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苏起早早回了云西。这一年依是寒冬,天气预报说要等过了正月初一暖空气才会南下。
高中群一年比一年寂静,到了今年寒假,群里已经没人号召聚会了。
苏起每天窝在沙发上,捧着梁水给她买的iPad切西瓜,玩愤怒的小鸟。听同学推荐,又看了档韩国综艺节目《爸爸去哪儿》。
几对可爱的爸爸和小孩看得苏起成天在家哈哈大笑……民国太可爱了!
她突然就想,以后要给水砸生个小水砸。
水砸以后带小孩儿会是什么样?想想就觉得很有魅力,嗷,想生……
苏起乐颠颠拿着iPad给程英英看,说:“妈妈,你看这里面的小孩好可爱。你说以后我跟水砸生的崽崽有这么可爱么?”
家里早就知道她跟梁水口头订婚的事儿了,程英英看一眼,说:“有的。要是像水砸的话,蛮可爱的。”
“……”苏起说,“妈妈你什么意思?我不可爱吗?”
程英英择着菜,看一眼iPad:“你这东西哪里来的?很贵的吧?”
“这叫iPad,水砸送的……他有奖学金。”
程英英:“也没见你给他买东西。”
苏起:“我也跑去美国找他了,还给他买了个很酷的耳机。”
程英英便不讲她了。
回云西后,苏起只去林声家玩过两次。
林声年前辞职了。目前的公司占去她太多精力,而她想跳出来做自由画手。她现在微博粉丝三万,不算太多,但她想试着走自己的风格。
苏起挺佩服的,说:“很要勇气诶,你妈妈怎么说?”
林声原以为沈卉兰会反对,没想她很支持。只是林声自己心里压力很大。
苏起把自己的考研经历给她讲了,道:“水砸说,既然决定了,就坚持走下去。反正我们还年轻,冲一冲没事的。”
林声笑:“对。要是走不通,混到没饭吃了,再回去工作吧。”
苏起又问:“子深哥哥怎么说?”
林声顿了一下:“他说蛮好的。”
苏起看她脸色,问:“你们怎么了吗?”“没什么。”林声摇了下头,隔半秒,说,“就是压力很大,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了。之前一直拖着没辞职,就是想着起码有工作,有点底气。现在,都不知道得混到什么时候
才能自立。”她说,经过上次那件事后,她不再像以前那么黏着他,两人似乎平淡了。
苏起一愣,说:“声声你别想那么多。可能是异国恋太久,见不到人,会丧气一点儿。但都会好的。子深哥哥不是放假回来了么,你俩多沟通呗。”
林声微笑:“嗯,我过会儿要跟他去看电影呢。”
苏起往沙发上一靠,叹:“水砸要等到二十九才回呢。”
而路子深在年前就得返校。
他离开云西那天,苏起没在意,但上午突然收到林声的短信:“七七,你能来下火车站吗?”
那天很冷,阴云密布,苏起被北风刮得瑟瑟发抖,她赶到火车站就见林声坐在花坛上,眼神空洞,不知望着哪儿。
冷风吹着她的长发,掠过她白皙漂亮的脸,有种凌乱而惊心的美。
苏起心里一沉,跑去她身边:“声声,你怎么坐这儿?子深哥哥走了?”
林声抬头,眼里水光漾了一下,消逝下去。
她说:“我跟子深哥哥说分手了。”
苏起一怔:“为什么?”
林声抿紧嘴唇,似乎想微笑,但嘴唇扯出的弧度却是哭:“七七,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苏起望着她那心碎的表情,眼睛红了,哽道:“他答应了?”
林声一行泪滑下来:“他也累了吧。”
林声是在送他上火车时提的分手。
她说:“子深哥哥,我想,要不分开吧?”
路子深正要上车,原地定住,就那么看着她,很久,说了一个字:“好。”
林声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道:“以后你不管跟谁在一起,都不要跟那个同学在一起,我会气死的。”
路子深竟就笑了一下,无力而苍白,又说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低头拎上行李箱,上了车。
苏起立在风里,鼻子酸酸的,上前一步抱住林声的头。她搂住她的腰,埋下脑袋哭了起来。
风声太大,将她的哭声淹没,只有苏起衣服上晕开的水渍,证明她真的痛彻心扉过。
苏起陪了她几天,但林声不像之前在上海时那样了,她很平静,也很安静。走到今天,她已有心理准备。
只有一次。
沈卉兰得知后,又急又气:“你这丫头怎么想的?子深条件那么好,我看你以后去哪里好找这么好的男朋友!你就后悔去吧!”
林声就崩溃了,大哭:“人家那么好,我哪儿都配不上,分掉不是迟早的事?”沈卉兰见女儿哭得伤心,又懊恼,急道:“我哪里说你不好了?我还不是怕你太冲动。他要是哪里对不起你,我第一个不同意。你要是不喜欢他,我也不管。可你不是喜欢
他吗?我自己的女儿我会觉得不好?妈妈眼里你就是最好的,所以我才急呀,你跟他哪里就不配了?”
林声不说话,只是大哭。
沈卉兰又心疼,又怕刺激她,什么话都憋进去了,搂着女儿轻拍安抚。
那天在妈妈怀里发泄后,林声倒平复了少许,开始画画了。她对苏起说,她想去北京。有个编辑想出她的画册。
苏起说好啊,正好大家都在,有个照应。
苏起问过林声,后不后悔。
林声没想那么多,她现在更在意如何自立。大学毕业一年多了,她一直在漫无目的地瞎走,有麻木的工作,也有副业的画画挣钱,但没有找对方向。
伙伴们一个个都明确地走着,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画画还是不错的,现在大家都在用智能机了,网络上有很多机会。要是再没目标,不抓住,我怕这才会后悔。”
苏起忽就明白了,她在挣扎,想找回自己。
“声声,你好勇敢。”
林声苦笑:“勇敢个屁,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多怕存款用完,露宿街头。”
苏起握紧她手:“我能收留你,免费!声声,这一辈子,任何时候!”
林声回握住她的手,笑:“好。我去投奔你!”
从林声家出来,苏起顺道去了趟路子灏家。
苏起问:“子深哥哥怎么样?”
路子灏说:“能怎么样?上学呗。他那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跟屋里这位一样。”
苏起凑到他房门口瞄了眼,李枫然窝在被子里睡觉。
她坐回沙发:“风风怎么在你这儿?”
“他爸妈吵架呢,逃难来的。”
正说着,李枫然睡眼惺忪从卧室里出来,倒进沙发里,合着眼醒了会儿觉,问:“声声还好吧?”
“这几天好多了。”苏起说,“她打算去北京。”
路子灏说:“有住的地方吗?肖钰那儿有两间房,准备租一个出去的,可以让给她。”
“给她留着!离我们也近。”苏起说,看一眼李枫然,“你呢?”
李枫然毕业后一直满世界飞,多半时间住酒店,也不是长久之计。
他揉了揉眼睛:“在想,北京或者上海定居。”
苏起道:“北京!大家都在!”
李枫然睁开眼睛,很简单就做了决定:“好吧。”
苏起咧嘴一笑,又皱了眉:“哎,你跟小鱼丸异地一年多了吧?你们没什么问题吗?”
李枫然摇头:“没有吧。”
路子灏在一旁笑出声:“就李凡这样的,在一起也等于异地。”
“……”李枫然给了他一个眼神。路子灏笑笑,去洗枣子去了。
苏起盘腿坐在沙发上,感叹:“小鱼丸还是很强大的。”
李枫然凝视她半刻,微微一笑,说:“七七,你也是。”
苏起一愣,抠抠脸蛋,说:“是么?还好吧。”灿烂一笑,“水砸明天就回来了,就再不异地了。”
女孩歪在沙发上,笑容很幸福。
李枫然望着她的笑容,笑得温和,说:“真好。”
路子灏端来一盘枣子,苏起拿起一颗咬一口,咔嚓清脆。
路子灏坐下:“都快过年了,你爸妈还在吵么?”
李枫然:“我家什么时候有过‘吵’架?”
路子灏和苏起同时一想,的确,李医生是不吵架的,从来都是冯老师念念叨叨。
李枫然手里拿着颗枣子,忽说:“觉得我妈妈有点儿可怜。”
苏起奇怪:“风风,小鱼丸的事,你做的没错啊。”
李枫然道:“我不是说我和她,是说她和我爸爸。”
苏起明白了,但长辈的事,她没好深问。
陈燕买菜回来,留他俩吃饭。都是些家常菜,在外多年的三个孩子吃得十分满足。
桌上,陈燕问到林声,说:“好好的,怎么会分手了呢?”
苏起简单说了下林声的想法,道:“燕子阿姨,他俩的事,我们都别管。顺其自然吧。子深哥哥下半年就回国了。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谁都说不准是不是?”
陈燕叹气:“只能这样了。”
两位小客人吃饱喝足,离开时,陈燕还给他们一人打包了碗酒酿汤圆。
李枫然和苏起一起出了门,走出小区。
李家离这边近,步行就能到,他陪苏起在路边等公交。
冬夜的冷风吹来,苏起将围巾多裹了一圈。
李枫然轻问:“冷吗?”
苏起摇摇头,眼睛在黑夜里亮晶晶的。她有双弯弯的笑眼,时刻都带着阳光般的笑意似的。
李枫然垂眸看她,弯了下唇角。
“你笑什么?”苏起问,说话散出的热气飘在冷风里。
他说:“七七,你还和小时候一样。”
苏起转转眼珠:“那是好还是不好?”
李枫然说:“好。”
“你从小就很捧我的场。不像水砸那家伙,总跟我作对。”
他淡笑,问:“上学还好吗?”
“超级累。”苏起叹了口气,“我导师搞C919的,下半年我就要抓去当苦力跟着搞研究了。”
李枫然静静盯着她看,表示没懂。
苏起噗嗤笑:“C919就是……波音737,空客A380,这种,我们国家自主的。”
他点了下头:“厉害。”
“哪儿啊?”苏起摇摇头,“一时半会儿搞不出来的。就算勉强搞出来,离商用也有几十年的距离。”
李枫然:“那你还选做这行,考了两次研。”
“对啊。”苏起眨着大眼睛,很是理所当然,“要是现在没人做,那几十年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啊。”
他忽有些感动,说:“加油。七七。”
她握了下拳:“会的!”
北风卷着纸屑从脚底刮过。
李枫然问:“水砸明天什么时候到?”
“下午三点!”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路灯光映在里边,星星一样。她说,“本来要后天到的,但他急着赶回来。”
提到梁水,她很开心,明明冷得瑟瑟发抖,还扑腾了下手臂,喜滋滋道:“终于不用再异地了。”
李枫然跟着微微笑了。
她心情不错,踮踮脚尖,无意识哼起一首曲子,是《想把全世界的花都送给你》。女孩的声音很轻柔,哼得很好听。他垂眸听着,神色安静。
她哼到半路,回神:“风风,你怎么后来没作曲了?明明那么有天赋。”
“要练琴,没时间了。”李枫然说,“你喜欢这首曲子?”
“喜欢啊。我不跟你说过么,像童年夏天的味道。”苏起抬头望了下夜空,微眯起眼,忆旧似的。
童年的夏天的味道。
“你乐感真的很好。”他说,“要是当年学琴坚持下来,说不出也成钢琴家了。”
“没办法,我们巷子里的人,就我最三心二意了。”
公交车姗姗来迟,苏起冲他挥手:“风风,我走啦。”
“嗯。”他立在原地,跟她挥了下手,说,“到家发短信。”
“知道。”
明亮的公交车内,她找了位置坐下,又冲他挥了下手。
他笑笑,招了下手,望着公交车远去。
车尾灯消失在转角,李枫然缓缓低下头,被风吹得冰凉的手落进衣兜,碰到了手机。
他摸出来一看,晚上八点半,美国现在是早上。
耳畔响起路子灏的话:“就李凡这样的,在一起也等于异地吧。”
心里有些刺痛。
好像不知不觉,又在重蹈覆辙。
他手指在屏幕上点:“突然有点儿想”……“你”字还没打出来,又一点点全删掉,问:“在干嘛?”
于晚没有及时回,这时候是在舞蹈室的。
李枫然手机放兜里,看一眼手中的汤圆,想一想,折去了医院。
……
隔着一张办公桌,李援平坐在对面吃汤圆。
他最近值班,好些天没回家了。冯老师已和他分房大半年,这次态度似乎比多年前坚决。
父子俩对坐,许久无话。彼此都是一贯的沉默寡言。
李枫然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话,此刻面对父亲,看着他头上灰白的发,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竟觉有些恍然,讨厌父母的所有缺点,却长成了和父母一模一样的大人。
倒是李医生抬起头:“我知道,你想说你妈妈跟我离婚的事吧。你放心,我会处理的,不要影响你。”
李枫然于是问:“你怎么处理?”
李援平没答上来。
李枫然说:“你们上次闹离婚的时候,你说,你还喜欢妈妈。”
李援平埋下头:“现在也一样。”
李枫然说:“可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李援平一愣,抬起眼睛。
仿佛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自己的儿子,仿佛骤然间,这孩子就长大了。
他看着他,像看着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沉默,安静,藏着情绪。“我看得出苏爸爸喜欢英英阿姨,林爸爸总让着卉兰阿姨,连路爸爸都很讨好燕子阿姨。但你,真的喜欢妈妈吗?”年轻人的脸上露出疑惑,“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别人却看
不出来?”
李援平怔住,中年人的脸色在日光灯下有些苍白憔悴,他抹了下脸,无力辩解道:“枫然,我太忙了。而且,有些人天生不善表达。”“因为忙,不善表达,所以理所当然地忽略妈妈一辈子,让她一个人唱独角戏?”李枫然问,“在家的时候,为什么不像林叔叔多说几句话,为什么不像苏爸爸多送几束花?如果是不善表达,爸爸,你很幸运。不善表达,也没错过太多。妈妈一直在你身后,我也好好地长大了。但是,现在要错过了吧,再不挽回,以后会不会后悔?还是说,
你觉得错过这一次之后,还有第二次机会?”“喜欢,关心,不舍得,就去说啊。一遍不行,就说第二遍。为什么不说?”李枫然直视着他,眼眸又黑又沉,“你不说,别人是不会知道你的心情的。家人也一样。不能因
为是家人,就去忽视。正因为是家人,是最亲最重要的人,才更应该去表达啊。你不说,妈妈怎么知道她对你很重要;我……”
话凝在嘴边,他垂了垂眸,忽又平静了,像是话已讲完。
李援平表情怔愣,不知是意外一贯沉默寡言的儿子竟会长篇大论,还是这番话触及了他心底。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年轻,沉毅,一贯平静的模样,只是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哀伤。他不知,他究竟是在说他的夫妻关系,还是他们的父子关系。
他垂下首,搅了下碗底的汤圆,点点头:“爸爸知道了。我会尽力去弥补。我的确太忽视她了。”
李枫然不再多说。等他吃完,他收了碗,起身要走。
“枫然……”父亲唤住他。
“嗯?”他回头。
“爸爸其实……”
四目相对。李医生张了张口,脸色困窘而尴尬,说:“……很为你骄傲。也很……重视你……”
李枫然表情松动了一下,知道他其实想说爱他。
“早点回家。”他出门去了。
李医生望着关上的办公室门,靠进椅子里,许久,眼眶泪湿。
李枫然走出医院,冷风吹来,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小鱼丸:“练舞啊。稀奇,怎么会这个时候给我发消息?”
李枫然打出几个字:“想你了。”
发送。没有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