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乘鸾一个人骑马上守关山,山脚下那条大路还在,路中央远远的,便是那株老桃树。
此时北疆正值盛夏,桃花枝叶繁盛,间或结了小小的毛桃。
她下马来到树下,凭着记忆,寻了阮君庭当年乘凉午睡的那一处。
“你是哪国的,在此作甚?”她学着自己当初的样子。
接着,换了个位置,又一只手拖了额角,学了阮君庭两眼不睁,蹙着眉头的样子,不开心道:“北辰,投军。”
说罢,回到原来的位置,盯着那空荡荡的地方,良久,良久,眼眶中又沁满了泪。
你走了,剩下我一个人,以后的路,好寂寞……
玉郎……
她仰起头,尽量不让泪珠掉下来。
头顶树影稀疏,有些晃眼。
蓦然间,一样东西映入眼帘。
红色的丝带,系着半支姻缘签,写着凤姮两个字,已被摩挲地斑驳,正在绿荫间摇曳!
凤乘鸾脑子里轰地一声!
“阮君庭——!”
她惊惶四顾,可周围除了空荡荡的山间大道,遍地马蹄印记,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临死时攥在手中的红签,已经随他陪葬入了棺木,他的尸体在送到天机关前就被司马琼楼劫了,这半支红签为何会在这里?
“阮君庭——!”
空荡荡的山中,只有她的回音。
是你变了鬼,不甘心就此舍了我,才将这红签留在这里,要与我相约来生吗?
放心,等我报了仇,就很快来找你!
我很快就来找你……
凤乘鸾摘下红签,攥在手中,骑马沿着他们当初离开守关山的路,一路向南,经过荒废了的长乐镇时,向那废墟深处望了一眼。
曾经,她在他身边,是何等的有恃无恐,甚至还为了瓜儿的事,愤然要铲除天下暗城。
可如今,她自己都已经是一身黑暗,又还能拯救得了谁?
历经磨难,仍能向阳而生。
心若光明,则无惧无边黑暗。
可那太阳呢,她的光明呢?
去哪儿了?
他们将她这一生唯一的光给毁了。
凤乘鸾拖着沉重的步子,上了山神庙。
“走,蓝染,我们去求个签。”
“不去,你去。”
“不行,你不去,我还有什么好求的?走啦,就一小会儿!”
“蓝染,你是真的愿意跟我在一起吗?即便这缘分是强求来的……?”
“世间成事者,有几个不是强求?命运这种东西,如你的意,你便信,不如你的意,便不信。”
“你的意思是……?”
“白头签,白头签,你又岂知不是注定共赴白头之意?”
共赴白头……
你为了我,相思白了头,我却将你弄丢了……
凤乘鸾走到庙门口,蓦地抬头,眼前景象,便是一惊。
破败的山神庙,不知何时,已被人重建了。
红墙绿瓦金墙头,杨柳依依夏风薰。
她从打开的山门望进去,目光穿过长长庭院,穿过庙门,穿过殿内随风轻动的明黄色绸帐,那里面,依稀立着一个人。
猩红的盛装,如一身喜服,正端正地等着他的新娘。
可那如水倾泻的银发,却已是白头。
她的玉郎,也该是在黄泉那一头,这样等着她。
凤乘鸾攥紧手中红签,怆然转身。
既然有人在此等着他的心爱的姑娘,她一个寡妇又何必进去煞风景呢。
提步间,只听里面的男人唤她,“姑娘留步,想请姑娘帮个忙。”
那声音……
凤乘鸾的脚步就再也迈不出去了。
一个早已被灭绝了的希望,从心底升起,可一想到城头上他的尸身,就立刻消散无踪。
“何事?”她冷冷问。
“浮生三千,幸会姑娘。在下想向山神求一段姻缘,却缺了另一半相陪,不知姑娘能否帮这个忙?”那声音,含着笑。
玉郎……
是玉郎!!!
凤乘鸾转身,与他隔着山门,遥遥相望。
“玉郎……,玉郎!!是你吗?”
口中虽问着,脚下,却已不由自主,迈过山门,向他匆匆走去!
她脚步越走越快,从不知,一座小小山神庙,庭院竟然会这么长!
“玉郎!玉郎——!”
“呵呵,凤姮啊!”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疼爱地唤她的名字。
他站在神庙中央,张开双臂,猩红广袖,银发飞扬,额间狭长的猩红一点,神祗样的脸上,绽出恍如隔世的笑颜。
凤乘鸾疾走到庙门口,脚步却骤然停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阮君庭就站在里面,敞开怀抱,等着她。
“你到底是谁?”
“别怕,是我。”他笑着,向前一步。
“不……”凤乘鸾向后退了一步,“你不是,玉郎的尸体,我看见了,你不是!”
阮君庭放下双手,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剑,正是当初留在楚盛莲墓中的红颜!
“你看,红颜在此。多亏雨影有先见之明,在我们离开太庸山后,暗中派人再次入了天火遗骸,想办法将楚盛莲的尸体找出带回。出事之后,他一早察觉司马琼楼心怀叵测,便提前用楚盛莲换下了我的……,呵呵,尸体。”
他笑了笑,“所以,你在城楼上看到的那个,其实是你那倒霉的祖师爷爷,楚盛莲。而我,醒来时,已是人在天机关了。”
“你不是楚盛莲?”凤乘鸾仍不敢相信。
“楚盛莲,如何会做你爱吃的面?如何知道你哭了要用糖葫芦哄?如何有我那半支姻缘签?”阮君庭两眼弯弯,笑意缱绻,“楚盛莲,又如何知道,我在暴风雪中,去客栈中抓你,见面时的第一句话?”
浮生三千,姑娘幸会……
凤乘鸾已经抑制不住嗓子里的哭腔,“那你为何至今才来找我?你可知我已经疯了?”
“我……,我醒来后,身体几乎被瑞龙脑彻底摧毁,十分虚弱,直到最近才刚刚复原。所以,听说你离开了无间极乐,就一路追来了。”他微笑,等着她像小鸟一样飞过来。
然而,凤乘鸾一脚利落迈过门槛,两步到他面前,啪!
扬手,利落一个小巴掌!
“阮君庭!但你至少要给我送个消息!你可知我有多少次不想活了!
她红着眼,扁着嘴,梗着脖子瞪他。
阮君庭捂住被她打出五指印的脸,眼圈已是通红,却仍强行笑着解释,“因为,我怕吓到你……”
“你混蛋啊!”她一头撞进他怀中,用力地捶他,再捶他!捶死他!“你就算死了,烂了,只要能活过来,我都不嫌弃,我怎么会怕你!我怎么会怕你——!”
他被她捶地直晃,将下颌抵在她的头顶,抬眼看着上头重塑的山神像,将怀中的人紧了又紧,恨不得就此融化在有一处,“我回来了,凤姮,我回来了!”
破败的山神庙,可以重建。
死了的人,也可以再重新回来。
凤乘鸾伏在他的胸口,嗅不到朝思暮想的熟悉味道,他的身体,干净地就像不存在一般。
他大概是因为戒掉了瑞龙脑,所以身上才没了她熟悉的味道。
“玉郎,你的头发,怎么也全白了?”
“因为想你。”
凤乘鸾就是一怔,“什么?”
她抬头看他,雪白的银发将眉间的伤痕显得更加刺目。
他垂眸看她的眼,有种历经岁月摧折的沧桑,“凤姮,我们已经被红颜剑死死钉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她骤然紧抓他的衣袍,“你记得?”
“我记得,我什么都记得了。”
“玉郎……!哈哈哈哈……!”
原来这就是重生的意义,原来这就是上天安排她重生的深意!
上天不是要让她来改变历史,而是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去拯救前世今生的他!
哈哈哈哈……!
原来你阮君庭才是上天真正骄纵宠爱的那个人!
哈哈哈哈……!
她仰面捧着他的脸庞,含泪的笑忽地戛然而止,眼中涌起难言地哀恸。
“怎么了?”阮君庭的面容,随着她笑而笑,随着她哭而凝眉。
凤乘鸾刚刚住了泪光的眼眸,就又模糊不清,“可惜,我没用,孩子……,没能保住……,不然这个时候,我们三个人,该有多开心……”
“……”,阮君庭静了一瞬,之后用拇指替她轻轻拭去泪光,温柔道:“凤姮,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最坚强的女子,不哭。”
他虽安慰着她,却自己再度哽咽,“我们还可以有孩子,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可以有很多很多……”
“对了,我和温卿墨联手,杀了沈星子和司马琼楼。”凤乘鸾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低声道,“现在,我是暗城的……”
“我知道,让你受委屈了。”她说不出口,他就淡淡打断她。
他看着她的目光,那样心疼,“温卿墨精于算计,他一力保你,推你上位,只怕没那么简单。不过我既然已经回来了,你就无需再仰赖旁人,无间极乐,就不要再回去了。”
“嗯。”凤乘鸾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不再说话,忧心忡忡。
他还不知道她在服用相思忘的事,该怎么跟他说?
她若是不回去,身上这一瓶药用完了该怎么办?
她不想在他面前像个疯子,傻子,六亲不认!
阮君庭将她摁进怀中揉了又揉,将脸颊枕在她柔软的发上,柔声哄她,“从今以后,打人欺负人的事,我来!你……,只负责打我,欺负我,好不好?”
噗!
凤乘鸾脸蛋儿上还挂着泪珠呢,就没来由地被他一句话给哄乐了。
她只要有他,不管经历过什么生死磨难,只要他愿意哄,她就愿意笑。
山神庙外,知了声声。
两人静静相拥,仿佛可以这样一直相守到地老天荒。
阮君庭忽而道:“对了,想起来还欠你一件事。”
“什么?”
“今晚,陪你捉蝉猴儿。”
“只捉呀?”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晃了晃,娇蛮的样子,有些不满意。
阮君庭眉头紧了紧,下定决心,“吃!还吃!”
……
入夜后,蝉猴儿从土里爬出来的那一个时辰,他们俩就真的在山林里点着火把,抓起了蝉猴儿。
凤乘鸾是直接用手捉,每次捉到又大又肥的,就乐得手舞足蹈,送到阮君庭面前显摆。
阮君庭用两只树枝做成筷子,从树根下夹起一只,举到眼前,看着那棕色带着甲壳的大胖虫子十分有劲儿的在筷子那一头扭动挣扎,好看的眉头就拧的解不开。
“真的要吃?”他有点后悔了。
凤乘鸾又抓了一个,放进布袋里,抬头龇牙笑,“你后悔了?你要是后悔,以后,你说的话,我可一个字都不信了。”
“怎么会!”阮君庭咬咬牙,将那蝉猴儿丢进她的口袋,生怕不小心掉在自己的锦袍上,“答应你了,一定吃。”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喉间有点别扭,“好,一言既出,什么马都难追!”
庙里,篝火隆起,肥肥的蝉猴儿,被火烤过之后,发出阵阵焦香。
凤乘鸾从火里挑了一只,吹着气掰开烫手的壳,露出里面金黄的肉,嗅了一下,直接丢进嘴里吃了。
她嚼那虫子薄薄的甲壳,还发出酥脆的声响,陶醉地挑眉,“嗯,好吃,比烤里脊还好吃,我给你挑个胖的。”
阮君庭嘴角向下扁着,万分艰难,“乖乖啊……,可不可以……,唔……”
他张嘴之际,一只肥大酥脆外焦里嫩的蝉猴,被凤乘鸾迅雷不及地塞进嘴里!
阮君庭一双凤眸登时圆了,嘴唇一动不动,夹着那只蝉猴。
他分明感受到了那玩意生了一圈一圈的甲壳,还有很多只爪子!
那薄薄的唇,便一抽一抽地跳!
凤乘鸾坐在他身边,歪着头眨眼,“吃呀,可好吃了!”
阮君庭的手,暗暗攥紧,修剪地很整齐的指甲,剋地掌心疼。
哄媳妇,总要有所牺牲。
死都死过了,不过吃个虫子而已!
“快吃啊!”凤乘鸾从火中又挑了一只,吹了吹,直接,咔嚓,嚼了!
阮君庭闭眼,将心一横,将唇一收,虫子进嘴,咔嚓咔嚓,飞快嚼了两下,之后,咕咚,咽了。
呕!
他飞快地站起来,逃出庙外去!
吐!
哈哈哈……!
凤乘鸾拍着大.腿大笑,笑得两眼泪花。
等阮君庭回来,脸色发黑,坐在她身边,“凤姮!笑够了?”
他的脸,映着火光,有些危险,神魔莫辨,正埋头吃得欢的凤乘鸾,斜眼偷瞄一眼,立刻心头漏跳了一拍。
“你想干什么?”她小声儿糯糯地问了一句,往旁边挪了挪。
阮君庭伸手将她捞回来,“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阮君庭,这里是山神庙,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神是用来拜的,不是用来怕的,我向来百无禁忌,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我刚吃过虫子!呵呵……”
“巧啊,我刚吐过。”
“……”凤乘鸾看着他的脸,被他额间那道猩红的伤痕晃得眼晕,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有点慌,编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可是,我……,我都好久没洗澡了……”
她抓着他的衣襟儿,半推半就,有点近香情怯。
他俯身,阴影挡住火光,将她笼罩,“刚好,我也停尸半年了,一直用冰镇着,还新鲜着呢……”
呕!
刚吃饱的!
这一次,轮到凤乘鸾了!
哈哈哈哈……!
如此狼狈!
阮君庭开怀大笑!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笑了?
半年?
还是二十年?
“阮君庭,你耍我!”
她跳着捶他,追着他绕着篝火跑,就像未经世事的少女,约会心爱的情郎。
她的光,又回来了。
哪怕已经身在地狱,却也心在云端。
长夜漫漫,山神庙中篝火偶尔噼啪作响,凤乘鸾闹够了,窝在阮君庭怀中熟睡。
她许久许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睡得没心没肺。
阮君庭等她睡沉,才将人小心放下,脱了外袍盖好,便走出山神庙。
外面,秋雨影带着数个黑色身影现身。
“殿下。”
那几个人,身穿黑色锦鳞软甲,脚蹬金刺马靴,在夜色下闪着鳞光,身材颀长,面目白净,随便拣一个扔进人堆里,便是鹤立鸡群。
他们见了阮君庭,当即单膝跪地,“锦鳞卫,拜见太上皇太子殿下!”
阮君庭整齐的睫毛轻掀,一袭猩红拖曳及地,在林间月色中,如魔亦如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