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杰回到住处,他费力地从床底下拖出克林德医生交给他的发报机。箱子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他仔细地擦干净,然后小心地打开,又擦了一遍。他知道这个机器没有问题,一定能使用。
他把机器带到了周枫哪儿,周枫良久没有说话。
“能用吗?”他怀着多少有些忐忑的心情问。
“用了才知道。”
“那——谁来发报?人怎么通知?”
“这个你别管了。”周枫说,“把内容和频率告诉我。”
黎世杰告诉了她,补充说:“七点、九点各发一次,要准时。”说完他把童海的手表交给她,“我对过了,表很准。”
“我们吃点东西,世杰,还剩下几个鸡蛋,你全部煮掉好不好?我饿了。”周枫说。
黎世杰有点意外,她从来不会对吃的东西提出任何要求,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按照她的要求煮好了。
他们默默地吃着,气氛显得很沉闷,周枫说:“要不我们喝一杯?”
“酒不好。”黎世杰说。
“没关系。”
酒精使两个人的脸都泛上了红色,周枫点着一支烟,对黎世杰说:“我们这样的人,以后会有人记住吗?”
“不会。”黎世杰说,“能被记住的只有很少的人,上海已经死去了那么多人,你能说出几个名字?”
周枫笑了笑,说:“其实大部分人都是默默地死去。”
说完这句话,周枫慢慢地站起来,她在床上摸索了一会,取出一个包裹,交给黎世杰。
“是什么?”黎世杰问。
“没什么。”周枫说,“别打开看,我一个朋友的东西,你帮我保管一下,以后有时间替我还给他。”
“什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我会告诉你,你拿着。”
黎世杰狐疑地看着她,他觉得她的表现很不寻常。
“是不是有什么事?”他问。
“没什么。”周枫说,“我送你的烟斗呢?”
黎世杰取出烟斗晃了晃,周枫说:“干嘛不抽一支?”
黎世杰笑了,他装上一支烟,点着。周枫看着他把烟抽完了,满意地笑了。
“你可以走了,快六点了。”周枫说。
“那你——”
“我已经安排好了。”周枫说:“你别待在这附近,我们的人身份很特殊,他不能被任何人见到,也包括你。”
“我知道。”
“答应我,离这里远一点,这不是不信任你,这是我们的规矩。”周枫走过来帮他围上围巾。“走吧,他很快就要来了。”
黎世杰感觉她有些异常,但他并没有特别在意。
“世杰,答应我一件事。”在他要出门时,周枫说。
“什么事?”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跟着夏医生离开上海。”
“我答应你。”黎世杰迟疑着说,他并不想说这句话,但他发现周枫很希望他这么说,他不想使她失望,至少现在不想。
“有事你到公共租界,找上次你找过的人。”周枫最后说。
黎世杰并没有走远,他躲在不远处一堵废弃的矮墙背后,一直在守望着。他没有那么多好奇心,并不想知道是什么人要来发报,他只是感觉不太好,他觉得周枫的表现不太正常,好像一直在瞒着他什么。
他守了很长时间,没有任何人来,天渐渐黑下来,应该早已超过七点了,他感到很茫然,难道人早就来了?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天完全黑了,黎世杰很想上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这样做会冒犯周枫,他想,也许在他回去拿机器的时候周枫已经通知了他们,人已经到了。他知道周枫不会骗他,如果有什么难处,她一定会说出来。
他听见远处有一种声音,这个声音在逐渐接近,他听清楚了,是汽车引擎的声音。起初他没有在意,但这个声音越来越近,他开始有些紧张,他对这一片非常熟,住的都是些普通人,他从来没有见过汽车在这里出现。
汽车已经很近了,他突然看见了刺眼的灯光,一辆车停在路口,随后熄了火,关了灯。借着微弱的月光,黎世杰看见这辆车顶上有一个圆形的天线,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是特高科的信号探测车。
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随后是剧烈的眩晕。
日本人已经发现这里有人在发报,他们已经确定了方位,正在等发报机再次启动,他们离周枫已经很近,直线距离只有几十米。
黎世杰不知道时间,但他感觉时间过得很快,对眼前的这一幕,他毫无办法,即便他有所动作,也救不了周枫。日本人已经确定了范围,他们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机器,他们现在只是在等一个最省事的机会。他也不能轻易打断这件事的进程,他知道这个情报很重要。
他煎熬的时间并不太长,汽车门开了,下来几个人,他们冲进了楼道,他听见楼道里发出嘈杂的声音和随之而来的剧烈的敲门声,随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过了很长时间,他看见几个人从楼道里出来,最前面的人提着一个沉重的箱子,后面的两人抬着一个人。
“氰化钾。”黎世杰突然想起来,赵子清送给他的那粒氰化钾在周枫手里,他一直没要回来,“她死了。”黎世杰在心里默念着,胸口一阵剧痛,他颓然瘫倒在地上。
他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崭新的旗袍,是他买给她的那一件,还有一把手枪和十几块大洋。黎世杰没有流泪,他好像已经失去哭泣的能力。
他敲开了一扇门,把手枪和大洋交给了开门的人。
“她死了。”他对那个人说。
那个人听黎世杰讲了事情的经过,他对黎世杰说:“没有什么别的发报员,她就是,她是一个很熟练的发报员。”
黎世杰苦笑了一下,他早就应该想到。
黎世杰推开门走进童海的办公室。
“事情办完了?”童海问。
黎世杰点点头,童海发现他的眼神中有一种绝望。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你最好马上离开这里。”黎世杰很快地说。
“出了什么事?”
“你的手表被特高科的人拿走了,他们迟早会找到你。”
“我懂了。”童海说,“谢谢你。”
“你不想问问表是怎么落到他们手里的吗?”黎世杰说,他的话里有一种愤怒和痛苦。
“这都不重要了,世杰,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童海镇定地说:“战争就是靠这些代价赢得的。”
黎世杰想说什么,电话响了,童海拿起电话,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们通知我去特高科开会。”他对黎世杰说。
黎世杰看着他,他认为他不该去,他应该马上离开。
“别去。”他对童海说。
“我得去,日军轰炸了珍珠港,这个会很重要。”
“听我的,离开这里,不值得这样做。”
童海对他笑了笑,说:“他们要抓我可以到这里来,没必要搞这一套,世杰,管好你自己的事,用不着为我操心。”
他们在门口分手,童海对黎世杰说:“如果这件事对你或你的朋友造成什么伤害,我感到很抱歉,请原谅我。”
全副武装的日军从四面八方涌进了租界,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街道上空无一人。那些无处可逃的西方人沉默地站在窗前,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战争爆发的消息,无助地看着行走在大街上的日本军人,等待着改变他们命运的敲门声。接下来他们将度过漫长而残酷的集中营生活,而曾经被他们视为天堂和乐园的那个上海,自这一刻起,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黎世杰走进公共租界的一家咖啡馆,这里空无一人,侍者在发呆,他对于出现一个客人感到惊奇。
黎世杰走到墙角那架老式留声机旁,他挑选了一张唱片,对侍者做了个手势,然后坐到一张桌子前。
留声机发出吱吱呀呀的杂音,这时门砰地被推开了,一群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闯了进来,他们用好奇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一幕。一个军曹走到黎世杰面前,他看起来年纪很大,面色黝黑,他轻蔑地打量着黎世杰,好像对在这个日子里还有闲心喝咖啡的人很感兴趣。
侍者很紧张,他停住了留声机,看着黎世杰,黎世杰慢慢地掏出证件,交给军曹。
军曹仔细地看了证件,感到很意外,他对黎世杰敬了个礼。
“继续放。”黎世杰对侍者说,侍者犹豫了一下,屋子里再次响起了唱片滑动的声音,是周璇的《四季歌》。
军曹没有离开,他坐到黎世杰对面,饶有兴致地听着。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黎世杰听得很专注,歌声使他想起很多很多,关于上海,关于那些人,那些事,眷恋和回忆充满了他的内心,他慢慢地取出烟斗,点上一支烟。
他的目光穿过烟雾,他看见那些好奇地围在四周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他们显得那么的年轻,穿着崭新的军装,脸上洋溢着稚嫩的笑容和跃跃欲试的冲动。几天前他们刚刚离开日本来到这里,接替那些被送往太平洋的老兵。他们并不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充满着对战争的渴望。
坐在黎世杰对面的军曹有着和他们不一样的思绪,他想起了这场漫长而绝望的战争,想起了那些无谓地死去的人,想起了未来自己的命运,也想起了战前那些和平的日子,他的神情变得暗淡无光。
黎世杰笑了,他忍不住地笑了,透过这一张张过分年轻的面孔,他仿佛看到了这场战争最终的结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