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初开时，一棵树生长了出来。
在漫长的时间里，树上的果子、叶子、花儿最先生出灵智，成了这个世间的神仙。
还有一些靠近大树的石头，也沾了灵气，在无数岁月中，获得了灵智。
其中有一颗石头，她最大的愿望是能动，等呀等，等到有了一点点灵力，就借着风力滚动，越过山丘，掉入河流，又被水冲走。
后来，她身边的花花草草都修成了人形，她还是一块顽石。
她有些懊恼，她多想能伸出腿，在大地上走一走，看看更宽广的地方是什么样。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她终于修成人形。
却没走多远，就被神界抓了壮丁。
她还不知道，之前那些从同一棵树上生出来的神仙分成了两派，为争夺地盘打得激烈，只要是个神仙就拉进来参战。
这一战打得血流成河，可站在两军冲锋中的她根本不知道做什么。她只是一块坚硬的石头，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她。
当她被战争的铁骑碾压，被埋在尸堆里。她就像之前，被树叶、被砂砾压在地下的石头一样，安静待着。
“雪瑶，雪瑶！”她被挖了出来，一个满脸血迹的女人擦着她的脸，眼睛里的光辉逐渐熄灭，把她放在一边，继续去扒其他的尸堆。
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最后有没有找到那个“雪瑶”，她给自己起名“雪瑶”。因为她和那个女人四目相对那一刻，顽石的心有些许颤动。
她在神界参与了无数场战争，经历了无数个生命的消亡。
起初的她并没有任何感觉，因为她和战友们素不相识。有战争了，等级高的神仙就会发出号令让小神仙们前来，有时候遇到雪瑶这样听不懂的，就一个空间转换之术，把人空投到战场上。
她不知道干什么，但她不喜欢别人触碰，谁碰到她，她就给一拳，或者一腿。
打完仗了，她就到处游玩。那时候，天地已经被分成了三界，人界去不成了，魔界危险重重，只能在边界转转。
后来，神界有了天庭，要扩大常备军。数战未死的她被编入了边关守军花名册。
当她看到身份牌上“雪瑶”两个字时，突然有了一种归属感。
从那时起，她在军中接受战斗训练，她有了许许多多战友，能学到东西，还能得到仙丹和仙玉。
她身边的人一个个消失，一场战斗，几个人不见了，再来一场。很快，她身边换了新人，又换了新人。她刚刚学会的一点不舍，就因为不断失去而变得麻木。
突然有一天，边关来了个穿金甲的男人，他举行了宴会。
雪瑶第一次喝了酒，入口的辛辣让她决心再也不碰这个东西。只在盘子里拿了一串鲜嫩的葡萄，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颗颗品尝。这是她第一次吃葡萄。
“怎么不一起庆祝？”穿金甲的男人走到她身旁，又递给她一串。
“反正他们都要离开。”雪瑶说。常常，她刚和一人熟悉，那人就死了，她感到难过，还不如一直一个人。
“哈哈，我不会离开。”他爽朗地笑着。
他们一起打了很多场仗，他夸赞雪瑶勇敢。
“勇敢是冲在最前吗？”雪瑶问。
“不，勇敢是坚持你心中正确的东西，哪怕所有人都害怕。”
他教会了雪瑶更高深的剑术，教会了雪瑶如何带领一个团队。
在他离开时，雪瑶当上了最低级别的将领。
他一走很多年，雪瑶打了很多次仗，有过很多朋友，对人类的情感越来越精通。
他再次回来时，所有人都朝他下跪。
雪瑶听别人叫他天帝。
据说，魔神频繁骚扰天庭，天帝怒了，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消灭魔神。这一次，他们会向魔界全面开战。
雪瑶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神仙，密密麻麻，飞在空中看，就像是田野间的野草。
天帝给雪瑶升了官，还给雪瑶介绍了他的女儿。
雪瑶却感觉他有些变了，说话不再豪爽，一堆废话里有用的字眼很少。
他曾和战士们同吃同睡，训练时谁不小心伤了他，他也只是笑笑说没事。现在，他却暴躁得像一团烈火，谁靠近就会被灼伤。
大战开始了。天帝带着他们向魔界进军。
先是阵前挑衅，双方互相侮辱，说着让对方愤怒的话，然后发起冲锋，以让更多的生命泯灭，砍下更多的耳朵和手指为荣。
雪瑶拿着剑，努力完成自己的工作，不让魔族从自己身前冲过去，保护身后的战友，还有远处的神仙界。
她喜欢战斗，但她不喜欢死亡。她讨厌偌大一个队伍带出去只剩下她一人回来，她也讨厌看到敌人眼里的疯狂与恐惧。
她总是挑对方比较强的一个去战。既能完成工作，又能减少同伴的牺牲，还能不让太多血溅到自己身上。
这一次，最强的魔神由天帝对抗。
这位魔神的种族，雪瑶在战场上很少见到，小小的，毛茸茸，有翅膀，有尾巴，还有角，她曾经还想过抓一只来养，竟然能成长成魔神，竟然也会这么凶残。
魔神煽动翅膀，天地风云变动，身边的战友们的气息都弱了几分。
披金甲的天帝更是强大，他大挥大舞戮魔剑，大片消灭着敌人。
他真的很强。之前雪瑶可惜，若他一直在边关，或许他们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连空间都破碎了，无数的空间裂缝就像一个个隐藏的陷阱，不少神魔葬身其中。
雪瑶手下的士兵几乎死光了，他们修为不够，一旦掉入空间裂缝将再无活路。
她抬头看了看和魔神慕秋战得激烈的天帝，继续找魔去战。这么多年在边关，她学得最多的，就是忠诚，听从长官的命令，战到最后。
战场的空间快要全部塌陷，天帝受到了影响，才打飞魔神转移战场。
雪瑶推开她的对手，也跟了上去。
魔族没有再追，寥寥几个神仙跟着天帝跑回神仙界。
不久前，人声鼎沸的要塞一片寂寥。雪瑶想起天帝讲话时说共有数万神仙，当时她数不清，现在能数清了，不到双手之数，都受了重伤，倒在地上，不愿起来。
雪瑶想，她的身边又要全是陌生人了。她拿着剑，一身血污，看向远处。
金光驱散了魔气，天帝一手提着一只长翅膀的小兽飞来，他满脸的明媚张扬，雪瑶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和她并肩作战的人。
“小气鬼，有本事你杀掉我啊！”小兽怒吼，在天帝手中挣扎。
“雪瑶，你看上去还不错。”天帝的手指用力，捏着小兽，在它刺耳的尖叫中温和地笑着。
“你的剑呢？”雪瑶问。天帝曾经教过她，说习武之人，要剑不离手。
“在那空间里丢了，星儿回来了吗？”
雪瑶摇摇头，星儿是天帝之女，也参战了，没有跟他们一起逃出来，要不已经死了，要不还在空间里，或者跑错方向去了魔界。
“你休息一下，我回趟天庭，看该如何处理这孽畜。等我回来打开通道，请你帮我一起去找戮魔剑和星儿。”天帝继续笑着，朝远方飞去。
雪瑶看向他的背影，他的金甲已经破碎，身上的血痕还沾染着浓郁的魔气。
他曾说过，戮魔剑是他最心爱的朋友。他还说过，星儿是他最珍视的宝贝。可怎么能够抛下不管呢？
雪瑶想了想，她还是有些不懂人类的话。
但天帝的行为她尚能想得通。战至最后，哪怕用自己的生命换掉一个敌人，也是值得的。这是她在守备军里学到的。天帝也履行了，伤重到自身难保，还坚定地要去除掉魔神。
和她猜测的一样。天帝陨落了。
据说，魔神已经炼成了不死不灭之体，天庭各位都没有办法。上古大神们对此事不感兴趣，佛祖们慈悲为怀，认为慕秋罪不至死，让天庭放他一条生路。
可天帝舍己为人，重伤之体下凡，用残存的力量将魔神慕秋封印在人界。
雪瑶听着传言，思考着，天帝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这么做是为了谁？
她一直都没想明白，直到遇到一个从天庭来的老头。他偷偷溜进魔界采药，被魔族追到边界，雪瑶帮他解了围。
老头赠予雪瑶数枚丹药，表示感谢。
这比上级发的灵丹要好得多，雪瑶平时采了药草，都是直接吃掉，还不知道如何能炼丹。
老头说，雪瑶帮他去魔界采药，他会教雪瑶炼丹术。
雪瑶摇摇头，她对炼丹术没什么兴趣。
老头气得竖起了胡子，一遍遍告诉雪瑶，他的炼丹术三界第一，丹药能极大地利用药草的特性，有更好的效果。
“你这么聪明，告诉我天帝为什么要那样做？”雪瑶说。
老头长叹一口气，说：“因为愤怒，为了颜面。”
魔神慕秋的恶作剧，放在其他人身上，可能后果都不严重，可放在日益膨胀的天帝身上，就酿成了大祸。小小的玩笑，触碰到天帝的尊严，引发了雷霆之怒，付出了天庭数万神仙的性命，甚至搭上了天帝自己。
雪瑶还是没想明白那种愤怒，怎么会让人失去理智，放弃点点滴滴积累来的修行，和最为珍贵的记忆呢？
似乎是神魔大战消耗过于严重，虽然天庭很快派了新人过来，上级也让边关加强防范，可没有进攻的命令，魔族也没有前来骚扰。
很长一段时间都过得很太平。雪瑶也变得清闲。
她还是遵守了诺言，帮助老头采摘药草。
神魔两界环境气候迥异，魔界的很多药草在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但对身处边关的雪瑶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
最多被魔族追一追，追上了就打一架。
她不怕战斗，不惧疼痛，不畏受伤，以她的能力，只要魔族不时时派大能盯梢，兴师动众追捕，她是肯定能逃掉的。
她不偷不抢，都是在野外采摘。所以也没引魔族太多的关注。有时候，她去到有趣的地方，还能游山玩水一番。
老头也送给她许多书籍，她学会了一些简单的丹方，还学会了很多人世间的规则，她对社会间的复杂关系惊叹不已。
雪瑶一直在边关，过着平静而单调的生活。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比起曾经躺在世界树下做一块不能动的石头，她现在要自由多了，还几乎能随时去魔界，整个神仙界也没几个人能办到。
后来，有了新的天帝。她看到天兵天将在边关进进出出，他们穿着闪亮的金甲，去抓捕和魔族勾结的神女。
听边关的战友们说，天兵天将们的待遇比他们要好得多，每日在天庭巡逻，几乎没有什么危险，就连这金甲也用了更多的仙石，比他们要气派得多。
雪瑶却不觉得。不能战斗，光走路站岗有什么意思？哪比得上她在边关自由，这里没人打得过她，也就没人能监管她的行踪。作为将领，只要没有仗打，没有大场合练兵，她想去哪里都成。至于那身金甲，看上去像个笨重的乌龟，躲避起来都要慢上几分，让她穿，她还不想要呢。
直到很久以后，雪瑶听别人闲聊，才知道，那神女是前天帝之女星儿。
她有一点点后悔，没有在当时多听听其他人的闲话。可她又想，即使当时知道了又能如何，前天帝教会了她忠于天庭，她会那时候背叛现任天帝，去救星儿吗？
时光流逝，神魔两界也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场战斗。有时是神界出兵，有时是魔界挑衅。
雪瑶在战场上越来越游刃有余，她击退了数十位这期间自称魔神的人，没有让魔族踏入神界疆域一步。
同僚们都说，雪瑶迟早会当上最高将领。
而天庭，总是一次又一次空降总统帅。他们常常干上不久，就带着满满的功绩，回到天庭升上更高的职位。
雪瑶却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如果不是上任天帝不问她的心意就下了命令，她还宁愿只当个士卒。长官要对手下的人负责，可在战场上，她大部分时候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死去。
她不想杀人，还在边关，是为了防止更多的人被杀。
战争就像巨石碾压过草地，能幸存下来的，只有她这样坚硬无比的石头。她守在这里，魔族就不会闯进神仙界，去残害那些刚刚化为人形的小神仙们。她以最快速度战胜敌方将领，魔族的人就会逃跑，她的战友们就能多留下几个。
即使对魔族，她也不愿痛下杀手。她还记得，有次天庭打了胜仗，他们的部队深入魔界，她同样看到了惊慌逃窜的人们，痛哭流涕的孩童。
只要不是穷凶极恶、大开杀戒的魔族，她都尽可能地放他们一马。谁也不知道，这些魔族为什么上战场，也许像曾经的天帝一时愤怒，也许像曾经的她懵懵懂懂，也许像有的战友征召而来被逼无奈。她想再给他们一次活着的机会。
其中有个魔族，叫萧子墨。雪瑶能记住，是因为这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神魔混血。
上古大神偏黑暗毁灭的一派从神仙中分裂出来，成了魔。神魔难以交融，就像光明和黑暗不能共存，创造和毁灭难以同生。
可萧子墨活下来了。虽然实力有点弱。
雪瑶还记得星儿的眼睛，就像天上最明亮的星星，和这个少年的一样。她剑尖一挑，把这个少年扔出了战场。
哪知道这个少年还一次次来，从一个低等士兵，后来成了魔神。
魔界没有魔帝，但有数位魔神，划分了不少势力，他们内部总在不停地斗争，只要实力足够强，带领的队伍足够多，就能当上魔神。
雪瑶想，魔界的生存方式有些残酷，但还算公平。能让一个神界难容的混血儿，从底层爬上去，不仅能自保，或许还能反扑。
新来的将领白虎也说，神仙界就没有这么公平了，如果出身不够好，几乎没有机会掌握权力。
神仙界看似统一，不像魔界四分五裂，但天庭掌握的力量有限，上古大神们都自己开山立派，不受天庭制约，除非神仙界面临危机，或许会出山相助。
雪瑶还从白虎那里，知道了一个神仙界的潜规则。
因为神仙几乎不会自然死亡，去其他世界的通道自从上古诸神大战世界树遗失后也关闭了，神仙界人口越来越多，几乎难以负荷。除了神仙结合生产出的外，还有万事万物化形而产生的新人口，这些都很难控制。
所以，天庭严格控制了人界飞升，洒下定量的混元石，作为飞升的敲门砖，没有此物，即使修为足够也不能飞升。每过几年，天庭就会对魔界发动战争，看能不能抢夺更大的地盘，至少也能消耗掉一部分人口。
雪瑶感到了一些苍凉和无力。
白虎比她之前的上级都要爽直和亲切，雪瑶在边关能更加自由。她还如往常一样，时常去魔界转转。
一次，她采摘了许多药草，准备返回。却在四周发现了魔族的影子。
她被包围了。她遇到过几次，都顺利逃脱，所以不算慌张，用最快的速度带着那些魔族在山里绕圈子。
这一次，她却没有从容脱逃，反倒是包围圈越来越紧密。
看来只有一战了，她握着剑，朝着一点冲了过去，打开缺口，快速逃离。
却被一人拦住了。
是萧子墨。
雪瑶二话不说，挥剑砍去。
萧子墨挡住了，他好看的眉眼挑了挑。
雪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边有成千上万的魔族。只要萧子墨将她拦住，那些家伙会很快围上来，将她淹没。
但她从来不怕，她见识过太多惨烈的战斗，她也都活了下来。更何况，萧子墨就在她眼前，只要干掉首领，后面这些家伙自然就跑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继续出招。
新任魔神萧子墨哪怕和她打过无数回，还是没能知道她的深浅。
萧子墨心中暗暗吃惊，他本想还了这神仙的不杀之恩。特地带来手下围堵，主要是为了造势，若轻易放过，怎么能凸显他的回报情义够重？
可这雪瑶如此勇猛，比战场上的她还要强上许多，自己根本挡不住，别说还人情，再这样下去，只怕要损兵折将。
“多谢您曾经手下留情，请吧。”萧子墨一个错身，避开雪瑶的一剑，顺势让开道路，伸手行礼。
雪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她不懂这个魔是在做什么，但有机会跑，她还是不会错过。
后来，她又来了魔界几次，逐渐懂了这个年轻的魔神的路数。
萧子墨每次都来堵她，每次都放她走。
让雪瑶有一种偷了东西被抓住，然后主人好心放过她的愧疚感。
但她仔细一想，根本不是这回事。神魔本属一界，她摘的东西，又是野外生长，无主之物，算不上是萧子墨的。
她干脆厚着脸皮，大大方方从魔界进出。
萧子墨的胆子也变大了。开始带着军队，后面带着侍卫，最后干脆一个人。有时候竟然会向她请教一二。
不死人的打架，雪瑶是不会拒绝的。更何况，萧子墨还送她各种好吃的灵果。
萧子墨是个不喜欢打仗的魔神，边关平静了好多年。这段日子，雪瑶过得相当快乐。她和上级白虎成了好朋友，就连对手萧子墨也能说说话。
某次，白虎回天庭述职，说要带雪瑶走动走动，帮她谋个更高的职位。
白虎说过很多次，雪瑶完全能够坐在她的位置上，甚至走上更高的地位，但总是被人抢了功劳，还要在边关受苦。
雪瑶拒绝了。她不觉得受苦，也不觉得待在天庭内部会有多好，让她每日坐着或者巡逻，都很无趣，她的灵丹足够修练，再要更多财宝也没有用，她也不喜欢别人向她行礼、下跪。
但白虎又跟她说起天庭的美景美食，说带她去见见世面也好。
雪瑶想了想，答应了。她趁闲暇时，几乎逛遍了神仙界，但那些私人花园、果园，还是进不去的。听说，天帝天后的花果园里，有三界最美的花，最好吃的果子。
但当她来到这里时，却大失所望。这些整整齐齐的花搔首弄姿，哪里比得上那遍山遍野的花肆意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