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怎样?”邵玉城追问。
傅言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道:“现在的大哥,倒让我想起,”他说着说着,嘴角泄露了一丝久违的笑意,这笑意清寒悠远,看得商伯旸和邵玉城俱是一愣,“我哥哥小时候。”
他们都知道,傅言是傅家的三公子,他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个弟弟有个妹妹。
傅家家大业大,偏生傅言的亲爹还是个情种,原配夫人生下的就只有老大和小幺妹,剩下的一群男孩,全都是他和外面女人留的种。
偏巧老大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脑子还给烧糊涂了,于是为了家业,傅言的爷爷不得不把所有散落在外的“孙儿”全都给找了回来,也就是傅言和他二哥、四弟。
傅言的母亲和江临的母亲在未嫁人的时候就是闺中密友,都是江南女子,性情温婉。
而江临和傅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脾气秉性都随了母亲。只是这温婉化作男人的特质时,自然而然就变成了深沉淡漠。
傅言家里不比江临、邵玉城,更没法和身为独子的商伯旸相提并论,傅家兄弟几个都很清楚,未来,这些人所谓的“手足兄弟”都是要和自己一争高下的。
所以他从小活在那样一个勾心斗角的环境中,对亲情更是漠视了。
很少听他提起家人,更别说提起家人的时候露出这样的表情。
邵玉城不着四六地问了句:“你哪个哥哥?”
“我大哥。”傅言回答。
邵玉城心里默默想,脑子不好使的那个。
傅言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颔首肯定,“是他。”
“他怎么了?”
“他脾气很大。”傅言的语调恢复了无波无澜的平静,眼神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像是在回忆,“因为他是原配的儿子,所以表面上谁都不敢惹他。但是私底下,我二哥和四弟都喜欢捉弄他。有一次,四弟抢了他喜欢的模型,他倒是没有马上发脾气,而是好言好语地求了四弟还给他,最后还委屈地哭了一场。四弟玩得兴起,当然不肯给他。”
商伯旸接口问:“后来呢?”
“后来爷爷知道了,给大哥买了新的。大哥不肯要,爷爷就把四弟骂了一顿,然后将新模型给了四弟,让四弟把旧的还给大哥。”
“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傅言又笑了,“大家都以为是,可是我大哥并没有要,我四弟每天追着他给他赔礼道歉,他就是怎么都不肯收。”
邵玉城疑惑,“为什么?”
商伯旸也皱着眉头,有些不解。
傅言看着他们的样子、再想想他们的处境就明白了,被宠爱环绕的人是不会理解这种事情的。
“因为他虽然傻,但是他感觉得到这个世界对他的恶意,包括爷爷对他的恨铁不成钢,父母对他的失望,弟弟妹妹对他的欺辱。他一开始是想要回模型的,可是慢慢的,他开始自我怀疑,这个模型他到底配不配得到。他根本不会拼装,但四弟会。他一边自我怀疑着,一边每天听着四弟堵在他房门口给他赔礼道歉,谁说他那时候不开心呢?”
邵玉城挠了挠头,商伯旸眉头蹙得更紧了,“你是说,他享受别人给他道歉的感觉?”
傅言嗤笑,寒眸一扫二人,“你们只会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心态思考问题吗?”
商伯旸被他一说,愣了。
邵玉城却叹了口气,比他先转过弯来,“你是说他享受被人关注和爱护的感觉,是吧。”
傅言看向他时,眼底难得多了些赞许,“只有四弟追着他要把东西还给他时,他才能感受到别人的关注,感受到自己是配得到这些的。虽然他自己不见得意识得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但是潜意识里,他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博得爷爷的关注,博得四弟的愧疚和关切。那个模型对他而言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需要的只是情感上的认同而已。”
商伯旸听着听着,整张冷峻的脸都在无形中变得有些扭曲了,“你说的只是个智力残障的孩子而已,这和大哥现在有什么可比性?”
“我没拿他们比较,我一开始就说了,是看到大哥现在的样子,想起我自己的哥哥而已。”
也是他记忆里,一段绝无仅有的、短暂易逝的、几个兄弟快快乐乐的时光。
邵玉城若有所思道:“也不是没有可能。也许大哥就是在一次次拒绝她,看到她的纠缠和殷勤、悔过和道歉,才会觉得……”
他说了一半,再也说不下去,舌尖的苦涩几乎直达心底。
傅言却低低地把话接了过来:“才会觉得他是配得到这份感情的。他要一次次地听她说,听她表白,看到她遍体鳞伤无怨无悔地冲向自己,才能确定她是真的爱他。”
曾几何时,江临也变成了傻子。会用傻子、孩子才用的办法来验证这种事。
他不是个精明睿智的领导者吗,他不是科学界高智商人群的代表吗。
在段悠面前,这什么都不是。
哪怕他真的这样做了,他却还是不忍见她受到一丁点过分的伤害。
就连自己给她的冷漠,也是伤她八分,伤己十分。
商伯旸明白过来,眉头紧锁,皱得连鼻梁上的皮肤都起了细细的纹路,“大哥疯了吧?”
“可不是疯了吗?”邵玉城叹息,又看向沙发上那个男人,心里通透过后,竟觉得自己好像能看懂他脸上被层层迷雾遮挡的神情了,是懊悔,是心疼,是对自己的恼怒和痛恨。
但是他究竟是有多么害怕,多么煎熬,多么没安全感,才会用这种伤人伤己的办法来确定对方的心意。
“希望段悠别再辜负他了。”邵玉城道,“再来一次,大哥估计真的受不住了。”
“她敢!”商伯旸厉声道,边说边握紧拳头,“她要是敢做什么对不起大哥的事,我第一个不放过她!”
傅言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那恐怕大哥也第一个不放过你。”
段悠就算再对不起他又如何呢,他的冷漠连自己都骗不了。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今日一言,在不久之后的那个飘着雪的冬天,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