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玉城从来没听她这样对自己说过话。
——你不过就是比别人多认识我几年而已。
听起来,这几年对她而言,毫无意义,没什么特别之处。
她说完,眼底的笑意兀自落成深浅不一的阴影,“我知道你喜欢叶楚那种干净无瑕、单纯善良的姑娘。但是女人不是只有那一种活法,更不是谁都该用让你喜欢的标准衡量自己,毕竟……我活着不是为了让你喜欢。”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变成叶楚那样,他难道就会多看她一眼吗?
不会。
顾千秋比谁都清楚,不会。
“所以,别拿我和你冰清玉洁的女朋友相比,我和她不同,也不想当她那种人。最重要的,我没她命好,我身边没有能为我遮风挡雨开路护航的人——我爷爷以我为耻,我父母每天盘算着我能卖多少钱,我的青梅竹马……”
她说到这里,突然苦笑着看了他一眼。
邵玉城被那简简单单的一眼看到手脚冰凉。
她没有继续把话补充下去,他却知道,顾千秋在这沉默的一眼里省略了多少东西。
她的青梅竹马,也就是他。
他刚才对她的态度里,除了鄙夷就是厌恶。
“谢谢你今天的坦诚,不然我还真的不知道,原来你心里这么看不起我,这么讨厌我。”
顾千秋笑得很温和,没有半点怨怼,可邵玉城却忽然慌了,“千秋,我……”
这几年里,他是亲眼看着她秋水般的眸子是怎么一点点从潋滟鲜活,到如今的安然沉静。
又是怎么在今天这短短一个晚上,凝固成一片波澜不起的死寂。
她解释了吗?
她没解释。
甚至,这番话好似还默认了他对她恶意的猜测。
可邵玉城却再没了刚下车时那种自负傲慢,那种笃信自己有资格质问她、训斥她、怒骂她的高姿态。
“叶楚活得简单,所以干净,这很好,你能找到你喜欢的女孩,我为你高兴。但我不是她,我想要什么,我得自己去拼。”她慢条斯理地讲完,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问,“我说明白了吗?”
“如果明白了,就请你离开吧。”她移开目光不再看他,眉间的倦意掩饰不住,“至少今天,我不想再看见你了,邵玉城,你走吧。”
邵玉城猛然惊觉,在她娓娓的几句话里,他已经,忘了生气。
心中有什么暗无天日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起来,超越了他自以为的无法平息的怒火。
痛得令他不知所措。
他突然,就不想这么放她离开。
于是在顾千秋路过他身边时,邵玉城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你想要什么?”
他的目光紧得好像在和什么东西狠狠较着劲,“顾千秋,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我统统都给你!”
“和那个老男人划清界限,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钱、车、房子、珠宝、黄金、股票还是什么?你说!只要你说出来,我能给你比他好一万倍的!”
话音在寂静的花园里掷地有声。
顾千秋愣了愣,手被男人攥得生疼,挣脱不开,只好无奈问:“你为什么要和他比?”
她似乎是真的疑惑,黛眉都蹙了起来。
“因为他想包养你。”邵玉城说到这里依然咬牙切齿,目光晦暗可怖。
包养?顾千秋一笑,本来应该解释,话到了嘴边却不知怎么变成了:“这么说,你也想包养我?”
男人挺拔的身形在月色下陡然一僵。
“别傻了,邵玉城。”顾千秋没用多大力气,却拂开了手腕上他攥得发白的手指,目不斜视地路过邵玉城身边,“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同情,你做这种事让叶楚知道了,她心里也不会好过。既然你把叶楚放在心上,就应当记得,她还是一朵不谙世事、细皮嫩肉的小娇花。没受过伤的女孩子都娇嫩着呢,一旦在心上留了疤,怎么都去不掉,懂吗?”
邵玉城喉头如同被什么塞住,狠狠一哽。
他险些便反问她,那你呢,顾千秋。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过尽千帆,遍体鳞伤的呢?
这些年,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你是什么时候、又是被谁伤害了?
“不过我倒真是有事想麻烦你。”她走出两步,想起一些事,又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他。
被她这样望着,邵玉城纵使有万分不甘不愿,也只能化作沙哑的两个字:“你说。”
顾千秋踟蹰了一下,直言不讳道:“我需要三十万。”
她顿了顿,从手上褪下一枚戒指,“当然,这么大一笔钱,肯定不是白和你要,我一定会还你。作为担保,这个东西,我先压在你那里,等我还清了这笔钱,你再把它给我。”
哥哥给她的戒指,她自然不能拿去当掉。
而三十万,也不是什么小数目,她不能毫无诚意就贸然向邵玉城开口。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男人一双黑眸却倏尔像是被打翻了墨砚,漆黑的墨色在他眼底沉缓地流动着,他就这么看了她半晌,竟不知自己该先开口问哪个问题。
最后,他重重闭了下眼,逼退眼中又一次拍打上岸的冷厉和质问,努力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具有杀伤力。
“你就是为了这三十万,才委身于那个老男人的?”
顾千秋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她叹了口气,“我确实想过和他借,但是还没开口,就被你搅合了。”
“搅合……”男人咀嚼着这两个字,眸光一刹阴鸷,心头又搓出一抹幽幽的火苗,他竭力压着,问,“戒指是谁送你的?”
顾千秋这次没犹豫了,“我哥,送我的生日礼物。”
邵玉城冷笑,“顾千秋,你是想不到借口了,所以用这种拙劣的谎话骗我?”
顾千钧人现在还在国外,哪有空给她送什么戒指?就算是托人带回来、或者邮寄回来的,当哥哥的送妹妹戒指,又成何体统?
顾千秋道:“你不信自己打电话问他。”
邵玉城逼仄的眸光一瞬也没离开她的脸,“我真的会去问。”
“问吧。”她无所谓。
然后,他又提出第三个问题:“你要钱做什么?”
顾千秋没具体回答,只说:“私事。”
“你想要什么名牌包包、衣服,我可以直接送你。”
“不,我只要钱。”她说,“给我钱就可以。”
邵玉城听到这话,脑子里有根弦终于崩断,“给你钱就可以?他给你钱,你就可以朝他卖笑?”
愈发咄咄逼人的质问,顾千秋却像不在意似的笑开,“有什么不可以的?他不给我钱我也得对他笑。”
她垂着眼帘,“再怎么说,他也养了我将近八年。”
邵玉城蓦地一震,眼里浮起些许不可思议。
“他是……”
“我姑父。”
顾千秋从断奶开始就被送到了姑姑家,直到姑姑死了才回到顾家。这件事,邵玉城知道,但他从来没见过她姑父,只听顾千钧说过一次,她姑姑的死和那个男人脱不开关系,因为这个,顾千秋似乎是有些恨那个男人的。
恨归恨,毕竟是养育之恩。
那些年,姑父和姑姑一样,是真拿她当亲生女儿对待的。
邵玉城心中一紧,再看到她眉眼间的凉薄和寡淡,他的手都开始抖,“千秋……”
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顾千秋现在什么都不想再听他说了,她把戒指往他手心里一递,“交给你是相信你能帮我保管好,不管你有多讨厌我、多看不起我,我都拜托你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能在我还清你钱的时候把这枚戒指还给我。”
邵玉城心里拧得更厉害,他收拢五指,把她的手和她递来的戒指一起攥进掌心,涩然道:“顾千秋,戒指你自己拿着,钱,你需要我给你就是了,你不必……”
“别了。”她道,“亲兄弟还要明算账,我们还是有个担保比较好。”
说着,她又笑了,“毕竟我好像就长了一张骗人的祸水脸,不值得被人相信。”
“不,我信你!”他用力扯了下手臂,险些把她卷进怀里,低低的嗓音在她耳畔环绕,回声阵阵,“我信你,顾千秋,我信你。”
“你信我?”她的眉梢轻耸,像是在笑。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这样说了。
上一次,是因为篮球比赛球鞋被破坏的那件事。
可笑的是,那时他也是不问是非地先把一切都赖在她头上,待真相大白以后,却转过头来对她说,他信她。
顾千秋想,他总是说她虚伪,到底虚伪的是谁?
看到她的笑,邵玉城心中的慌骤然扩大,他知道,他今晚的行为早就表达了一切。
说“信她”,是怎么都说不通的。
他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顾千秋却不怎么在意地轻轻道:“嗯,谢谢你的信任。”
邵玉城手脚冰凉。
她没有质问他,没有反驳他,没有用他今晚的混蛋作为来佐证他不信她,而是摆出一副不想追究、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来,浅笑嫣然地说了句,谢谢你的信任。
他知道顾千秋不是在讽刺他。
她很少做这种事。
她会这样说,多半是,她真的不在意。
不在意他是否伤害了她,不在意他是否相信她,甚至,不在意他是否在忏悔。
叶楚就不会这样,倘若今晚这些都发生在楚楚身上,邵玉城敢肯定,她会哭到撕心裂肺,和他闹个没完。
就像顾千秋说的那样,她还是一朵不谙世事、细皮嫩肉的小娇花,没受过伤,所以娇嫩,所以一旦在心上留了疤,便怎么都去不掉。
感受到女人抽手要离开,他想也不想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嵌进胸膛,好似这样能堵住他心口那个巨大的窟窿。
声音低哑,粗砺,急迫,尽失往日从容:“千秋……我、我给你准备了礼物,我给你准备了最大最贵的钻石,你来,你来看。”
邵玉城从来没想过自己哪天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紧张拘束,可顾千秋,却生生让他变成了这样。
他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就往自己车的方向带,拉开车门取出盒子,俊朗如玉的眉目间满是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卑微和讨好,“你看,你喜不喜欢,你不喜欢我让人换掉,给你换更贵的,但可能要过两天才能送来,国内已经没有比这个更贵的了。”
顾千秋就这么淡淡望着他手里的盒子,连打开的意思都没有。
邵玉城心里揪紧得难受,他望着她,第一次说:“是我错了,你别生我气,你原谅我,好不好?”
顾千秋一震。
她愕然抬眼,正对上他沉痛暗哑又不知所措的目光。
顾千秋从没见过这样的邵玉城。
也从没听过他和谁道歉。
从小到大,就算是他不讲道理居多,每次也必是她先低头。
顾千秋想笑,弧度到了唇畔却莫名显出凄凉。
原来他不是不会道歉,只是他还没把她伤透,所以觉得没必要道歉。
他也不是不会对女孩子好,而是,他没在她身上这样用过心。
如果没有今晚在明月坊的事,如果他不是因为忘了她的生日而有愧在先,他也根本不会这样讨好她吧。
先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顾千秋想,那个巴掌是真的疼,疼到,这个枣甜不甜,她已经不想吃了。
她反手把礼盒推了回去,无视他沉峻晦涩的表情,“太贵重了,我收不起。”
她说完,发现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紧绷着,失笑,“邵玉城,你不用这样,我是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吗?你放我回去睡一觉,过几天我就忘了这事了。如果你当真愧疚,就稍微宽限我些时日,毕竟我刚工作,薪水也不高,三十万可能要还很久……”
“不用你还!”他仿佛终于抓住了能让她在意的事,很快地对她说,“不用还,你要就拿着,不够我还有。我攒了很多零花钱,都是你的。还不够的话,车库里那些车,我都卖掉。你喜欢钱,我就……”
话音戛然而止,看到她温凉含笑的眸光,邵玉城突然想给自己一个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