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虚成被拖下去时,骂的那些东西,整个金殿上的人,全都假装听不见。
凤于归若是换了从前,必定要将他揪回来,好好理论一番,还自己一个清白。
可如今,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些虚的,早就不重要了。
他抬头望向景元礼,重新工整一拜,郑重道:“陛下明鉴,臣之忠心,昭然天地,日月可表,此生愿捍卫南渊,死守疆土,即便肝脑涂地,马革裹尸,也虽死犹荣。臣只求陛下在位之年,能行正事,谈正言,不求有道,但求清明,做一个真正的贤明君主!”
景元礼看着下面跪着的乌泱泱的人,抓了抓头,“内个,凤帅啊,我不是很会像你那样说话一串一串的,但是,你说的话,我都听懂了。虽然这个皇帝,是你们逼我做的,但是我知道,你们也是没办法,既然大家都没办法,不如以后就将就一下。”
他满嘴大白话,却说得诚恳,凤于归躬身道:“陛下坦诚,臣愿闻其详。”
景元礼见没人敢笑话他,便知道这些人是真的将他当皇帝了,于是鼓足勇气,大胆道:“你刚才说的那些大道理,其实我都明白,但是,以后真的轮到要做时,却不一定全都弄的明白,所以,将来我们君臣之间,大家都宽容一点,我要是做错了,你们撸我便是,我不生气,但是你们也不能因为我笨,就随便喊着要废了朕,或者拿杀了朕来要挟!”
他说着,冲藏在耳房中的凤乘鸾瞅了一眼,小眼神中愤怒带着幽怨。
凤乘鸾冲他威胁地瞪了瞪眼,将手中比作刀,在脖子下面抹了一下。
景元礼吓得立刻转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凤于归笑道:“原来皇上担心的是这个,请皇上放心,只要皇上愿为明君,臣就愿意化作火把,就算是燃尽自己,也会为皇上照亮前行的路。”
他言已至此,金殿上的确已有不少人动容。
景氏父子,向来亏待凤家,而凤家如今却临危受命,依然扶了景氏的儿子继续做皇帝。
这份大仁大义,天地可鉴。
于是有人立刻站出来道:“启禀皇上,臣有一事启奏。”
景元礼没想到做皇帝会这么麻烦,只好道:“讲。”
“陛下为楚王时,正妃乃是北辰的六公主,如今陛下称帝,若以北辰之女为后,恐怕不妥,故而,臣斗胆,举荐楚王侧妃,凤氏静初,为我南渊新后!”
凤于归淡淡一笑,谦虚了一下,“静初她系庶出,何德何能,当此大任?”
景元礼脑子里的一根弦儿又偏了,庶出不足以为后,你不是还有个嫡出嘛!
他正好开口,就听凤于归接着道:“可惜凤家只有一个嫡女乘鸾,已为先皇册封为公主,又在家守寡,实在不宜再服侍皇上。如此一来,倒是委屈了皇上了。”
他绕来绕去,又给绕回来了。
景元礼暗暗撸了一把汗,还好他没嘴快。
不然,这会儿可能已经跟二哥一样,悄无声息地被掐死在什么地方了。
就这样,景元礼称帝,凤静初为后,凤于归依然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南渊除了换了一双帝后,其他的一切,仿佛又要重新回到从前的模样了。
金殿上正其乐融融,凤于归牵头,与众大臣一同商讨,如何登基大典一切从简,如何安置皇城中灾民,如何重建百花城等等诸事。
景元礼就撑着脑袋,困得几乎快要昏厥过去了。
就在这时,外面有侍卫慌慌张张奔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先废帝的人头不见了!”
咕咚!
景元礼一头从刚坐热乎的龙椅上栽了下来!
皇帝做不好,死了都会没脑袋啊!死无全尸啊!
呜呜呜……,好可怕,人家现在后悔还得及吗?呜呜呜……
他好不容易在凤于归的亲自护送下回了楚王府,一路在心中暗骂姮儿是个坏蛋,这样坑他!
可一进门,就看见凤静初眉眼低垂,娇羞半藏地在等着他。
那一颗惨遭蹂躏的心,立刻就又重新温暖如春了。
景元礼的正妃,北辰六公主,向来是个透明的人,在王府中,除了徒有虚名,并没有什么存在感。
这王府中,将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的,向来都是凤静初。
在景元礼回来之前,宫中就已经有太监来府上报喜,此时整个楚王府,一片欢腾,所有人都有鸡犬升天的快感。
除了凤静初。
她依旧如常服侍景元礼沐浴更衣,替他顺了头发,又伺候他上床,落了帐子,盖了被子。
景元礼依然觉得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有些不真实,特别亢奋,“阿初,你不高兴吗?你要做皇后了啊!我的皇后!”
“恭喜皇上!”凤静初浅淡微笑着哄他。
景元礼就觉得好无聊,于是就又折腾着想要做点运动消耗一下体力。
凤静初便千依百顺地陪着他。
可那干柴烈火还没点起来,就有一声隐隐约约的女人的惨叫,在王府中响起。
“什么声儿?”景元礼吓得一哆嗦。
凤静初依然淡淡微笑,“可能是外面的流民在为痛失家园哀嚎吧。”
她轻抚他浓黑的头发,向哄着一个孩子,“早点睡吧,我的皇帝陛下。”
之后,那惨叫隐隐约约,又是一声。
等景元礼折腾够了,像个死狗一样沉沉睡去,凤静初便悄然起身,下床,推门出去。
王府深处,有一处地窖,是去年新挖的,门上挂了一道大锁。
凤静初熟练落了锁,沿着幽深黑暗的台阶下行,并不点灯。
地窖深处,是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嗤啦,火折子亮了,点燃一支油灯。
凤静初在一只简单的木椅上坐下,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全然不是平日间旁人所见的端庄娴静模样。
她就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地窖深处的黑暗。
那里面,有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之后,似是有人从昏厥中悠悠醒转,之后,便又是一声惨烈痛苦的嚎叫!
“凤静初!”黑暗中的女人,一个字,一个字,怨毒地喊她的名字,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醒了?”凤静初依然坐得身姿笔直,指甲敲了敲桌上的一只尺许高的瓷缸,“肚子饿吗?饿了,我就喂你一点,保证让你用最慢的方式,好好享受活着的最后时光。”
“凤静初!你不得好死!我咒你不得好死!”那声音凄厉无比,仿佛说话的人已经想象不出该如何诅咒这个女人,才能一解心头只恨。
凤静初淡然道:“其实当初,我也像你一样,恨一个人,恨到不知该如何报复,所以我也在黑暗中对自己说了无数次,容婉,我要你不得好死!”
她慢悠悠将两条腿换了一下姿势,重复了一下,“我要你不得好死,如今,我做到了。”
“凤静初——!你不是人!你就是个魔鬼!你还我孩子!”容婉在黑暗中,似是被锁链牢牢束缚着,却又有重伤在身,稍一挣扎,又惨痛地嚎叫。
“孩子?呵,一定会还你,只是换个方式。”凤静初站起来,瞥了眼桌上的瓷缸,“七个月的胎儿,泡在烈酒中,应该能够你吃很久。”
她挽起袖子,用银勺挖了一小块尸块,向黑暗中走去。
很快,里面就传来容婉被人强行将东西塞进口中的声音,之后被她用东西勒住了嘴,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让你安静一点,你不肯,现在,吵了楚王,哦,不,应该是皇上安歇,我就只能用你肚子里生的东西堵住你的嘴!”
“呜!呜……!”容婉在黑暗中,不可置信地望着凤静初看起来纤细柔弱的身影。
景元礼做了皇帝?
他凭什么?
这世上谁都能做皇帝,也轮不到那个憨子!
凤静初的眼睛似乎穿透黑暗,看到了她惊愕到扭曲的面容,“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她温柔如待老友,“新帝的皇后,是我。”
“呜——!呜呜呜——!”
黑暗中,容婉鼓着大肚子,身上滚着锁链,在砖泥乱草之中打滚。
如一条贪心不足而即将被撑死的蛇。
凤静初从容离开地窖时,裙角上沾了一点点血。
她娴静温柔,连吹灭烛火时的样子都如同画中的人儿。
“好好吃自己的胎儿,好好休息,景元熙的脑袋在你的肚子里,可还要长一段时间才能彻底烂掉呢。”
她从地窖中出来时,一双明眸映着夜晚的月光,瞳孔深处,有不见底的黑暗,那里,是她当年被容婉一手推下去的地狱。
自从跌下去,她就再也没能爬上来。
其实,报复容婉的过程,很简单,根本没人会在意。
她只不过在这场夺位之战中,要了一个没人会再去理会的废后。
之后,花钱在宫中寻了个亡命之徒,帮她偷了废帝的脑袋。
再然后,亲手挖开废后的肚子,活生生掏出她早已成型的胎儿,再将废帝的脑袋塞了回去,用针绣线仔仔细细地替容婉缝起来!
这样,这一对“有情人”就可以终成眷属了。
完美。
凤静初悄然回房,脱去带血的衣裙,轻手轻脚回到床上躺好,再牵过景元礼的手,搭在自己腰间。
有些人,若是做了坏事,便无法安枕。
而另外有些人,只有行世间极恶,才能安抚下血肉深处那颗如恶鬼般疯狂叫嚣的,支离破碎的心。
姮儿说过,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才能看得到变数,看得到结局……
凤静初安然闭上了眼。
——
日暮时分,百花城南,正阳楼上,洞箫悠悠。
消瘦的男人,坐在轮椅上,对着夕阳的方向,低低一曲,幽怨哀恸,如泣如诉。
一阵风起,吹乱他的发,那身子淡薄地仿佛随时可能随云乘风去了。
凤乘鸾与他保持距离,远远地趴在墙头垛口上,望着十里亭的方向,等她的玉郎回来。
龙幼微与她一个姿势,望着同一个方向,看的,却是由远而近,拖家带口,依然零星赶在城门关闭前,想要进城的难民。
“二哥他自从体内的蛊虫没了,就一直是这样?”
凤乘鸾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撑着腮,隔着龙幼微,偷偷瞅了一眼凤昼白,又转过头来。
她自打他回来百花城,就没敢单独去见过他。
不管景安到最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在凤昼白眼中,都是她这个妹妹当着他的面,亲手杀死了他拼命日夜苦寻的妻儿。
他当时给她的那一刀,到底有多少恨,她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龙幼微叹了口气,“李白倒是有些土办法,帮他把蛊虫给引了出来,可这神志却是彻底伤了,终日就对着那支萧,从早上吹到天黑,若是不喂他吃饭,他就能把自己饿死。”
她说着说着,喉间就如堵了个大石头般哽咽,一拳狠狠砸在城砖上,“温卿墨那个王八羔子,他没有半点人性!老娘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居然还会救他!”
她这一拳砸得狠,粗糙的砖上立时就染了血。
“那个人……,他……,他根本就不是人,我们永远不能用人性来估量他,他也永远不会对任何人有真正的怜悯。”凤乘鸾眯着眼,向渐暗的远处望去,有些心神不宁。
天光渐暗,远处的难民正加快脚步。
下面,城门正准备关闭。
龙幼微白了她一眼,“你那盛莲太子殿下想要进城的话,根本不需要走门,你急个什么劲!”
凤乘鸾撇撇嘴,“不知道,就是总觉得事情没这么容易结束,却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
龙幼微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就像以前她小时候害怕时候的样子,“放心吧,该来的挡不住,百花城已经成了这副德行了,还能有更坏的吗?老娘倒想见识一下。”
“哈哈!”凤乘鸾用肩膀撞了她娘一下,“真不愧是我娘!”
龙幼微神秘兮兮道:“喂,妞妞,你说,要是你外婆知道了,阮君庭,哦,不对,是楚盛莲要娶你,她会不会疯掉?”
“娘啊!那个是你娘,你能不能正经点?”
“我哪里不正经?我现在就很正经地跟你讨论,咱们祖师爷爷跟你成亲后,老娘和老娘的娘到底该管他叫什么的问题!”
“娘啊!”凤乘鸾捶她,“人家可还没说什么时候把我娶回去呢。”
“他敢不娶!”龙幼微一怒,“你要是着急,今晚他回来,娘就给你做主,让他这个九御的皇太子先入赘了咱们南渊!”
“娘!要不要脸啊!”
“要脸干啥?当饭吃?当男人睡?”
“娘啊——!你是我娘,你能不能正经点?要被人笑的!”
“啊?我是你娘?你跟他成亲后,老娘还要斟酌一下到底要不要叫你一声祖师奶奶!”
“……,娘啊!”凤乘鸾真的怀疑她到底是不是龙幼微生的了。
母女两个正没大没小,在城楼上打打闹闹,忽地,凤昼白的萧声停了。
接着,城楼高处的守卫大喊:“下面有人过来了!”
凤乘鸾和龙幼微顺着守卫所指的方向看去,天色昏暗,看得不是十分清楚,只见几个黑点,正向百花城这边疾奔。
不是难民,难民没有这等速度!
此时城门已经落钥,是什么人,明知已经迟了,还要这样着急来这里?
凤乘鸾换了个几个垛口,想要看得仔细。
那些人就已经更近了,不是几人,而是十几人。
奔在后面的人跌倒,前面的人却并不停留,就将那人丢下,只是发疯了般的向城门狂奔。
“他们是在逃命!”凤乘鸾向下面命令,“快,派人在下面准备,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开门!”
龙幼微也用力眯着眼努力看,赫然看到奔在最前面的,正一面跑,一面向他们挥手。
“是个女人,她在喊什么?”凤乘鸾心头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龙幼微招来身边的守卫,“去,派人通知大帅,就说正阳门这里出了点小事,让他加派些人手。”
“是。”
等那人走了,母女两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眼角直跳。
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味道。
腥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