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某特区医院。
多数时间都很安静的办公室里,今天却很热闹,或者说是吵闹。激烈的斥责声从三楼一直传到一楼,甚至连经过楼前空地的人都能听到。
“祈先生,特护病房不允许有太多人进入。当初是你说想承担一点看护工作,我才撤了一个护士的班,让你顶上。结果你就是这么看护的!病人身上的医疗设备全被拔下,甚至连氧气瓶也没接上,你究竟是来看护的还是来谋杀的?!”
一名年纪大概四十多岁的护士,面色铁青地训斥着面前的年轻男子。她不敢想象,自己只是去休个年假,竟然就出了这种事!如果不是那天换了飞机提前回来,心血来潮到病房来检视,及时发现问题,那位病人是不是会就此出事。
普通的护士不知道那位的身份,她可是一清二楚。如果病人在她手上出了问题,那她这辈子——不,她全家这辈子就完了!
想到这里,她额冒冷汗之余,嗓门更大,训斥的话语也越来越严厉,浑然不顾面前这男子也是名门之后。
年轻漂亮的女护士们站在门外探头探脑,心里十分同情那位惹到铁血护士长的帅哥。但同情归同情,她们可没胆子进去求情,否则,一定也会被连坐。
处于暴风雨中心的祈临却没想那么多。他是那种对别人严格要求三分,就会对自己要求有十分的人。虽然心里清楚事情的真相并非护士长所说、是自己玩忽职守,但一来他不能解释,二来没及时给回来的少主接上外接医疗设备确实是他的过失,便一语不发,默默听着斥责。
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见祈临始终没有一句辩解,护士长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颇为悻然:“总之,祈先生,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犯这种低级错误。病人已经卧床五年,一度脑功能衰竭,现在正是情况有所好转的关键时期,我们更不能有半点马虎大意。否则,就算你父亲是要员,也承担不起后果。”
“我知道。”祈临见护士长已无话可说,淡淡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甩下兀自生着闷气的护士长,与一堆花痴的小护士。
小护士们看着帅哥笔挺宽厚、让人很有安全感的背影,觉得自己对帅哥又有了新的认识:“他看着冷冰冰的不好亲近,实际上脾气却不错呢。被护士长这么一顿骂,都没有发火。”
“这说明他很有责任感啊!这年头长得又帅身材又好责任心又强的男人,简直比大熊猫还稀少。我一定要把他追到手!”
“得了吧,我听说他可是某某人的儿子,前阵子和他在一起的那一男一女也都是名门之后。人家要挑女朋友,肯定在同个圈子里挑,绝对轮不到我们。别发灰姑娘的梦了——就算是灰姑娘,她也只是一时落难,论身份还是贵族。”
“唉,好可惜,这么极品的好男人……”
……
小护士们遗憾的声音零星飘到祈临耳边,他却置若未闻,眼丝波动也无,径自向特护病房走去。远远看到在病房前徘徊的两名护士,他的表情终于微微一变:“怎么回事?”
特护病房以八小时为一班,每班两人,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守,这就保证了病床前随时都有人。通常情况下,绝不会有两名护士一起出来的情况!
所以祈临第一反应是有了什么变故——难道说,少主的病又有了起色,医生正为他诊断?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却听护士怯怯地说道:“祈先生,刚才有个人,自称是病人的母亲,说要与儿子单独待一会儿,就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旁边另一名护士接道:“可不是,她好凶的。”
祈临不由顿住了脚步,脸上破天荒现出惑色:少主的母亲?但据他所知,景夫人为斩断情缘专注修行,已经消失十几年了,就连少主出事,也没回来看过他。现在怎么又出现了?会不会是有人冒充?如果是的话,那少主岂非有危险!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凛,蹑手蹑脚悄悄开了房门,闪身进去。
充斥着消毒药剂与医院特有冰冷味道的雪白房间里,一名长发盘髻,穿着深蓝唐装,露出一段天鹅般修长优美脖颈的女子,正背对房门,坐在病床边。
看那姿势,她正凝视着床上的青年。祈临看不到她的神情,也无从判断她心里在想什么,但却敏锐地感觉到空气里有几丝茫然,飘忽不定,却令人怅然伤神。
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事,有种撞破别人隐秘的尴尬感,刚想退出去,却被叫住:“你就是祈家的小儿子吧?”
那声音如珠溅玉盘,琅琅华美,却没有分毫感情。祈临先点了点头,才想到对方看不见,刚要说话,却听对方像背后生了眼睛似地说道:“连你都长这么大了。”
这时,她终于转过头来。她的容貌端美大气,看不出年纪,一双女子少有的浓郁长眉让她更添几分冷冽凛然。却偏偏没有分毫表情,甚至连那双淡色眼眸里,也只是冷冷地反射出周围的人与物,不带一丝情绪。
她整个人美得没有分毫烟火气,却并非岫云清雾一类的出尘之美,而是如星辰皓月般的孤洁之美。美则美矣,却鲜少有人类情感。或者说,情感是她追求大道的负累,早已被她摒弃。
但仅凭与病人那张至少有八成相像的脸,祈临便不会怀疑她的身份。
想到关于这女子的种种传闻,祈临少有地迟疑起来,不知是该称她为景夫人,还是别的什么。
女子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淡淡道:“我早已不用俗家姓名,你叫我的道号流尘便是。”
“流尘前辈,您是来看望少主的吗?”祈临问道。
流尘点了点头:“他现在是我在俗世的唯一羁绊。只是,当年据我师傅用紫微斗数推算,他还需要三年时间才会醒来,而且还需要我出手帮忙。但我最近看他的命盘,他似乎已曾清醒过?”
紫微斗数?精通这项法门的道门,在古代都是为帝王服务的,一般修士根本无法接触。这位流尘前辈到底是什么来历……
祈临心中越发讶异,却没有忘记回答:“是的,前辈。少主昨晚曾醒过一次,并动用法术离开过。事发突然,不过我已经抹去了目击者的记忆。”
他更擅长攻击性法术,在其他法术方面只能算中等。而且又涉及到最为复杂的记忆法术,很是花费了一点时间,也正因如此,才被突然回来突击查房的护士长撞见。
流尘问道:“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想到朱焰他们传回来的消息,祈临刚要回答,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却变了一下:“他出现在Y省,帮了我同伴的朋友。”
“帮助?”流尘始终没有波动的眼眸骤然一凝,“倒是心有灵犀。客星反客为主,破军共轨而行……难道当年大家都以为废掉的第二道卦,才是正确的?”
这时,祈临终于记起精通紫微斗数的道门是哪家——四大道门之首的全真教!流尘前辈竟是出自这个延续传承了几千年的超级门派!
流尘喃喃说完,忽然看了祈临一眼:“你是我替他选出的护卫,但有些事我却没有告诉过你,正好今天一起说了:等他渡过大劫,清醒之后会和我一起去终南山修道。原本我预备三年后利用黑麒麟的力量设阵来帮他,但现在他不知怎么竟能自行去除魂魄天生所带的咒印,甚至即将提前醒来,那就不必做这些了。我马上就要闭关,没空等下去。我会留下一道信物,等他醒后,你让他带上信物到终南全真去。”
——原来黑麒麟竟是流尘前辈一手创立!原来少主之所以昏迷五年竟是因为魂魄里天生带有咒印!
乍然得知这些令人震惊的消息,祈临不受控制地瞳孔一缩:黑麒麟刚好是五年前成立,流尘那时早已不是景夫人,更淡出了权利中心,她的名字已成为帝都名流圈的传说。但却仍能从各家挑出有天赋的少年少女组成黑麒麟,其影响之大可见一斑!她靠的既不是景夫人的身份,那便是全真弟子的身份!她至少应该是教里的核心弟子,那她的师傅到底是谁?更让人惊讶的是,拥有这些得天独厚的资源,竟也不能提前化解少主的魂魄咒印吗?
祈临心中疑惑不忆,不知不觉便将疑问说了出来。换来流尘淡淡一瞥:“这都是他的命数,我不便出手。”
——不便。
祈临注意到她说的是不便,而非无法。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女子的七情绝弃,让他然觉得很不舒服,但他却不好说什么,只能说道:“等少主醒后,我会转告他,让他决定要不要去终南。”
“不是让他决定,而是一定要去,这也是他的命数。等他一走,你们的使命也就结束了。”流尘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威压:“记住这点,我走了。”
话音刚落,但见法芒一亮,她的身形便倏然消失。
不需掐诀,不需念咒,说走就走,足见她实力有多么恐怖。
使命结束……留在原地的祈临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字,突然觉得心情郁结。不知不觉,乍然见到流尘的惊讶,已全部被凝重取代。
看了一眼床上兀自昏迷的少主,他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苦笑。朱焰为他不平,觉得以他的能力不该来做这种近似保镖侍卫的工作,西陵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知道,他心里也是有不满的。可他们都不知道,在他们还不是黑麒麟,少主还没有出事之前,少主就已经帮过他。
或许这事,连少主自己都忘了吧,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回忆往事,祚临眸光深沉。
母亲在生他时极为不顺,胎位不正,大出血,剖腹时又因种种原因没有打足够剂量的麻醉药……总之,母亲为了生他吃了这辈子最大的苦头,连带着对这个小儿子也看不顺眼。而深爱母亲的父亲,对险些夺走爱妻性命的小儿子也没有半分好感。
父母的态度直接影响了其他人,让他始终受到漠视与冷淡。从记事开始,他在家里从没有笑过一次。那时他天天盼着上学,以为老师同学会对他好一些。可不知怎的,同学也知道了他在家里的遭遇,一同取笑他、排挤他,让他养成了更加冷漠寡言的性子。
学园暴力一直持续到高中,愈发变本加厉。父亲政敌的儿子是学校的风云人物,隔三岔五就要拉帮结派来挑衅。他身手虽然不错,但又怎么抵得过几十人的围攻,受伤住院早是家常便饭。
某一次,那小子还玩了新花样:先群攻把他打个半死,又开车把他带到相当偏远的郊外,扒下他的鞋扔进水渠里,又把他推下车,嘻皮笑脸地说看你怎么走回去。
他们刻在骨子里的轻蔑挑衅,祈临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也正是那一次,或许是极端的愤怒,让他意外激发了潜能。遍体鳞伤的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抡起拳头就砸到了那人的鼻子上。等他从狂怒中醒来,发现整整两张帕萨特的人都被他打得晕死过去。
他正茫然无措间,身后忽然传来机车轰鸣声。竟是与他住在同个大院、天天照面却很少说话的景家公子。
大热的天,景公子顶着烫得能煎蛋的安全帽气势汹汹地驶过来,一个急刹车停在帕萨特前,从座箱里抽出支棒球棍正要开打,看清地上横七竖八的那堆人,却突然傻了眼。
祈临也不知他怎么会出现,只管傻不愣登地看着他。半晌,才听景公子指着他的鼻尖破口大骂:“你小子原来早有准备!也不和我说一声,害少爷我专门跷课赶过来,皮都晒脱了一层!”
祈临被他骂得摸不着头脑。直到看见车座里的双节棍、钢管、拳击手套,甚至还有把藏刀,才突然福至心灵般恍然大悟:“你是来帮我的?”
景公子没好气地瞪他:“不然你以为?”
两人大眼对小眼瞪了半天,突然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景公子将机车丢在一边,把倒在后座上的家伙推下车,坐上驾座。想了想又突然跳下去,掏出瑞士军刀把另张车的四个轮子加备用胎全戳破,又指挥祈临把他们扒得一丝不挂:“走!让这些家伙裸奔回去!”
祈临就愣愣地跟他走了。这件事过去后,他和景公子之间还是那样:上学放学总能遇见,但就是谁也不理谁。
就这么着又过了两年,大一入学,他刚参加完军训,突然被叫回了家。十几年来从没正眼看过他的父亲,难得轻声慢语地对他说,景公子出事了,像植物人一样卧床不起。有位贵人想请他帮个忙。
早已对亲情不抱任何奢望的他一眼看出了父亲是想拿自己做人情。原本想要拒绝,但在听到景公子的名字后,心中一跳,毫不迟疑地说道:“我可以。”
自此之后,他开始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眼界越高,心胸越广。心里那点本来还放不下的那点怨气,不知不觉也被磨平了。他仍旧不期待亲情,但也不会再憎恨他们。
而不知不觉中,守护景公子这个使命,也已陪伴了他五年,渐渐变成他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现在却突然有人对他说,使命即将结束。
该结束了吗?他还不想结束啊……结束之后,他又该去哪里?
祈临倚在窗边,双眸中是从未有过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