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被他找见了。
千万本书之中,看见了王小波的《爱你就像爱生命》。
他一笔一划地誊着上面的语句,仿佛这样,就能被她了解到自己的心意一般。
他可是第一次跟人表白,当面说出来有些难为情,也将书签放在了书里,连着书一起送给了她。
以为这一次,便能成双入对,却不料,世事变幻无常。
他为了救她,在雨中,被高速行驶的越野车撞飞。
在整个身子如抛物线一般翻滚的时候,他的大脑也在高速运转着,脑子里她的影子来来回回,面庞一直在盘旋,她上扬的嘴角,她温暖的眉眼,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所有的念头都纠缠在了一起,杂乱无章,却单调而强大:她不能有事,她不能有事,她不能有事……
当她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扶起他,哭得伤心欲绝。
他居然笑了,不幸他未必能陪她走到最后,万幸却是她总算没事。
“你没事,就好……”
他想他定然是要死了。
脊柱疼得直不起来,像是无数地小虫在噬咬,腿已经冰凉麻木,他没有什么知觉了,大概是神经系统除了问题吧。胸腔温热不已,一股一股地血在往上溢,他不敢再说话,只怕一说话,这血就会涌出来,他怕她担心,怕她难过。
这世间冷酷无情,如果他死了,他害怕她一个人承受不住。她的父母都不爱她,她也没什么朋友,他想他应该是她在这世间最亲的人了吧。他多么不想就这么离去,他和她都还没有真正拥有甜蜜和幸福。
他更害怕的是,没有人能像他待她这样好,她本就命途波折,小小年纪就遭遇了那么多不应该承受的事情。她需要一个人来当她的主心骨,可他走了,她怎么办啊?
眼皮很重,他不想闭眼,但真的没办法了。
他想再说一句话,告诉她,他多么不舍得她。
他多么想再交代她几句,无论他出了什么事,都要好好照顾自己。
世界那么大,总会再遇上别人的。
他多么想牵一牵她的手,吻一下她的额头,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图书馆里,什么也不坐,就只是看着她就好。
可似乎不可能了。
好在他并未离开。
漫长的手术,漫长的术后复健,漫长的等待和煎熬。
但她来看过他一次之后,他就再未见到她。
却终于有一次有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他多么希望电话那头的人是她,声音颤抖地确认着:“王红?”
“王红,是不是你?”
那边却没有任何声音。
旁边的护士看他无措的神色,接过电话喂了一声,也没有声音,就挂掉了:“定然是打错了。你等下还有穿刺,换身衣服,就过去吧。”
他盯着电话,失神落魄。
他一遍一遍向医生护士打听她的下落,得到的答复总也不让人满意:“你说的是送你来的小姑娘是吧?她第二天甩了六千块就跑了!”
他当然不相信她是这么无情,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他们没有共同的朋友,没有共同的同学,共同认识的人也乏善可陈的很。对于他来说,他只知道她叫王红,有一个破碎的家庭,其他的情况,他一无所知。
但他就是不相信她就这么消失了。
可她再没来看过他。呼吸机一直在运转,吊瓶也一直高高悬挂在铁架子上,重症监护室的床单也换了一张又一张……整整一年的等待,他积极地配合着治疗,所有求生意志的来源都是她。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满世界地寻找她……跆拳道馆,以前合作过的导演和演员,还有图书馆,只要他想得到的地方,他都去了千千万万遍。
但没有她,一个曾走得那么近的人,就突如其来地消失了。
后来的很久,他才终于相信,她是有意抛弃了他。
可还是不甘心,去了她住的地方。棚户区的道路坑坑洼洼,到处都是不明污水,残垣破壁也让人不忍直视,他在湿漉漉的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找到了那个翘了皮的木门,上面的门牌号也已经锈迹斑斑,敲了几声,没有回应。
邻居听到了,探出头来,“你找谁?”
他指了指门,“王红家是不是住在这里?”
邻居摇头:“早都不在了,一年多前就不在了。”
“那您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吗?”
“王红坐牢了!她妈就搬家了!”
他大吃一惊:“坐牢了?怎么会坐牢呢?”
“诈骗还是入室抢劫?我忘了!就记得好像是她跟一个老男人睡觉,把人打伤了,还偷了别人的钱!最后那个老男人报警了,她就坐牢了!”
张宥然望着邻居的嘴巴,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怎么会呢?他知道她很善良,连只小蚂蚁都不肯伤害。他知道她乐观积极,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读书,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知道她吃了那么多的苦,所以更加珍惜和努力,期冀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她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葬送自己?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那个小巷子里走出来的,来不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在公安系统的大伯,让大伯查找她的记录。
如那个邻居所说,她被判坐牢四年。
消息宛如雷霆万钧,他好不容易恢复的身体,又再次垮了。
急救室的无影灯明亮刺眼,他的眼前是凄厉的惨白,他对着无边无际的明亮的白发誓,此生不要让他再见到她,若见到她,他定然不会再心软。
这世界诡谲变幻太多,心只有一个,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欺骗。
春天来了又走,夏天阳光火热而炽烈,秋天叶子一片一片掉落,冬天的雪花总也不停歇。一年四季变化得那么强烈,转眼就过了四年。
然而,还是让他再见到了她。
她像一个不速之客,没有任何预兆地、堂而皇之地、攻城略地地,再次走入了他的生活。
她瘦削的可怕,整个人都脱了相,完全不见了当年的水灵劲。脸庞小的只剩下了一双大眼睛,却是无神的,她只是呆滞地望着他,面上没有表情,眸中没有情绪。
他却心一下揪痛。
痛得他几乎站不住,咬紧了牙关,才能勉强弯起嘴角,对他点头。
达之一直在跟他说话,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就不知道达之在说什么,却还得装作很感兴趣,嘴角的笑咧得脸庞肌肉都要僵住。
好在这一场表演,没有破绽。
再抬眼,她已经离席。
他出门寻,就看见她猫在黑暗里,独自抽烟。
微弱的灰烬明明灭灭,她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像在哭,但并没有哭。
那是比哭更让人难受的神态。
他说:好久不见。
她问:你过得好吗?
不问还好,一问,他所有的情绪都反涌上来,最让人难堪、最恶毒的话也出了口。说来不假,他的性子从来温柔沉稳,说重话简直就是百年难见,可一碰见她,他就不是自己了。
现在想来,也许最恶毒的话,也只是想让她为自己辩解一下,能够告诉他这些年并不是他一个人在坚持。
但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吐。两个人很近,却像隔着一整条银河。
最后,她也只是甩给他七个字:好好照顾你自己。
他的眼泪顷刻就掉了下来。
只是黑暗中她没看到。
日子往前走,她成了他亲妹妹的继姊,姐妹间相处还算愉快。
有时候想,人不能太贪心。与爱的人不能长相厮守,能够看见她走出迷惘,走向温暖,也挺好。
可哪儿有那么简单啊!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本就有前科,林叔叔好不容易安排她能在学校学习,但她根本不珍惜。在学校一再闯祸,还跟人打群架,林叔叔没办法,又给她办转学。
以为就此收敛,却根本没有。她和她母亲联合起来,虐待达之。
那可是他的亲妹妹啊。
他从小看到大的亲妹妹,扯着他衣角长大的亲妹妹,和泥巴过家家的亲妹妹。感情自然是没说的。他自小就没让妹妹受过任何委屈,谁敢欺负她一根毫毛,他就是鼻青脸肿也要把对方打趴下。
自从王红来了,林达之天天以泪洗面,给他打电话也总是哭哭啼啼,满眼满脸都是委屈,细问下来,达之却不肯说。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给达之辅导作业的时候,妈妈来送果汁,不小心把果汁倒在了她的胳膊上。果汁是常温的,达之却像被烫着了一般,从板凳上跳了起来。
他立刻发觉不对,捋起达之的袖子,就看见了满胳膊的青紫,还有未愈合的伤疤。
他妈妈也吓住了,连忙拉着达之去卧室检查。
达之不止是胳膊上有伤,全身上下都是青紫。
要多么深仇大恨才能待人如此恶毒!
王红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涉世未深、笑起来干净清纯的小姑娘了!
短暂的时光都足以改变一个人,何况他们已经四年未见!
王红啊王红!
他一边给林达之的腿、胳膊上药,一边满是自责和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