注意,徐显炀辞别李祥之后,在街上溜溜达达地绕了一圈,见到接近午时了,还去附近饭馆吃了顿饭,然后才慢悠悠地走回北镇抚司衙门来。
    等在门房里的家仆一见他就感叹:“哎呦您可回来了,夫人找您找得都快急死了!”
    徐显炀一听就提起了心:“出什么事了?”
    家仆把书信递上:“这是夫人给您留的,她一大早就找到家里来,见您不在,就差了小人给您来送信,结果小人一路在这儿等您回来,刚刚夫人又亲自找过来询问,听说一直也未找见您,她又回厂公府上去,说到那儿再打听打听您的去向。”
    杨蓁还从未如此急着找他,徐显炀意识到事情必然紧急,忙接过书信展开来看,上面仅有很简单的几行字:“诚王昨日上门辞行,称今晨动身赴信阳就藩,观其言行异样,恐有不测之事,望见信及早定夺。”
    徐显炀看完心里立时就翻了几个翻。
    早在将杨蓁的话转述于诚王那日,他就看出诚王似有打算,可这些天下来也没见其有何行动,他自己这边没收到消息,问询干爹也没听到结果,看起来诚王就像是对宁守阳这桩案子忽然没了兴趣,再不理睬。
    他一直都觉得奇怪,可又不知究竟何处奇怪,今天竟忽然得知诚王要去就藩了,纵使杨蓁不说他“言行异样”,这事也决计是太不寻常了。
    手里捏着书信,脑中念头几闪,忽然定格在几个点上:河南信阳,北直隶保定府,响马盗……
    李祥的话语回响耳畔:“我偶然听闻,他家家将说起联络保定响马盗的头领……”
    徐显炀心头一沉,立刻吩咐跟前的校尉:“给我备马!”
    牵了坐骑乘上,他仍在飞速琢磨。
    眼下该当如何?进宫去找干爹询问?怕来不及了;回家去找蓁蓁问个清楚?她做事历来谨慎,想必再问也是信上这些内容,没的耽误工夫;去诚王府询问?蓁蓁都已说了诚王今晨动身,该不会有错,从这里去到城北王府来回也要一个时辰……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此刻至少已到未时,诚王已走了近四个时辰,想必算计的就是今晚夜宿保定府,这会儿不论再到哪儿去兜上一圈,恐怕都要耽搁太久。
    可是,他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确定,只是单单一个怀疑,难道就能调兵遣将前去救援么?万一是他弄错了,被皇上见到他为了诚王如此兴师动众,恐怕对他们都有不利。
    近臣结交藩王,一样是大忌。别看皇帝从前总想着叫诚王解开对何智恒的误解,要真看他们走得太近了,还不定怎想呢!
    “你即刻赶去何府,告诉夫人我已出城去追王爷,另外差人进宫向干爹报讯,就说我疑心宁守阳私通响马盗要对王爷不利,让他请旨赴援!”
    向家仆交代完了,徐显炀便急转马头,朝城南飞奔而来。
    城里还有相关衙门组织人手除雪,城外就没有了。这样的大雪过后,平民们能不出门的都尽量避免出门,一出了北京城,外面就是一片雪白无人的天地。
    徐显炀纵马奔驰于城外南下的官道上,望着面前银装素裹的茫茫雪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境,想起了杨蓁为他描述的那个情景。
    同样是离京南下,同样是白雪遍地,也不知前世他为她埋骨、与追兵拼杀的究竟是哪块地界。
    尚不知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何样场面,说不定就是一场惨烈堪比梦境的激战。他能否救得回诚王,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是未知之数。
    马蹄踏雪飞奔,溅起一簇簇泥雪。
    徐显炀自马背上回首,望着愈来愈远的城楼默念:蓁蓁你别担心,我一定回来,一定回来娶你!
    *
    诚王今日出行,只带了三十一名侍卫随行,就是当日挑出的那三十名供他查案的死士,多出那一个是侍卫统领薛哲。
    本来还有一队家仆和侍卫负责押运财物,诚王叫他们晚一天再动身,没让他们随行。
    薛哲与众侍卫们都十分不解,虽说也听闻了王爷是因惹了皇上不快才忽然要去就藩的,可无论怎样他也是亲王,这是去就藩,又不是充军发配,何至于走得如此寒酸?
    不但只带了这点人手随行,还只一人一骑,行李都没带多点,连个配暖炉供休息用的马车也没有,就王爷这种娇生惯养长大的人儿,这般骑马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赶路,还连个贴身伺候的人都没跟着,他怎能受得了?
    薛哲都疑心王爷这就是犯了小孩脾气,正跟皇上怄气呢,也说不定才走在半道儿后边就来了旨意,又招王爷回京呢。
    一行人过午时路过涿州县城,在城内打尖,因计划晚间到保定府过夜,中午也未休息多会儿便继续赶路。
    临近傍晚,薛哲看出诚王明显疲乏了,就提议就近休息一阵。
    不远处依稀有座村子,官道旁边搭着一座木棚,看样子是个村民卖茶水吃食给行人的地方,只因近日雪大人少,主家没有开张,木棚内外都空无一人。
    薛哲指挥着侍卫们擦了木棚里的桌椅,请诚王就座,还想去那座村子里找找有没有像样点的吃食,诚王却道:“不必麻烦了,借他们的锅灶烧些热水,再吃点干粮就好。”
    随行的都是侍卫,平日只管执勤巡夜,从没做过端茶送水的活计,未免显得笨手笨脚,诚王也无心去计较。
    薛哲为侍卫们做了分工,就去到木棚边上朝来路望去。今日一路遇见的路人都很少,只有一队三四十人的队伍,看似是一伙商人,却又未见押送着货物,也像他们一样一人一骑,自离开涿州不久便远远辍在他们后面,也不知是碰巧同路,还是有意尾随。
    这时薛哲见到,那些人也停在了不远处,却都没有下马,似是相互间商议着什么。
    薛哲手上握紧了佩刀刀柄,回身道:“都警醒着些,后面那些人难说没安好心。”
    侍卫们闻听也都精神起来,纷纷朝那边张望过去。虽说他们这边人手不多,可真亮出诚王府的牌子,哪个不长眼的敢劫王爷呢?侍卫们都不信真会有危险临头。
    诚王喝着热水,淡淡朝那边瞟了一眼,纹丝未动。
    这里已是保定府的地界,宁守阳是想在自己老家境内动手?距离京师还如此之近,可见他是真等不及了。
    不过,仅靠后面那点人手,还少了点吧?除非那里面能有几个徐显炀那般的高手。
    一想起徐显炀,诚王不觉露了点笑意出来。
    从小到大,接触过宫里宫外的侍卫们,年少年老的都有,却还未见过一个功夫能盖得过徐显炀去的,他真是个练武奇才,听说入门功夫就是跟个天桥卖艺的学来的,结果小小年纪就厉害得不得了。
    记得有一回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侍卫头领想在手下面前教训他逞威风,结果竟被他一脚踢落了两颗牙齿。那时的徐显炀,好像才十五六岁吧?
    这几年过去,想必他的功夫更好了。
    难不成,蓁蓁就是为这看上他的?
    他正捧着茶杯胡思乱想,忽听一名侍卫道:“薛头,前面也有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