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哥的个性,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你觉得他会安安稳稳当魔尊的女婿,至此心如死灰,不问世事么?”
    南阳春接下来却并未提黎辰,转到了夏孤临。武陵春暗自思忖,以大哥向来行事风格,他会如何作?难道……
    武陵春明白了过来。南阳春点头道:“六公子仍未亡去,你们与魔尊尚有一战。这一战,将决定你们所有人的命运。”
    所以……南阳春特留在此时解封魔力,为了助六公子一臂之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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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便是夏孤临与花深深大婚前夜。夜黑风冷,吹得烛火时而微弱如叹息,时而高窜如尖叫。花深深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之前的细辫正被侍女一束束解开,披散肩上。
    花深深半专注半失神得看着自己,不知不觉中波浪状的黑发已经流泻满肩。寒风又紧,吹得花深深额前刘海微波一漾,她黑亮的双眸却如深潭,不经波澜。
    “大小姐,起风了,关窗吧。”
    “不要,我就要这样开着。”花深深抬手止住握了梳子正要为她梳发的侍女道,“你且慢,叫玫瑰梅来为我梳头。”
    “可是……”侍女收了手,诺诺道,“玫瑰梅乃不死族人,而小姐正值大婚,召她服侍,恐怕不祥吧。而且魔使大人……”
    “谁理他!你直接去魔使府牢狱提她,若牢头问时,就说我说的,不交出活的玫瑰梅,便交出死的破阵乐!”
    “是……”
    侍女退下,花深深支颐望着镜中,又斜睨身旁侍立者双手所捧的嫁衣,首饰,不由心生倦意。大约等了一个时辰,侍女才领玫瑰梅回来。花深深从镜中窥见玫瑰梅,紫瞳幽冷,神色如常,布衣素净,却似乎是临来之前新换的。
    “你们都退下吧。”
    待其余侍婢退去,玫瑰梅方走上前来,立在花深深身后。花深深浅笑道:“你还是这么沉默啊……明日我大婚,你竟连句恭喜的话都不说么?”
    “喜从何来,你心中又何尝觉得欢喜。”玫瑰梅说着,捡起金盘中的梳子,开始为花深深梳发。花深深叹气道:“召你前来……果然是不祥呢。”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诶?一句都不想闲聊么?我在武府的时候,你曾透露我不少信息,令我事半功倍。多谢。”
    “你叫我来为你梳头,不会就是为了说谢谢吧。”
    也没有必要。玫瑰梅停下了手中的梳子,望着镜中的花深深。她特特将她召来,是怕她在牢狱中受苦么?不。破阵乐才不会用区区皮肉之苦来惩罚不懂事的妹妹,能惩罚不死族人的唯有无尽的死亡而已。玫瑰梅双眼微眯,手中握着花深深一缕秀发,感觉重似千钧。
    花深深陶醉般深吸了一口气:“我很喜欢人界。初到那里时最难忘的,便是人界的绿树,远远望去,青翠欲滴。烈日时走在树荫下,抬头望去,从树叶缝隙中漏出的阳光如点点碎金,随清风摇曳着,闪烁为金色的十字光线……”
    玫瑰梅眉头微展,继续为花深深梳头。偌大的宫室之中,只有柔发与梳齿摩擦的细响。
    “不光是晴天呢,还有雨天,下雨也很好看。雨真是奇妙的东西,如绵绵的视线般,将天地连为一体。淋着大雨在旷野中走一场,感觉从身体到心灵都被洗净了。”
    “雨后的彩虹,也很美……”
    玫瑰梅竟然不由自主得接话了。她不得不承认,她在人界生活多年,也是十分得爱着人界。在武府的时候,她经常一整个下午什么也不干,托着腮蹲在窗下看雨。天空是那般压抑的铅灰,从中滴落的雨滴却是那般洁净透明。她觉得很神奇。有一次她呆呆看雨,南歌子从身旁经过,她竟忘了打招呼。第二日天晴之时,南歌子却差人送给她一个盒子。打开一看,其内空空如也;贴耳一闻,尽是昨日雨声。
    美好的回忆。
    “只可惜没有见过雪呢。”花深深撇撇嘴。玫瑰梅已将花深深的头发从头至尾梳过一遍,不知不觉中,梳落的长发已落如薄絮,轻风一吹,便飞飞扬扬。居然落了这么多头发。花深深再次皱眉,没说什么。
    “玫瑰梅,雪是什么样子,你见过吧,给我讲讲好么?”
    玫瑰梅将梳子轻轻搁下。她神色再次严肃。头发已经梳完,她没兴趣听花深深继续说下去:“如果你想看雪,自然可有机会看到。大小姐还有其他事吩咐么?”
    还有机会看到么……
    花深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少女的头发如内心般柔软,也如内心般脆弱。不知为什么,冷冰他们一行人走后,花深深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不像从前那么独立,跋扈,只要自己开心,就丝毫不管别人。
    花深深转过身来望着玫瑰梅,粲然一笑:“雪是看不到咯。不过魔尊爹爹说,人界的树叶已经开始凋零,层林尽染,很是瑰丽……”
    花深深,该不会……
    玫瑰梅不可置信得看着花深深。不可能吧,这种要求,就算花深深敢提,魔尊也未必敢应。但是这种事一旦实现的话……
    “我和夏孤临将在人界完婚。地点呢,就定在黛花山砚主旧居。”
    呵。居然真的会这样。玫瑰梅无奈。花深深这般要求何其任性!人界完婚,岂非为夏孤临逃婚大开方便之门?冷冰等人又会有何动作?还有黛花居,那是晏离兮之妻亡故之地,可不是一点半点的不吉利。看来这场婚事注定太平不了,花深深也不打算让它太平。
    “为了以防万一,我打算让你作我们的护卫。”花深深认真得继续道。
    让玫瑰梅做护卫。只让玫瑰梅做护卫。
    不可能的。这种事魔尊怎么可能答应。这简直就是……集体潜逃。真不知道花深深用了什么办法让魔尊答应下来的。玫瑰梅转念一想,魔尊答应也有他的道理。他必然有把握,夏孤临既然已归降,就绝对不可能叛离。至于那个把握是什么,玫瑰梅却无从得知。
    “你去准备一下。明日卯时我们便启程。”
    “是。如此,属下告退。”
    玫瑰梅拱手,转身时看了一眼金托盘中的嫁衣,缝制极为精致,刺绣也是别具匠心。她出殿后并未离去,而是拄着狼牙棒在殿前站了一夜。卯时一到,新娘盛装,红霞遮面的花深深便扶侍女而出,走到玫瑰梅身前,轻声道:“我们走吧。”
    晨光未出,残月悬于天际。一缕魅红与一袭紫黑相携,游魂般浮出殿门。花深深刚刚走下台阶,殿前的灯火便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在她眼前铺陈出一条流光的道路。顷刻之间,九黎宫上下灯火通明,有如白昼。执灯宫女的红裙在夜风中飘拂,如朵朵杜鹃盛开,美不胜收。
    只可惜,那道路尽头捉刀而立的甲士,却如污点般将喜庆气氛破坏得荡然无存。花深深与玫瑰梅默默走去,那甲士微笑等待。及三人相遇,花深深停下脚步道:“是乐乐。你来干什么?”
    “大小姐何必惊慌呢。属下不过‘目送大小姐’最后一程。”
    破阵乐仿佛确认什么一般,将花深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继而终于皮笑肉不笑得为她让开道路,拱手道:“恭送大小姐,魔尊大人会一直为大小姐亮着满宫灯火,直到大小姐回来。”
    是吗。花深深并无表示。这满宫灯火太过刺眼了,即便是隔着红盖头,那光线依旧强得叫她不忍直视,灼烈得,如同魔尊注视的目光。
    他是要看着她把这条路走完吧。
    花深深扶着玫瑰梅的手,走入了传送法阵。等了许久,只不见夏孤临来。花深深想象不出,他素日一身黑衣,今天穿上大红色的新郎装会是什么样子。
    花深深和玫瑰梅站了足足有一炷香时辰,也不见夏孤临来。破阵乐禀道:“大小姐,用不用属下去催一催?”
    “没有你的事。”
    “大小姐是金枝玉叶,岂容夏孤临如此放肆。他现在,毕竟还未正式成为魔尊大人亲封的新任左使。”
    破阵乐态度愈来愈傲慢,花深深见夏孤临不来,心中颇有些着急。他该不会……不,夏孤临不会是那种软弱之辈。那他究竟在拖什么?再这般等下去,别说破阵乐,连魔尊爹爹也会生气的。
    又过了半柱香时辰。破阵乐道:“大小姐,属下还是去迎一迎新郎官吧。我只怕这九黎宫太大,他一个人走迷路了。”
    “可……”
    “不必。”
    花深深循着这稳健浑厚之声回头。她不由轻掀盖头,终在华光流曳的地面,寻见了那双穿着青蛟裘靴的脚。她将盖头一点点打开,终于看到了她朝思暮想的身影,英挺飞扬,姿颜雄伟。十个日夜以来,她每次探视,只能看到他憔悴的背影……而今次一见,那个战无不胜,浑身是胆的夏孤临似乎又活过来了!
    花深深的笑容便在看到夏孤临的眼神时停住。这双空洞无神,阴影深沉的双眼,真的属于夏孤临么?这双眼睛,除了凌厉懵懂的杀意,所剩的只有无尽混沌。他是夏孤临。是死了的夏孤临。纵有万夫莫敌之勇,也不过是一具失去灵魂的战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