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五鼓,柏爷起身,将一切钱粮、号簿、诰封挂在大堂梁上,摆了香案,望北谢了圣恩,悄悄地出了衙门。将行李装上车子,令家人同小姐先行,自己押后,往淮安进发。一路上并不惊动一个地方官府,只是看山玩水,慢慢而行。那京城中百姓过了一日,知道这个消息,人人叹息。只有沈太师的一班奸贼,却人人得意。次日沈谦入朝见了天子,将削去柏文连的官职奏了一遍,天子默然不悦,口中虽不明言,心中甚是不乐,暗道:“这予夺权柄都被他自专,不由朕主,将来怎生是好?”这且按下不表。
单言柏文连出了长安,行了半个多月,那日到了山东兖州府的地界,家人禀道:“离此不远,就是鸡爪山的地界。山上十分厉害,请老爷小路走罢。”柏爷道:“不妨。我正要去看看山寨,你等放心前去。”众家人只得向大路进发。行了数里,远远看那鸡爪山的形势,但见青峰拔地,翠嶂冲天,四面八方,约有五六十个山头簇拥在一处,一带涧河围绕,千条瀑布悬空,十分雄壮。
柏爷暗暗点头道:“果然好一个去处!怪不得米良、王颐败兵于此。”近前再看时,只见山里面杀气冲天,风云变色,松林内飘出两杆杏黄旗,上有斗大的金字,写的是:“为国除害,替天行道”。柏爷连连嗟叹。猛听得半空中一声炮响,山顶上五色旗招展,唿哨一声,四面八方都是人马冲下山来,将柏爷的一行人马围在当中。早有一员老将,白马红袍,冲到柏爷马前,将手一拱道:“老妹丈好认得我了?”柏爷见山上兵来,吃了一惊,正要迎敌,忽见有人称他“妹丈”,抬头一看,却是李全。因喽兵探得柏爷过此,军师谢元特请他来迎接。当下柏爷见了李全大惊道:“老舅兄来此何干,莫非是要买路钱么?”李爷道:“特来请妹丈上山,少叙片时。”柏爷道:“原来如此。”只得同李爷并马而行。
行到半山路口,旗幡招展,一派鼓乐之声。有裴天雄带领着众英雄、各家的公子,个个都是锦衣绣袄,白马朱缨,大开寨门,迎下山来。众英雄见柏爷驾到,一齐下马,邀请柏爷进入寨门。随后祁巧云、秋红并众家小姐等,令喽兵打了两乘大轿,前来迎接小姐与张二娘进寨。来到后堂,先见了李太太、裴夫人,后来拜了罗太大、程玉梅、祁巧云、孙翠娥、胡娈姑等。
众人一一见过礼,裴夫人吩咐家人设宴款待。正是:
一群仙女归巫峡,满殿嫦娥赴月台。
按下后寨之言不表。且说柏文连、祁子富到了聚义厅,先同李全、卢宣、金员外行了礼,然后与裴天雄并各位英雄见礼已毕,才是罗灿、罗焜、李定、秦环四位公子前来拜见。柏爷偷眼看那一众英雄,人人勇健,个个刚强,暗暗称奇。正是:
一群虎豹存山岭,十万貔貅聚绿林。
裴天雄吩咐摆宴,序次而坐。饮酒之时,柏爷向李爷称谢道:“多蒙老舅兄收留小女,反带累尊府受惊。”李爷道:“皆因小儿被米贼所害,若不是赵胜、洪惠相救,裴大王相留,早已做刀头之鬼了。”裴天雄说道:“皆众英雄之力。”罗灿性躁,说道:“舍弟多蒙令侄侯登照应狠了!”这一句话只说得柏爷满面通红,说道:“都是那侯氏不贤,险些伤了老夫的女儿性命。我今番回去,定拿侯登正法,岂可轻放!”
当下,柏爷酒席终了就要起身告退,裴天雄等一齐向前留住道:“既来之,则安之。不弃荒山,就请大人在此驻马。明日同去整治朝纲,除奸臣,去佞党,伸冤报仇,向边关救回罗爷还朝,有何不可。”柏爷闻言,忙忙回道:“老夫年迈,不能有为了,这些事只好众位英雄勇往向前去罢。”裴天雄道:“既是大人不肯出去交锋,请坐镇山寨,待小侄等出征便了。”柏爷执意要行。谢元道:“既如此,只留大人小住一两日便了。”柏爷道:“这可以从命。”
按下柏爷被众人留住在山寨。且言那京城中被人劫了法场,又坏了一位都堂巡抚,天下都有报章,人人传说。那日传到淮安府,侯登知道消息,吃了一惊,说道:“不可了!柏都堂是我的姑父,他既坏了,不日一定回来,这番绝不饶了我。自古道:‘打人先下手。’倒要防备要紧。”猛然想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是本家又穷,往哪里去安身才好?”想了一会道:“有了,有了,昔日米将军在淮安府饮酒,我同他有半面之识,不如多带些金银前去投奔他,求他在沈府中大小讨个前程,就不怕他了。”主意已定,到晚上偷开库房,盗了三千两金子,打在箱内。
次日推说下乡收租,叫家人挑了行李,雇了船只,连夜到了镇江。寻了门路,先会了米中砂,然后见了米良,呈上一千两金子。米良大喜,收了金子,随即修书一封。令侄儿米中砂同他一路进京,说道:“你二人会见太师,细说贼兵虚实,呈上捐官的银子,自然大小有个官做。”二人大喜,一齐动身进京。
不分日夜,赶到长安,寻了门路,先见了锦上天,锦上天替他二人呈上了来书。见了太师,太师就问候登道:“你既是柏文连的内侄,你可将他的情由说与老夫知道。”侯登见问,就将柏文连同罗焜结亲,暗与鸡爪山来往的情由,细细说了一遍。沈谦吃了一惊,说道:“原来他同众国公都是旧相好的!若不先杀了众国公,内变起来,怎生是好?”想了一想,命侯登等且退,另日除官。随即取令箭一枝,吩咐家人,快令王虎、康龙二将速速同刑部大人,点齐五百名刀斧手,即下天牢,将各家的公爷、老幼、良贱并大盗龙标,一同解赴市曹斩首。
家人得令,出了相府,传了二将,披挂齐整,点了五百名刀斧手,会同刑部吴法,将秦双、程凤、龙标、尉迟公爷、徐公爷、段公爷等各家的人口一齐绑了,押到市曹跪下。可怜哭声震地,怨声冲天。六部官员齐到法场监斩。人人叹息。只见黑旗一展,叫令开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边头关番兵入寇
望海楼唐将遭擒
话说沈太师听了侯登之言,就将各家公爷一齐绑出市曹,并不请当今的圣旨,就要斩首,急急开刀。却好惊动了卫国公李逢春,听得此信大惊,心生一计,忙忙赶到法场,大喝道:“刀下留人!”一马闯到沈谦的公案,叫开左右,向沈谦低低说道:“太师,若斩了众人,大事休矣。”沈谦问道:“是何缘故?”李爷道:“太师爷要图天下,要买住人心!一者不可多杀,使闻者害怕;二者鸡爪山的贼人,有一半是众家的公子,若知他父亲已亡,必然前来报仇,反为不美。以卑职愚见,等太师登位之后,先剿灭了鸡爪山的祸根,那时再斩他们也不迟。况且他们坐在天牢,如笼中之鸟、网中之鱼,也飞不到哪里去。”沈谦被李爷这些话,说得心中大喜,道:“多蒙老兄指教,险些儿误了大事。”忙命刑部吴法仍将众人收禁,回相府去了。
不表沈贼回府。且言李逢春一句话救了数百人性命,心中也自欢喜。后人有诗赞道:
绝妙机权迅若风,仙才不与众人同。
一言得活群臣命,不愧中原卫国公。
话说沈太师到了相府,进了书房,就有家人呈上一本边报。太师一看,原来边头关宗信告急的文书说:“边头关自从罗增陷在流沙,番兵十分厉害,求太师添兵守关,要紧。”沈贼大惊,即令刑部吴法:“领兵三千,前去守关!”又令米中砂:“解粮接应。老夫亲领大兵随后就到。”
那吴法同米中砂得令,随即收拾,点了三千人马,不分昼夜赶到边头关,早有宗信同四名校尉,接入中军帐坐下。当晚设宴款待,吴法问道:“番兵共有多少人马,几名战将?”宗信说道:“番兵共有十万,战将千员,十分厉害。那领兵元帅父子九人,名唤九虎。”吴法大惊道:“那九人姓什名谁?可曾与他战过几阵?”宗信道:“那老将姓沙名龙,所生八个儿子名唤沙云、沙雷、沙雹、沙露、沙电、沙雯、沙霖、沙震,都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有一位女将唤做木花姑,一位太子唤做耶律福,用兵如神。”吴法听了说道:“彼众我寡,怎生迎敌?”
按下吴法在关内忧愁。且言那番邦元帅沙龙,次日传命,令八个孩儿领动大兵,摇旗呐喊,一直杀到关下讨战。早有蓝旗小校飞马进关报道:“启老爷,番将前来讨战,请令施行。”吴法大惊,却好米中砂催粮已到,一齐披挂齐整,带领众将到敌楼上来看。那楼名为望海楼,万北关第一个要紧去处。那城高河阔,急切难攻,所以宗信能守这半年。当下吴法同众人上楼一看,只见那十万番兵,四面八方围住了关口,人人勇健,个个刚强。怎见得,有诗为证:
十万貔貅队,三千虎豹兵。
休言身对敌,一见也魂惊。
话说吴法正在观看番兵,猛听一声“唰咧”响处,只见番营里两杆皂旗展开,闪出一员老将:头戴紫金盔,双飘雉尾;身穿龙鳞铠,满插雕翎;紫面银须,浓眉大眼;手执大刀,坐下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左右摆列着四十名战将,都是反穿毛袄,雉尾高飘,铁甲钢刀,金鞍白马,如燕羽一般排开,前来讨战。吴法好不骇怕。那番将纵马提刀大叫:“关上的,谁敢下来送死!”吴法正要亲自出战,只见米中砂提刀上马,说道:“末将前去迎敌。”吴法大喜,忙令宗信下关,同去迎敌,说道:“小心要紧。”
当下二人披挂齐整,领兵放炮,开关杀出城去。两下里压住阵脚。米中砂拍马舞刀,便叫道:“来将通名!”只见那番将将刀一拍说道:“俺乃六国三川征南大元帅沙龙是也!快通名来领死!”米中砂道:“俺乃大唐吏部尚书米大人的公子、加封荡寇先锋米中砂是也!”沙龙闻言,举刀就砍,米中砂对面交还。二人战了二三个回合,米中砂抵敌不住,正要败走,宗信见了,拍马抡刀,更来助战。沙龙战了二人,毫无惧怯。只战了四五个回合,沙龙大叫一声,一刀砍中宗信的左臂,滚鞍下马,被小番儿擒去了。米中砂大惊,虚砍一刀,回马就走。沙龙大叫道:“好唐贼,往哪里走!”纵马赶来,那大小番将,一齐追杀,势不可当。吴法吓得面如土色,米中砂在下,又不好放炮。米中砂才到城门边,那沙龙马快,早已跳过吊桥,领了众将齐到城下,就连城门也闭不及了。
米中砂才进了城,那沙龙父子九人早已冲进来了,吴法大惊,慌忙下了楼,上马就走。那沙龙父子九人,领了大队人马赶来,正与米中砂交马,只一合,被沙云一钩连枪擒过马去了。沙龙便来追赶吴法,吴法舍命杀条血路。败回二关去了,这一阵被沙龙夺了关。吴法这里,三千人马伤了一半,败回二关,急急写下告急文书,星夜到长安去了。
那番将沙龙得了头关,就将十万番兵引入城来,打开府库仓廒,赏了三军。安民已毕,歇马三日,放炮起兵,又到二关讨战。吴法同二关的总兵,吩咐大小将官紧守城池,不许乱动,坚守不出。沙龙每日领兵到关下辱骂。一连三日,不敢交锋。沙龙见关中不敢出战,吩咐众将四面搭起云梯,安排神机火炮,连夜攻打,十分紧急。只吓得关中那些文官武将、军民人等人人胆落,个个魂惊,幸尔城高墙厚,攻打不破。吴法亲自领兵,日夜轮流守护,专等长安的救兵。
且言那差官连夜登程,不一日赶到长安,进了相府,呈上公文。太师一看大惊,忙请六部前来议事。不一时,众人来到相府,太师将来的文书与众人看了一看。米顺见拿了米中砂,暗暗吃惊,说道:“大事未成,倒伤了自家的侄子。”想了一会道:“不若乘此行了大事再讲。”便向沈谦说道:“目下四海刀兵纷乱,多因太子暗弱。不若乘此机会,太师登了龙位,大封天下英雄,再点大兵与番兵交战。若是胜了,自然是一统天下,独掌乾坤;倘若不胜,就与番邦平分天下,也由得太师主意。岂不是两全其美。”沈贼大喜,说道:“言之有理。”遂传齐了新收的一班武将并那六部的文臣,约定了次日议行禅位。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众奸臣乘乱图君
各英雄兴兵报怨
话说沈太师听信米顺之言,便要篡位。传齐了武将,各领禁军人马,保守各门,以防内变;传齐了六部文官,伺候入朝办事,草诏安民。众人去了。那长安城中,纷纷论说,早惊动了李逢春。李逢春听了大惊,忙忙上马,赶到相府,见了太师。
太师说道:“李先生此来,必有缘故。”李逢春道:“特来相吊。”太师大惊道:“老夫明日登位,何出此不吉之言?”李逢春双膝跪下道:“明日太师登位是君,李某是臣,岂有臣不谏君之理?明日登极之言,是谁人的主见?”沈太师道:“是吏部米顺之谋。”李逢春道:“米顺误国,就该斩首。”太师听了大惊道:“为何米顺误国该斩?”李逢春道:“现今内有鸡爪山未平,多少英雄作难;外有边头关入寇,无穷番寇纵横。一旦太师登基,颁诏天下,倘若鸡爪山的贼兵以诛篡为名,兴兵造反,约同了番兵,一齐入寇,番兵战于外,贼寇乱于内,两下夹攻,怎生迎敌?岂不误了大事!”
沈贼听言,忙忙称谢道:“多蒙先生指教,险些儿误了大事。”忙唤家将章宏,吩咐道:“快去止住了众人,不要乱动。”章宏领命去了。沈谦复问李逢春道:“计将安出?”李爷道:“为今之计,只有再点大兵,先去平了番寇,再作道理。”太师依言,次日传齐了文武,说道:“番兵入寇,且慢登基,先去平番要紧!”遂取令箭一枝,令兵部钱来、工部雍傩领兵五万,新收的战将三十员,分为两队,上边头关去平寇。又令米顺领兵一万,拜王虎、康龙为先锋,前去镇江,会同米良、王顺,到登州府征剿鸡爪山去。众人得令,分头领兵,摆齐队伍,摇旗呐喊,放炮起营,一齐动身去了。
消息传入鸡爪山,裴天雄闻言,冷笑一声道:“又来送死了!”遂请众位英雄商议。却好柏文连仍在山上,闻得此言,说道:“老夫要回家走走。”谢元道:“既是大人要去,只怕令侄已不在家了,回府必有别的祸事。不若点几十个喽兵,同大人回府迎接家眷来山,以避兵乱便了。”柏爷只得依了,带了三十名喽兵,回淮安去了。
且言侯夫人见侯登去了半月未回,心中正在忧愁,忽见家人入内禀道:“老爷回来了!”侯夫人大惊,只得接进后堂。夫妻行礼坐下,柏爷未曾开口,夫人假意哭道:“可怜玉霜女儿,自从殁后,我举目无亲,今日老爷回来,倍增伤感。”柏爷心中暗笑道:“女儿现在,还要弄鬼。”仍推不知,说道:“女儿既死,哭她做什么?我且问你,侯登今在何处?难道又躲了不成?”侯氏又扯谎道:“半月之前,已回家去了。”柏爷道:“几时来?”侯氏道:“未曾定日子。”柏爷更不下问,吩咐家人:“快快收拾,避兵要紧!”众人与那三十余喽兵一齐动手收拾,那些衣囊细软装上车子。柏爷上马,侯氏坐轿,一齐起身赶到鸡爪山。
进了寨门,见过了众人,令柏玉霜同秋红出来相见。侯氏看见二人,暗暗吃惊道:“玉霜同秋红为何在此?”当下柏爷发怒道:“你说女儿死了,今日却为何在此?你这个不贤,纵容侯登作恶,险些儿伤了我女儿的性命;若不得众位英雄几次相救,久已死了。你这不贤之妇,要你何用!”拔出佩剑就砍。慌得柏玉霜一把扯住柏爷的手,哭道:“都是侯登所为,不怪母亲的事。”内堂李太太、罗太太、裴夫人、张二娘、金安人、程玉梅、祁巧云、孙翠娥、胡娈姑等,一齐出来劝住,柏爷扯住侯氏夫人入内去了。那侯氏面上好生没趣,只得向柏玉霜陪话,小姐仍照常一样相待。外面,众英雄劝柏爷饮酒,忽见巡山的头目禀道:“山下有云南马国公领了一队人马,前来要见!”众英雄大喜,传令大开寨门,齐来迎接。
原来,马爷在云南候旨,要征边关。后来飞毛腿王俊回来报信,说天子听信沈谦谗言,不准请兵,将长安祖坟铲平,一切本家尽皆拿问。马爷听得此言,只急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将定海关选来的三千铁骑一齐调发,同公子马瑶、金锭小姐带领家眷人等投奔鸡爪山,要同罗公子兴兵报仇。当下众英雄迎接马爷上山,进了聚义厅。与众英雄见礼毕,早有众家夫人小姐,将马太太同小姐迎接到后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