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王微微眯起双目,眸光隐现:“你所谓的那些人,那些会来谋害你的人,是指厂卫?”
    耿芝茵心感奇怪,抬起头道:“自然是了,咱们又不是头一回言及此事,你为何还会有此一问?”
    诚王轻捏着她尖尖的下颌,注视着她道:“芝茵你告诉我,据你所知,除了厂卫之外,还有些什么人、可能会为什么缘故,有心谋害你?”
    耿芝茵面色迷茫:“你为何如此问?难道是听说了什么传言?”
    诚王道:“你回答我便是。”
    耿芝茵摇摇头:“父亲当初虽然也有树敌,但都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有心害我的,只有厂卫的走狗。”
    诚王审视着她,神色更为郑重:“如今世间,我已是你最贴心的人了,你心里有话,可要如实告知于我,这样我才好护着你。不然将来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怕我会措手不及。”
    耿芝茵有些心慌,紧紧握起诚王的手,殷切道:“淇瑛,你是怎么了?原先你不是也对厂卫厌恶至极么?为何如今竟不信我的话?他们谋害了我爹爹,想要害我铲草除根,不是顺理成章的么?如今我一无所有,哪里还有别人再想害我?”
    一无所有?倘若真是一无所有,那些人又何必处心积虑想要杀她?
    见她不说,诚王也没有逼问下去,而是很快转做了随和笑脸:“我还不是怕一味地防备厂卫,疏忽了余人?你既然说没有,我自是信的。你早些睡吧,我走了。”
    他起身朝门口走去,耿芝茵不舍道:“你……今日也不打算宿在此处?”
    诚王朝她回望过来,她穿着一身与此深秋季节不相合的衣裳,轻薄的胭脂色对襟纱袄,里面露出芙蓉刺绣的白缎抹胸,一头青丝松松地束于脑后,脸上妆容精致,眉黛唇红。
    今晚他是突然造访的,她能有此准备,足见是每晚都是如此,每晚她都在等待着他来。
    他笑了笑:“明日我需早起,怕吵着你,改日再来陪你。”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初一离开耿芝茵视线,他脸上笑容立刻散去,一丝不留。
    *
    夜色渐浓,远处街上传来更梆声响,悠远而深邃。
    “晚些回去也没事么?”杨蓁问。
    徐显炀道:“明早再回去都没事。”
    “天亮后你也有把握脱身?”
    “诚王府里共有侍卫一百四十三名,其中三十四个是我的人,还不算另外的十九个男仆。另外还有四十二人是东厂的,也可归我调遣。”
    杨蓁惊得险些从床上跌下地去:“王爷知道么?”
    “怎可能叫他知道?”徐显炀哂笑着,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转脸看见她盯着自己两眼放光,“怎么?”
    杨蓁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脖子:“我夫君比诚王能耐多了。”
    她很自然地岔神想到:若想叫他把诚王杀了,好像也轻而易举。
    要不是至今已然越来越觉得诚王对徐显炀并无恶意,她说不定真会做此筹谋。
    她又问:“那些人手虽然名义上是你的人,可是都能确信可靠么?万一有人贪恋诚王给的财帛,倒戈过去怎办?”
    徐显炀想到北镇抚司里尚未查清的内奸,叹了口气:“那自然也说不定,好在我早有安排,他们互相之间并不全都清楚谁是自己人,诚王收买到其中几个,也不至于将其一网打尽,我也不会把重要讯息传给他们所有。”
    杨蓁道:“可是诚王带了耿芝茵回来,你却不知道。”
    徐显炀懊丧地皱起眉,一翻身压下她道:“哪有新媳妇洞房之夜就来揭夫君的短儿的?”
    “哎呀,疼!”
    徐显炀动作一顿:“还疼啊?是不是……方才这回太过了些?”
    杨蓁苦着脸道:“不是那里疼,是胳膊疼,腿也疼。”
    徐显炀怜惜地为她揉着手臂:“是我太馋嘴了,方才不来这第二回就好了。”
    “那也不怪你,我也……”杨蓁说到半截,才醒悟这哪里是自己一个“新媳妇”该说的话?顿时小脸又红透了。
    方才这一回他不再像上次那样猴急粗暴,不但动作轻缓温柔了许多,还像是有意讨好她似的,手口并用对她百般撩弄,还未深入便将杨蓁弄得娇喘连连,正事来时也是力度适中,节奏适当,虽说杨蓁初经人事,难免仍有不适,却已然尝到了个中甜头,也有些沉迷其中的意思了。
    若非亲历,绝想不到他看上去那么人高马大一个人,还有这么温柔细致的时候。
    徐显炀一笑,伸过光裸的手臂又将她搂了,在她耳畔柔柔地吻着,许久方道:“我陪你到天明再走,你那件正事可舍得对我讲了?”
    杨蓁次日不必当早差,晚起一时也无妨,既听他说天明后也有把握脱身,自是盼着他能待上一整夜,听罢说道:“我想问你,当初是依据什么判断耿德昌是奸党之一的?”
    徐显炀听得一怔。
    泾阳党一开始起源于无锡,吸纳人员多出自江南,可许多浙江籍官员又是他们的对头,后来泾阳党发展壮大,成员虽仍是江南人居多,籍贯地域已然涵盖多省多地。现如今他们蛰伏不出,就再难根据什么分辨谁是他们的成员。
    “是替他行贿打点的董志文招供所说的,柳湘他们言语之间也是这个意思,而且听上去耿德昌还是个首脑,要不然,耿家女儿也不至于因为掌握了他们什么私密而被追杀……”
    徐显炀忽然顿住,目光炯炯地紧盯着杨蓁问:“你是不是怀疑,耿德昌其实不是奸党?”
    杨蓁点头道:“依你看是否有此可能?”
    徐显炀双眸闪烁,似感浑身血液都渐渐沸腾,颇为激动地道:“倘若他其实不是奸党……”
    杨蓁接上道:“倘若他不是奸党,而是手中掌握了什么奸党的重要把柄,当时他获罪入狱,便用行贿与要挟双管齐下,向奸党宣称,倘若他不能脱罪,便将那把柄向厂卫与皇上献出,拉奸党陪他同死,这不是也有可能么?”
    “没错,”徐显炀也道,“奸党大多执拗,就像柳湘那样,如果耿德昌也是奸党,而且还是一大首脑,为何他的同伙们会那么轻易就怀疑到他的女儿要投靠厂卫呢?何况厂卫还是她名义上的仇人。这一点本就不合道理。”
    有时心念认定了什么事不过是先入为主,只需一点点提示,换一个角度去思考,便会发觉柳暗花明。
    徐显炀不觉已坐了起来:“如此一来,奸党一系都会急盼着他被处死,不但运作关系鼓动朝臣上疏劝皇上及早结案,还要故布迷阵,让我们以为耿德昌是奸党首脑之一。于是,耿德昌来不及献秘便被斩首,然后,他们疑心耿家女儿也知道内情,才想杀其灭口!”
    “还有一点,”杨蓁为他裸.露的肩膀上披上一件衣裳,“诚王很可能清楚耿德昌并非泾阳党人,所以在见到你们将其定为奸党首脑,对你们的误解也便随之加深。”
    诚王的立场一向不为徐显炀所关心,他此刻心念急转,飞快联系起一整套新的逻辑框架。
    可兴奋了没多会儿,他又垮下了双眉,沮丧道:“如今愈发可以确信,耿德昌所藏的那个秘密极为事关重大,可是,如此重大的秘密,柳仕明那个傻瓜恐怕是不知道的,连耿芝茵是否真的知道,都很难说。那些人想追杀她说不定只是稳妥起见,咱们想要获知内情,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杨蓁劝道:“咱们能有今日进展已然值得庆幸,焉知来日不会有新的收获?还不用急。”
    徐显炀想到今日有此进展全仗她心思慎敏,捏了捏她柔嫩的脸蛋笑道:“你当真是比我所有的手下都要能干,我娶了你可是捡到宝了。”
    杨蓁笑着推开他的手:“你可还没娶呢。歇下了吧,明日你还有公务。”
    夜确是够深了,两人当即吹灭烛灯,共枕而眠。
    徐显炀头脑尚且亢奋,躺了一阵难以睡着,一睁眼之际,见到昏黑之中杨蓁也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他,似是有话想说。
    “在想什么?”他问。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杨蓁将手指与他的手插在一处,闭了双目。
    她是再次拾起了从前的那个想法:如今愈发可以确信诚王只是为人蒙蔽,对他生了误解,倘若去对其开诚布公,解释个清楚,说不定真有望将其争取过来,那样的话,前后两代君王都信任了他们,奸党再想生什么幺蛾子都不怕了。
    可是她能料得到这话说出来,会得徐显炀如何回答。
    在他看来,争取诚王根本没有必要,不值得去冒触怒诚王、引发难料后果的风险。
    她只好忍下了想说的话。当此时候,他能同意留她在此已是极限,不能再增加他的忧虑让他放心不下了。
    他们到了今日这一步,却是住在别人家里,想要高枕无忧、幸福长久,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正文 44|金玉厚赐
    诚王回到居所时已然很晚了。
    值夜的丫鬟凌霜与暮雨两人都以为王爷会留宿西跨院, 已在东梢间里打起了瞌睡, 听到守门的小丫头报说王爷回来了,两人都慌忙起身迎接。
    因之前已然沐浴过,诚王进门后又用热水简单净了手脸,便准备就寝。
    两名大丫鬟服侍他更衣脱履之时,诚王坐在床榻边, 忽问道:“你们两个说说, 女孩家一般都喜欢些什么, 如何最易讨得她们欢心?”
    王爷会出言与她们闲聊,这样机会一年也难得有上一回, 两名丫鬟都十分意外, 也同样都有些受宠若惊。
    凌霜道:“若说女孩家最喜欢的,莫过于衣裳首饰, 但凡好看的东西, 她们都爱。”
    暮雨道:“还有胭脂水粉,尤其天生美貌的女子, 都盼着能打扮得更好看。”
    衣裳首饰,胭脂水粉, 果然向这些小丫头问询,只能得到这种俗不可耐的答案。
    诚王不予置评, 只在心底暗笑:恐怕她就不见得会爱这些玩意,不过……也不妨一试。
    通常而言, 仆婢们即使不当早差, 也是不可睡懒觉的。每日早早便有管事嬷嬷去督促仆婢起床。只是杨蓁这边特殊, 下人们从没将她视作自己同类,也没人会来特意唤她早起。
    天大亮了,杨蓁还挨在徐显炀肩头睡得正香,连徐显炀率先醒了,侧着头望了她许久她都未察觉。连续两夜睡眠不足,她确实急需补觉。
    她小脸睡得红扑扑的,黑缎子似的长发衬在脸边,浓黑的睫毛好似墨笔画下的两弯月牙,隔一会儿便会发出几下轻微的颤动,着实可爱至极。
    徐显炀静静望着,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忽然一阵扣门声传来,只听一个妇人声音唤道:“蓁蓁姑娘可起来了?”
    徐显炀一动未动,杨蓁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见那妇人又扣着门问了一声,她才打了个激灵慌忙坐起:“有人来了?怎会……有人来叫我?”
    徐显炀在唇前竖起食指,低声道:“听声音便知不可能是来搜屋的,你安心去接应便是,不会有人发觉我在这里。”
    杨蓁可没有他这么坦然,慌里慌张地爬起身,在中衣之外系了件长袄就下了床,又回身拉着棉被把徐显炀罩了个严实。
    徐显炀躲在被子里闷声直笑,杨蓁双手按着他小声警告:“你可不许出声,若敢叫人家知道你在这里,我……接下来一个月都不睬你!”
    谁知他会不会一时起了坏心,为了让她在王府里待不下去,就故意叫人家发现呢?
    说完她趿着鞋子绕过屏风过去应门,拉开门一看,外面是一个中年仆妇领着一个小丫鬟。
    杨蓁赧然福礼道:“嬷嬷见谅,是我一时睡迷了尚未起身。”
    仆妇赶忙回礼,客气笑道:“不不,倒是我吵了姑娘,姑娘可别见怪。”转身朝后面的小丫鬟道,“拿进来吧。”
    小丫鬟捧了一个大红雕漆长方托盘进来,放到了外间的圆桌上,仆妇揭开盖在上面的一方锦帕,杨蓁顿觉眼前一阵晃眼亮光。
    仆妇交了一张薄薄的贴子到她手里:“这是王爷吩咐给姑娘的赏赐,列了单子在这里,姑娘收着吧。我们这便走了。”
    二尺长、一尺多宽的大托盘里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半盘的金珠首饰、两匹提花织锦缎并一排雕漆小圆盒子装的胭脂水粉。
    杨蓁忙叫住她们:“嬷嬷请留步,还请您告知,王爷为何要赏我这些东西?”
    仆妇笑道:“王爷有意厚待姑娘,还需什么名目?姑娘且笑纳便是。”说完便走了。
    杨蓁望着面前一堆晃眼的宝物发呆——从前只听说过宫里的嫔妃侍寝过后若得皇帝欢心便可得到赏赐,可是,自己昨晚“侍寝”的又不是他,他又颁哪门子赏呢……
    徐显炀穿着中衣中裤,尚且松着衣襟,袒露着精壮的胸腹,贴着墙根凑过来,关好了房门,也来到圆桌前观看,信手捻起一支凤钗来端详。
    赤金打造的累丝金凤,凤羽根根分明,每一根尾羽上都镶着一颗小指肚大小的蓝宝石,凤嘴垂下的流苏末端更是坠着一颗大过拇指肚的蓝宝。
    他曾在卷宗里见过一桩事关南洋宝石的窃案,知道这种石头比黄金还要贵上几十倍,再加上金凤细到极致的雕工,这样一支凤钗价值没有千两也要数百两,纵是放在后宫里,也是极贵重的,诚王那小子倒是够大方。
    给丫鬟的赏赐?谁家的丫鬟会顶着这么大一个累丝金凤干活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