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手机,心想处理完这事,再上医院看老爸不迟,当即让司机掉头。时值下班高峰,大小车堵塞成龙,焦急中电告申冬强:“哥正堵在路上。”这小子异常坦然,反过来安慰:“秦哥别着急,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好不容易赶到龙头寺,又打申冬强电话,这厮骤然变卦,语气三百六十度大逆转:“我怕被人跟踪,选了一个隐蔽地,出站口靠右有一家网吧,我在里边等你。”朱福田有三头六臂,断不会大白天雇凶杀人,疑窦中走到网吧门口,牌匾鲜艳耀眼,进门却见狭窄巷道,深约十余米,幽暗鬼魅形似牢狱。
我将旅行包寄在前台,随手摸出十元钱,用身份证做了上网登记。网吧面积宽阔,各区域人满为患,极目四周不见申冬强影子,正觉纳闷收到他的信息:秦哥,7号包间。迟疑数秒,我往包间区走去,各包间门号模糊,又都关得严实,帘子也全部放下,根本看不清里边举动,来回找了一遍,硬没寻着具体位置。行走江湖七八年,遭遇过各种凶险,加之生来警觉,反刍申冬强言行,便觉其间有猫腻。短作思忖,我喊了声:“网管。”一名年轻小伙走来,问:“哥,啥事?”我压低声音:“7号包间有台电脑蓝屏,你去看看。”网管应声而去,我紧随其后,房门甫一敲开,就见里边坐了四名大汉,个个凶神恶煞,唯独不见申冬强。我赶忙折回前台,取了旅行包匆忙走出网吧,正想长吁一口气,四名大汉疾步跟来,我拔腿开跑,领头一位身手矫健,三两步逼近,我急中生智,反身一个扫堂腿,这厮应声倒地。连续甩开追来的三名大汉,我拼命往地下通道跑,左拐右冲方才甩掉恶人。惊魂甫定之余,一头钻进路边的待客的士,对司机大吼:“快,开车!”司机疑惑不解:“兄弟上哪?”我抹着额上冷汗:“赶紧,去西南医院!”
黄色羚羊如离弦之箭,朝龙头寺地下通道尽头杀去。坐定后点燃一支烟,倒吸几口凉气,拨通申冬强手机,这厮假作焦急:“秦哥还没到啊?我等得花都谢了。”我强压怒火,说:“7号包间一个人影也没有,你跟我玩啥子把戏?”“不可能,”申冬强继续诱导,“你是不是看错房号了?”我终于忍耐不住:“申冬强你个龟儿子,老子平时咋个对你的?”这厮听出端倪,陡地拉下脸来:“秦哥,这事不能怪我,要怪怪你自己,不该陷害朱福田,我……我已经辞职了,决定跟着他干,以免引火上身。”我气得大吼:“他给你啥好处?值得你背信弃义。”申冬强嗫嚅道:“他啥也没给,秦哥你是知道的,我毕业不到一年,还没在重庆站稳脚跟,需要大笔的钱,也需要一个好平台。你走后我才发现,朱福田精通黑白两道,有个表哥在刑警队,他本是一名烂仔,和老婆离婚两年了,孩子也不跟他姓……”不等申冬强说完,我打断他的话:“老朱耍横了是吧,无牵无挂,不要命的杂种!”
申冬强连声称是,至此我方明白,朱福田给他的只是威吓。说到底申冬强还是嫩了点,只会耍嘴皮功夫,真和人钩心斗角,来点硬的就软。猜他已把责任全推我头上,甚至可以猜出他在朱福田面前的谦卑,一口一个大哥,又是倒茶又递烟,罢了还装委屈:“朱哥,我胆儿小,我该死,一切都是秦风指使,不按他说的做,他就不让我在公司立足!”
本以为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比我等油条讲道义诚信,遇事能屈能伸,眼下除了替申冬强悲哀,我却无话可说,更懒得跟他较劲。朱福田也不过如此,花钱请几名地痞,无非给我下马威。整人不是这种玩法,既然背后耍阴,随时随地都可偷袭,非要等这一刻下手?想来不禁好笑,在那四处安有摄像头的网吧,他还不至于傻到下狠招,真要了秦风的命,他表哥是特首,也没法保其人头。一路暗作分析,朱福田颇有阅历,使奸耍诈凭嘴混饭,动口动手,我也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念及老爸还在医院,他期待的吴倩音信全无,临终愿景遥遥无期,心头涌出无尽悲哀。和朱福田的恩恩怨怨,本打算叫表叔插手,或抽时间和平解决,现在看来已无必要。
医院门口商铺林立,靠卖副食品维生的商家,多数午夜打烊,甚者营业通宵。老妈和淑芬爱吃苹果,瞅准一家果店选了一袋,老板称称重量说:“差一点五斤,拣个小的添上。”话说着拣了一个虫蛀的烂果,迅速塞进袋子,我接在手里,二话不说掏钱埋单,趁老板找零的工夫问他:“你这里有没有刀卖?”老板抬起头问:“杀猪刀还是菜刀?”“苹果得用刀削吧。”我拿起摊位上的水果刀,“病人等着吃,天色已晚,我也不知上哪买,你这刀也钝了,干脆卖我。”老板颇为迟疑,我赶忙又说:“再买十斤香蕉!”老板应声不迭,取袋子装上一大串香蕉,说:“那把破刀,你急用就拿去吧,收你十块钱。”
我没有过多想法,若然朱福田帮凶再次找上医院,敌众我寡,或许水果刀能派上用场。我将水果刀藏进外套,出果店拨通朱福田手机,这厮假作客气道:“兄弟去贵阳发横财了?难怪到处找不到人。”我冷笑着回击:“资讯这么发达,找个人还不容易,我在西南医院,恭候您老大驾光临。”朱福田听出话中杀气,肉笑着应道:“秦风啊,我根本没想到你放马后炮,你知道我的原则,最恨出卖兄弟的人。”我接过他的话:“扪心自问,你当谁是真兄弟?况且职场上只有对手没有朋友,你连这道理都不懂,还自称老江湖,我看你别卖酒了,改行当坐商吧,开间小铺子,卖点油盐酱醋茶。”话毕不觉解恨,又说,“大家都是成年人,别拿江湖行径吓人,不信你娃真无牵挂,今天不把我往死里整,明天我让你鸡犬不宁,再说打杀不是人做的事,那都是禽兽所为。”
“禽兽,你也配说禽兽?”朱福田激动不已,我狂笑不止,顿了顿说:“你倒是骂对了,我是禽兽,也是用智慧杀人的禽兽,你又算什么?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刚才我去龙头寺,申冬强临时变卦,哎,若非这小子良心发现,及时告知事情有诈,我现在可能已被揍得……”话音未落,朱福田破口大骂:“这小杂种!”我又接过话茬:“实话讲吧,算计你是他出的主意,至于证据,动动脑子就知不是我搞的。”说完还想继续挑拨,听筒那头砰的一声,朱福田把电话砸了。这叫缓兵之计、借刀杀人,申冬强要做墙头草,我就给他煽风点火,回头朱福田找他理论,两人斗将必有所伤。正为这阴招得意,淑芬的电话打了进来,纳闷中摁下接听键,听筒那头哭声迭起。
我天资聪明,幼时独具异禀,目及自在同龄之外。九岁写家庭作文,院里有太婆病死,哀乐声声哭号一片。我坐在窗边,画下这样一行字:有些事上天注定,生离死别,后悔遗憾,人生隘口而已;我们不停行走,总能碰上一二,躲不过停滞,躲过了继续往前。当记忆被岁月珍藏,你已渐渐忘却,甚至从不曾记起,但在某个路口,一阵风吹,回首不堪。
二十年前的今日,老爸为了整个家的生存,四处揽木工活;十年前的今日,我读完夜自习回家,电视机放着乌七八糟的节目,老爸坐在沙发靠右位置,握着遥控板问:“二娃饿了吧,你妈给你留了饭,在锅里热着呢。”五年前的这时,环境没变,父子间的对话变了,从吃饭变成唠叨,老爸眼里的事业和爱情,于我只是赤裸裸的金钱和女人。而一年前的现在,老爸去社区麻将馆打“一二三明杀暗杠”,输了七十六块,回家骂骂咧咧:“狗日的二娃,快三十了还不正正经经谈恋爱。”
人多半轻如鸿毛,老爸赶在我上楼前离开人世,他的死没有挣扎,没有呻吟,连老妈都未觉察。幸亏淑芬帮他盖被,无意中摸着冷冰冰的手,惊诧中探其呼吸,再经医生确认,才发现他已魂归净土。我未能见他生前一面,踉踉跄跄跑进病房,看着他僵硬的姿势、苍白的面容,看着两个女人哭天喊地,感觉整个城市都在下沉,直到嘉陵江淹没渝澳大桥、世贸大厦,乃至淹没所有的惊慌失措。而我只是死里逃生,抱着一块腐朽的木板,漫无目的漂荡。我现在活着,欲哭无泪,悲伤袭击心头,又表现得无比从容。
老妈和淑芬一个劲地哭,我火了:“人死魂散,哭啥子哭,还不去找人拍照?还不去买纸钱烧!”老妈掩面而去,直到她走进电梯,还能听见悲戚的哭声。淑芬愣在原地,盯着我不知所措,蓦觉得她十分可怜,和死去的老爸一样可怜。这个从乡下进城的女人,寄人篱下觅活路,却鬼使神差当了“保姆”,推掉茶楼工作的机会,做尽女孝之能事。她到底图什么,她不过是拥有一颗单纯的心,即算有所企图,也是希望得到我真切的关怀和爱。这段时间她的付出,早已超出常人界限,倘若老爸在天有灵,想必他会说:“二娃不用等吴倩,把淑芬娶了吧。”
再冷落淑芬势必会遭天谴,面对老爸遗体,我紧紧拽着她的手,意欲给予一丝温暖,淑芬却只顾哆嗦发抖。“是不是很冷?”我问。淑芬说:“不冷,我怕。”我说:“别怕,爸只是先走一步,他去了天堂,不缺酒肉吃穿,还有大把银子花,再过几十年,我们也要去天堂享受极乐。”这般说得淑芬惊惶起来,说:“哥,我还是怕。”我强忍悲戚劝慰:“人一旦死了,魂魄会变成法力,暗中保佑亲人。”“那我不怕了,叔叔是好人,”淑芬擂着我的胸脯,“叔叔生前没有好享受,我们多买点纸钱,灵屋要最豪华的别墅,车子要买奔驰,还有香烟,买大中华;白酒,买五粮液。”我颔首低头,淑芬哭将起来,“可惜叔叔他……他听不见我说的话就走了。”我哽咽着问:“你对爸爸说了些啥?”淑芬抹了一把泪道:“别问行吗,反正是好话,淑芬希望他醒来,看着你飞黄腾达……”淑芬话音未落,我泪腺剧烈一酸,热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