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留下的?李祥没听过。
    “好,时值初冬,这一句应景儿。”杨蓁也敲了一下菜碟,发出“叮”地一声脆响,“故园残花红满路。”
    画屏与卓志欣齐赞了声“好”,徐显炀歪了歪唇角,李祥头顶渗出了冷汗。
    卓志欣学着她们敲了一下菜碟:“来日棠梨开无数。”
    李祥忽然来了精神:“志欣你说错了,这句话哪里有‘雪’字?罚酒罚酒!”
    这人真没救了,一副小人嘴脸,杨蓁轻哂道:“没有错啊,李大哥没听过‘千树万树梨花开’么?”
    画屏也道:“就是啊,棠梨说的就是雪,没有雪字却又说了雪,这才是高明之举。想不到卓二哥身为武官,还恁有才!”
    卓志欣笑着客套:“哪里有什么才?将将不出丑罢了。可不敢在你们两位才女面前显摆。”
    这下李祥再想将将不出丑可就难了,被那三双眼睛盯着,他憋了好一阵,才张口道:“天狗吃个大月亮。”
    徐显炀刚喝进口中的酒“噗”地喷了,呛得连连咳嗽。画屏不顾形象地笑倒在杨蓁身上,杨蓁也掩着口闷笑不止,卓志欣想给李祥留几分颜面,可忍笑也忍得着实辛苦,眼泪都快出来了。
    李祥在美人面前颜面扫地,满面通红地绷了一阵,转去晃着徐显炀的手臂道:“显炀你得帮我,你怎忍心看着哥哥如此丢丑?”
    杨蓁又蹙起了眉:这人当真是人品低劣,就猜着我家大人同为武官没甚文采,又没有准备,就想拉着人家陪他丢人。
    徐显炀好容易止了咳嗽,挑眉道:“我帮你什么?帮你喝酒啊?来来,满上,我替你喝。”
    李祥望了一眼杨蓁:“我知道今日我一上来便出言不妥,引了弟妹与画屏姑娘不快,受罚是应该的,可是我们做武官的,哪能与你们才女比试这些?志欣他跟我们不一样,他爹当年还中过秀才呢。”
    画屏见他一心想将徐显炀也拉下水,便打圆场道:“罢了罢了,其实李大哥说那一句虽然意境不合,也算不得错的,就不必受罚了。”
    未料徐显炀却主动接过话茬:“虽然算不得错,毕竟是坏了前三句的意境,不来个收场未免可惜。”
    他也“叮”地敲了一下菜碟,道:“月如初,人如故。”
    画屏与卓志欣又齐声赞道:“好!”
    杨蓁大感意外,原先她可一直以为自家夫君就是个勉强会读书写字的武夫罢了。
    徐显炀撩了他一眼,不无得意:你夫君会的还多呢!
    李祥想要拉人陪绑也落空了,只好讪讪地揭过,再说话时就收敛了许多,没了先前那副得意洋洋。
    五个人吃喝闲聊,待得酒足饭饱之际,徐显炀忽然很家常很平静地吐出一句话:“有件事须得告诉你们,柳仕明已经清醒了。”
    柳仕明醒了?柳湘的儿子,那个火烧教坊司、自称如果能被成功救活就知无不言的柳仕明醒了?
    屋里霎时静了下来,杨蓁心底暗道:他终于说出来了,诚王为他定下的这一条试探之举,他一定很不情愿使出来吧?
    画屏见李祥与卓志欣都露出吃惊之色,便猜着他说的一定是件重要的公事,就放轻了动作,不出声地坐着,琢磨着:柳仕明是谁?是案犯还是厂卫呢?
    徐显炀分别望了一眼李祥与卓志欣,接着道:“可惜他人还太虚弱,话都吐不出来,想要问讯也只能再等几天。”
    李祥极力敛起吃惊之色,朝画屏那边望了一眼:“恁重要的事,你怎会在此说起?”
    “为何不能在此说?跟前都不是外人,不是么?”徐显炀笑道,“画屏妹子,你不知个中内情,只需记得这里的话全都别去与外人说就是。”
    人一旦起了疑心,心思就活泛起来了。徐显炀想象得出,他日倘若不能以此事逼李祥露出马脚,他一定会把泄露的责任推到画屏头上,到时也不会再管对人家姑娘的垂涎了。
    画屏很痛快地应了声:“徐大人放心,我如今身在王府,有话只与蓁蓁姐一人说,才不会向外人嚼舌头呢。”
    徐显炀道:“我也是说出来叫你们跟着高兴些,等过上两日,说不定咱们就能知道那主使人的身份了。”
    卓志欣笑道:“这当真是可喜可贺的大好消息。不过还需留心别叫对方的人知道,不然再叫柳仕明被他们灭了口,咱们又前功尽弃了。”
    李祥也跟着道:“就是就是,一定要对其严加防范。”
    “这话说的不对。”徐显炀微微欠身,神神秘秘地道,“你们想想,若是增派人手将他守得铁桶一般,对方只需稍一探听,便可知道他的下落,到时再买通一个守卫,便可将柳仕明杀害。还是现今干爹这主意好,柳仕明就被安置在他府上下人们的住处内,仅派了两三个人守卫,这样纵是府中下人,都留意不到那里躺着一个重要案犯,外人又怎会留意得到?”
    卓志欣犹疑:“这……妥当么?”
    “妥当妥当!”李祥抢着道,“这一招着实高明,真不愧是厂公想出的高招!”
    徐显炀默默喝着杯中残酒,不再说话。李祥的每一步表现似乎都在证实着他的嫌疑,得到这一答案,于徐显炀而言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他宁愿他是弄错了。
    从盈福楼上下来时,已过了戌正,徐显炀带杨蓁去到僻静处告别:“今晚不能再去王府陪你了,你好好回去歇着。”
    杨蓁问:“你们明晚便要布防蹲点了吧?”
    徐显炀扫了一眼尚站在胡同口说话的李祥与卓志欣:“今晚便要开始了。”
    杨蓁无声一叹,握住他的手道:“一切小心。不论得到何样结果,都稍安勿躁。”
    徐显炀一笑:“你还来劝我?明明是你一直都比我更急于破案。不说了,来日再见。”
    他在杨蓁脸边亲了一口,就放下她大步走去。
    杨蓁过去马车跟前,上车时见到早已等在里面的画屏正掀着窗帘朝外望着。
    “看什么呢?”杨蓁坐上车问。
    画屏被吓了一跳,赶忙放下窗帘道:“没什么,随便看看。”
    杨蓁请车夫赶车离开,看了眼窗帘,知道那边对着的就是卓志欣与李祥二人等待徐显炀的位置,便小声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看中卓大哥了?”
    画屏并未有何娇羞,只显得怅然寥落:“我是觉得他人挺好的……不,是样样都挺好的。我自记事起,见过的男人除了龟公乐工,就是嫖客,哪里见过这样的好人?可惜,好又怎样呢?人家是锦衣千户,又是徐大人的心腹,将来前途无量,我去为人家做个妾都不够格的。”
    杨蓁有些奇怪:“你如今身在王府,难道从未想过,说不定将来有望被王爷看中,收作侍妾?那样的出路难道不好?”
    画屏苦笑了一声:“好么?往日流芳苑那些姐妹们嘴上说着都想攀龙附凤,实际私底下谁都知道,真心才最难得,能有个真心看中的人陪着,纵使粗茶淡饭一辈子,也是好的。”
    杨蓁当然同意这说法,只想不出能如何劝她。
    画屏却没用她劝,自己先笑起来,抱住她手臂道:“我不过是随便想想罢了,哪个少女不怀春呢?我还要给你做丫头呢,到时卓大人常来你家串门,我得机会给他端茶送水就足够啦。”
    杨蓁也不由苦笑,画屏这姑娘的淡泊开朗,真是连她也要自愧不如的。
    她也拿不准卓志欣有没有接受画屏的可能,就盘算着回头问问徐显炀的意思,先不来为画屏打什么包票,省得万一将来被回绝,再惹她伤心失望。
    且说徐显炀等三人步行返家,走到一处岔路口,李祥与他们告辞,朝自己家方向走去,徐显炀与卓志欣并肩而行。
    “今日不去王府了?”卓志欣留意前后无人,问道。
    徐显炀望他一眼:“我去王府这事,你对李祥说过了吧?”
    “是啊,就在昨晚,听他问起,我便说了。难道你还想瞒他?”
    徐显炀驻足停步:“你先回吧,我还有些事要去办。”
    卓志欣只当他还是要去找杨蓁,点头笑道:“好,你的家有我看着,你就放心去吧。”
    此处距离与李祥分手的岔路口不远,徐显炀返回头就朝李祥的去向跟了过去。
    因本就偏爱侦查追踪之类的差事,一入门厂卫他就刻意训练过这类技巧,又有着飞贼跟班的经历垫底,他徐显炀想要跟踪谁,绝没被对方察觉的可能。
    李祥很快出现于视野之内,徐显炀以夜色掩护身形,一路尾随,直至跟着对方来到李祥家跟前。
    眼见着李祥走到院门口,扣响院门,他媳妇来开了门,李祥进去,门扉关闭,似乎一切如常。徐显炀不禁起疑:难不成是我猜错了?
    柳仕明醒来,这么重大的消息,倘若李祥真是内奸,决计是要尽快上报的,不可能有耐心等到明日。不然多等个一半天,说不定就被柳仕明全盘招供了。
    他先去找到附近郭塘蹲点的地方,向其询问:“可发现有何异状?”
    “回大人,李祥一家人看似并无异状,不过属下发现,这两日每到傍晚,必有一个挑担卖蔬菜果子的货郎上门,每一回都被李祥媳妇迎进门去,待上好一阵才走,不知这算不算得异状。”
    “货郎?”李祥家如今还算殷实,若说家里有常来往的货郎,迎进家里去招待并挑选货品,也并不奇怪,可今日不同往日,徐显炀一听便是神色一凛,“今日也来了?”
    “是,已进去有半个时辰了,至今尚未出来。”
    徐显炀等不及听完便吩咐道:“把左近的人手叫来,守好了这门户,见到那货郎出来,立刻扣下他!”
    话音未落他便疾步而走,直绕向李祥家的后院方向。
    刚绕出胡同口,便见到一个黑影翻出了李祥家的后院墙,落地后朝一方快步遁走。徐显炀急忙追了上去。
    奈何此时时辰已晚,大多人家已然入睡,周围难见一点灯光,这些后街胡同地带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若非对周遭地形熟悉的,一头撞到树上墙上都不奇怪。
    徐显炀才追到头一个岔路口,便已看不见对方身影,不禁愤然顿足。
    寻常货郎哪有逾墙而走的?显见就是今日从李祥那里得了重大消息,不敢再冒险从正门离开,才匆匆逃离。如此一来,李祥的嫌疑已可坐实。
    徐显炀攥紧了拳头,狠狠一拳锤在身旁一株柳树之上,震得枯叶簌簌而落。
    罢了,今日这探子捉不到,还可依计明日在干爹家中蹲守等杀手上门,到时候……
    徐显炀回过身,又朝李祥家的方向望去。
    次日一整个白天,徐显炀都没在北镇抚司露面,直至傍晚才来,一来就差人叫了李祥与卓志欣两人到跟前。
    “今晚不用巡夜了,”徐显炀道,“随我去干爹家中蹲点,等候来杀柳仕明的凶嫌上门。”
    李祥与卓志欣闻听双双怔住,神情却又不尽相同。
    卓志欣问:“怎么,难不成你昨日说柳仕明醒了……”
    徐显炀笑了笑:“是啊,他根本没醒,我是拿你俩预演一下,今日再到衙门里来放出消息,好钓对手上钩。你们知道,我这人不善说谎,不预先演练一番,怕说出来别人不信。”
    卓志欣苦笑:“我还一个劲儿为这消息高兴呢,你真骗的我好苦。”
    徐显炀转去望向一直不出声的李祥:“李祥怎么了?怪我没说实话?”
    李祥一怔,摇头道:“哪儿有,你说怎样,我们都听你吩咐就是。”
    “好,拿好了兵刃,这便随我过去。”
    李祥犹疑道:“能否容我回家送个信?我娘见我不回家该惦记了。”
    “你又不是头一回为差事晚回家,怕什么?走吧。”徐显炀姿态自然地拉住了他的手臂,直接拉他出门。
    卓志欣跟上来问:“就咱们三个?不必带上些人手?”
    “不必,我已备下了人手在那里。”徐显炀头也不回。
    时值冬日,又是阴天,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等到他们三人三骑去到何智恒的府邸,天已然全黑。
    徐显炀领着他们自一处不起眼的角门进入,这里早有下人等候,将他们迎进门来,对徐显炀道:“王爷正在等候大人。”
    “王爷?他亲自来了?”徐显炀十分意外。
    而听了下人这话,李祥与卓志欣只有比他更意外的份——怎么诚王也亲自来了?
    “我说你到底瞒了我们多少事?”随他进院时,卓志欣忍不住问道。
    “过了今日,自会与你细说。”徐显炀望了一眼李祥。平日最爱抱怨的李祥此刻却寂然无声,一看便是全身紧绷,一个字都不敢出口。
    布防等候杀手的下人房院里仅挂着一盏风灯,光线昏暗,一片寂静。距此最近的一间正房屋里点着一盏孤灯,诚王穿了一身平平无奇的墨兰色蜀锦夹棉曳撒,坐在正座太师椅上饮着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