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逸辞喜欢看书。
看很多很深奥复杂的书。
一如他高深莫测的性格。
很多富商官宦的书架,都是用来摆样子,经常落满了尘埃与积灰。
可他的书架总是干干净净,像一件衣裳,哪怕褶皱和陈旧,也没有一丝灰尘。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他正坐在沙发上,沐浴在黄昏残阳中,斜斜的光透过窗子洒入进来,照在他脸孔,斑驳的剪影一道道。
他手捧一本欧洲名著,津津有味的细读着,他没有抬头看谁来了,只是平静翻过去一页,继续研读。
吴助理端着一只精致的瓷杯从门后的饮水机处直起腰转身,他看见是我,迟疑了下,喊了声周总。
周逸辞在他提示下慵懒扫向门口,他吩咐吴助理下去。
不惊不扰,无波无澜。
果然还是那个周逸辞,天大的事也不会在他脸上印下半点痕迹。
曾经我爱极了他这幅模样,那是全天下男人都没有的冷静。
这份冷静让女人痴迷,让男人惶恐。
他掌握得那么好,不论是眼神,还是声音。
都仿佛经过精雕细琢,掐着人的脉络。
那么多女人做过他的垫脚石,做过他的牺牲品。
包括我。
包括不可一世的名媛。
那么多男人死于他的狠毒和凶残。
包括他父亲。
他的兄长。
这是怎样的男人,我时至今日也没有看透他的全部。
吴助理将那杯茶水放在他手边,他朝门口走去,在经过我时,他微微止住脚步,“程小姐…”
“穆太太。”
我打断他,他愣了愣,然后笑出来,“称呼就那么重要吗。”
我看着他不语,他垂眸盯着自己被杯子烫红的双手,“这双手,对于大部分人来讲,右手承担的事务比左手多很多,可他们依然只区分了左右,在称呼上并没有高低之分,天底下的女人都争妻子的位置,可程小姐在穆宅看得清楚,妻子就一定是男人心尖上的女人吗?周总对待两任妻子又如何,滨城您所认识的名流,他们又把自己的真情和疼爱几分给了妻子?”
“津霖全部给了我。”
吴助理哑口无言,他抿唇笑出来,“对,只是因为他不是周总,他所承受的无可奈何要轻得多。如果位置交换,周太太您一样可以做,但穆太太却像您现在渴求周太太一样难。”
“我已经不再渴求,我这辈子只做一个男人的妻子。”
吴助理被堵截得无话可说,他沉默走出去,停在门口折射出走廊灯光的砖石上,他手指勾住门把,一点点合住,直到完全看不见这扇门里的场景。
“文珀怎么样。”
他目光停留在书上,忽然问起了文珀,似乎我和吴助理刚才的争执他一句都没有听到。
我说他很好,会叫爸爸和妈妈,明白别人逗他,知道用笑来回应。
周逸辞嗯了声,他唇角勾了勾,“可惜我没有听到他喊,大约很稚嫩。”
他手中又翻了一页,“眉眼是不是更像你。”
我没有告诉他实话,只说看不出像谁。
他余光打量到我红色的衣袂,“你不热吗。”
现在是夏末,滨城非常燥热,我多穿了一件风衣,虽然很薄,可依然与这样的季节格格不入,我笑着反问他这颜色好看吗。
他说好看。
我问他是这个颜色好看,还是血好看。
他说都好看。
我脸上明媚的笑容变为一丝冷笑,我走到窗前,将拉着的纱帘推开,这一层不高,可梅海大楼建在滨城地势最高的位置,所以还是超越了所有大厦,显得高不可攀,耸入云端。
我盯着那束覆盖住一切亭台楼宇的金色余晖,“你现在开心吗。”
他问我开心什么。
我知道他背对我,可还是徒劳无功指了指太阳,“所有人都成了黄昏,唯独你是朝阳,你占据着一天最好的时光,而且你才刚刚升起,还有很漫长的主宰统治这一切的光阴。”
周逸辞像是合上了书,他从沙发上起身,踱步到我身后,他并没有触碰我,而是一只手端着那杯茶,另外一只手推开了窗。
“朝阳不也一样会陨落,第二天再升起,未必还是昨天的模样。”
“人不会永远胜利,尤其是使用奸计成就自己。”
他沉默喝茶,眼尾挑着,似笑非笑,“你很恨我。”
我吐出两个字,“不恨。”
他动作滞了滞,我继续说,“你不配。”
他讶异于我会这样冷静和他像老友般说着话,虽然非常犀利冷漠,可始终没有过激举动,也没有厉声质问,他把茶杯递到我唇边,似乎要我喝一口,我嗅着那股弥漫的香气理也没理,他有些感慨,“曾经你很喜欢和我品尝同一份食物,即使你很讨厌苦咖啡,因为我在喝,你也要凑过来尝一口,像只馋猫。”
我没有忘记那样的场景,因为在那些发生的时候,我也没想过我们会走到今天。
它于我而言正如他评判的那样,美好又纯粹,承载我所有单纯温柔的面孔。
我摸了摸无名指上戴着的钻戒,它在此时折射出的色彩,比外面的光辉还要璀璨。
“周总也会说曾经了。”
“因为现在再也不会复制那些快乐,所以曾经显得弥足珍贵。”
我转过头看他,他的冷静平和云淡风轻让我禁不住咬牙切齿,“那些美好是谁亲手打碎,让它破灭。”
他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脸色有些发狠,他没立刻回答我,而是盯着我眼睛看了半响,才从薄唇内缓缓溢出两个字,“是我。”
他毫无遮掩的坦白令我身体骤然一颤,他已经不想隐瞒他的狼子野心和残暴凶狠,他昭然若揭的一切,都已经无比赤、裸。
我几乎在他脱口而出那一瞬间发了疯,我抓着他衣领的手更用力,恨不得掐住他脖子,即便我没有那份致他死的能力,至少我要看他痛苦,看他挣扎。
我突如其来的动作令他受到冲击,手上茶盏随即坠落,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脚下的瓷片接连炸开,蹭着我脚踝擦过,我感觉到一丝疼痛,像是被割破,血腥味隐约蔓延挥发,我对此视而不见。
“为什么你所有从幼年时代留下的阴影,都要加注在别人身上,用血来祭奠温暖你自己!即便是无辜的,没有罪过的,你也不放过,你有本事杀得光全天下的人吗?”
他抿唇凝望我,眉眼的戾气越来越重,“所有人都在逼我,都在争夺。我的女人,我的儿子,我的母亲,有谁放过了,我为什么要成全别人。”
“我从来不是你的女人,你没有给予我半点承认,文珀也没有跟你姓,是你把自己看得太无所不能,以为你可以掌控一切,就算你掌控得了所有,你也永远掌控不了我。”
我朝他逼近一步,和他的鼻尖几乎触碰到一起,“我不是一件物品,任由你送来送去,我也不是一个没有灵魂思想和感情的机器,你压下什么按钮,我就照你的指令做事。我有悲欢,讨厌冰冷和欺骗,我渴求安宁与温暖,我想要做一个男人光明正大的妻子,从小姐到姨太太,再到见不得光的情人,连带着我儿子也受你正室的嘲讽和摧残,万箭穿心朝我一个人来,你还是那样风光。凭什么,周逸辞,我因为无知和鲁莽对你生长出的爱情,早已湮没在你一次次的猖獗中。”
他低低闷笑出来,他眼角有一丝细纹,这丝细纹曾经并没有,是这一年的时光,慢慢滋生出来。
我恍惚意识到,从我和他纠缠不休的岁月中,我们都不是最初的模样。
我们用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速度在苍老,拼了命的要控制什么,占有什么,索取什么。
都想做赢家,都在抗拒输的下场。
可哪有常胜将军,那不过是戏词的夸大。
他许久都没有抬起头,不知道看向哪里,他脸上的笑容到最后有些发僵,他可能觉得疲累,在我们对彼此了如执掌的现实中,何必再假装那样的面孔。
他不再继续强撑,缓慢抬起头注视我,“我得不到的,谁也不能得到,尤其从我身边夺走,我痛恨夺这个字。”
他眼底猩红,烈成了一把火。
我松了松紧握住的手,“所以你恨穆锡海,也恨津霖。因为最初我属于你,他们夺走的并不光彩。可你忘记如果没有穆锡海,你根本不会来到这个世上,不要说你失去的东西,你现在得到的东西也不会在你手中,因为你连命都没有。当你决定要报复铲除一个人时,你是否想过他真的罪大恶极,他对的恩情和忍让,与他对你的胁迫和压制,到底哪个更重。我没有资格在你父亲的事上指责你,因为他的死我出了九分力,我同样罪无可赦。但津霖错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夺了你什么!是我央求他带我走,是我恨透了你对我的囚迫,而你母亲一直占据着他父亲的心,穆锡海是他母亲名正言顺的丈夫,他从幼年到中年过得并不比你如意,你还风流过,他除了温笙,他的世界到处都是晦暗。”
我的嘶吼几乎破声,我每控诉他一句,心里的痛苦就加剧一重,“你得不到,就要用尽一切残忍手段毁灭掉得到我的人,再颠覆我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人生,倾轧我的美梦,葬送我的未来,将我的家庭搅得支离破碎。”
我说完松开扼住他衣领的手,将指尖上移抵住他喉咙,上下翻滚的喉结滚烫,那样脆的一块骨头,好像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戳破。
“周逸辞,你可以倚仗无情活一辈子,但我不能,明明可以相安无事,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害死我丈夫,将我推向你至死不休的敌位,这是你想要的吗?”
他垂眸注视着被我揪褶皱的衣领,以及此时我扣住他咽喉的枯瘦的手,他容不得自己半点狼狈,不由蹙了下眉头,可没有拂开我,他知道我此时的愤怒和仇恨,男女力量悬殊不假,但当一个人崩溃到极致,草原上最猛的野兽都不足以对抗。
“看着他现在躺在医院苟延残喘,像一具骷髅,需要营养液维持生命,瘦得脱了人形,甚至连一丝呼吸都要依靠急救,你觉得痛快吗,你很爽吗。津霖曾经也是不可一世优秀拔萃的男人,他并不比你差,你未必能独自打拼撑起一个偌大的磐虎堂。可他现在被你算计成一个活死人,他所有的意识和理智都崩塌,脆弱得犹如一张纸,一抔沙。他从此再没有和你抗争的气焰,也再不能站起来夺你的东西,你满意了吗?你六亲不认弑父杀兄,指使人亵渎你的妻子,周逸辞,野狼都有舐犊之情,你却冷漠到极致,你会遭报应的,不管你这辈子站得多高,都遗臭万年。”
我说这番话的过程里他始终很平静,似乎我指控的并不是他,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直到我说出最后一句,他忽然笑出来,笑得非常有趣。
“遗臭万年,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人还少吗?可他们不也从生到死都风光下来,穆家的男人有一个不臭吗。程欢,你要对我公平一点,不要因为你恨我,就把所有不堪泼在我一人身上,而且美名千古又能怎样,你不还是走了吗,你会回头吗。”
我没有回答他,他拂开我掐住他喉咙的手,在我从他胸口坠落下来那一刻,他精准勾住我下巴,“我是冷血禽兽,你是蛇蝎美人。我们不是很般配,为什么要祸害别人,穆津霖死了,梁禾依的价值也不存在了,不如我娶你,怎么样。”
我看着他冷笑,从骨头里溢出的密密麻麻的冷意,在我和他之间的空气中流转。
他指腹在我薄唇上轻轻摩挲着,“不相信我吗。”
“你的花言巧语,再也骗不到我。”
他眯了眯眼睛,他从我脸上看到嘲笑和猜忌,甚至是清晰的抵触,他神情忽然有些失落,这么久我们断断续续见过几面,从各种避不开对方的场合上,即使远远一眼,也不是自始至终都隐匿。
他第一次在我眼中看到了最深的陌生和仇恨。
“我并没有对你说过花言巧语,做不到的事也从不承诺。我只要开口,我一定会办到。”
“对,你周逸辞无所不能金口玉言,你的罪过你的虚伪绝口不提,总有一万个借口去抚平。而别人一丁点过失,你都要放大去追究。你想要的从不失手,一旦失手势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哈哈大笑,我的笑容极尽讽刺,也极尽苍凉,在他幽深清澈的瞳孔中绽放,“津霖不曾对你步步紧逼,他嘴巴虽然不承认与你的手足血缘,可他也没有真的对你这个弟弟痛下杀手,你为什么这样恶毒,你何必赶尽杀绝!你用卑劣无耻的手段把他逼上末路,你赢了也无法堂而皇之昭告天下,因为你赢得耻辱。”
我疯了一样撕扯着他的衣服哽咽怒吼着,眼前早已是大片浓郁的白雾,周逸辞面无表情站在我面前,自始至终没有吐出一个字反驳辩解,任由我撒泼质问辱骂抽打,都没有打断我的意图。
在他问出娶我怎样我冷漠的应对时,他已经明白他走出玉石俱焚的一步棋后,引发的这场战役覆水难收。
赢与输都不是绝对,也没有了价值。
他摧毁穆津霖,为了掌控穆氏,为了铲除自己的绊脚石,为了一人独霸,而不是和他平分春色,更为了将我和文珀逼入绝境,在滨城他只手遮天的局势下,即使阳奉阴违,也只得屈服妥协,顺从投靠他。
他看出我的决绝,深知我宁可带着文珀一起死,也不会再回到他身边。
所以他的一切气焰,都熄灭在我如死灰的眼底。
我将始终贴在风衣内侧的字画朝他脸上狠狠扔去,他没有躲避,砰地一声,卷轴露出的坚硬黑石狠狠砸中他额头,顿时映出一块青紫,皮肤的细纹里渗出点点血珠。
那幅字画是椿城慈善晚宴他和穆津霖争执不下,最终被他拍得的承欢风月,他隔着梁禾依看出我很喜欢,千方百计争取,却没有当面送我,而是像个贼一样,派人闯入码头丢下给我。
这幅字画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告诉津霖,他并不知道在我手上,我对它所有的珍视,都来自是周逸辞送我。
可笑我的一丝不舍和念旧,竟葬送了我的婚姻和丈夫。
他是魔鬼我知道,我不该以为魔鬼也有善念。
一条细细的血渍沿着他眉骨淌下,我看到这样一幕没有半点心疼与动容,津霖流了多少血,他又流了多少,他该付出的代价远不止这么一点点。
我脚下踩着卷轴里溢出的红豆,只有两三颗,上一次没有完全掉光,还留在里头。
我似乎踩碎了一颗,我听见很脆的声音,他垂在身侧分开的五指动了动,我一字一顿说,“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个我犯下的最愚蠢的错误,我会改掉它,不惜一切痛改前非,再去见津霖。”
我撂下这句话转身往门口走,在我拉开门的同时,我摸到了口袋的枪,我脚下一滞,他恰好在此时喊我名字,仿佛一切都是注定,我们这辈子阴差阳错那么多次,这一次苍天也不愿再给予一秒错过。
他在我背后似是呓语,又似乎在疑问,那句话像一把钢刀,一把尖锐的匕首,狠狠刺入我心口,不搅得鲜血淋漓都不肯善罢甘休。
“我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所有的呼吸在这一刻被抽离掉,从我身体每一处空隙,毫无征兆的用一根巨大针管,拔走了空气。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到底什么差错。
将两张脸孔割得如此面目全非。
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问不出结果。
佛说万般皆是命。
人的命,决定于是否慈悲。
我们都不是慈悲的人,我们都狠到摧毁了底线。
所以注定得不到慈悲的结果。
这份普渡落下了我,落下了他,落下了两年间卷入这场庞大是非的所有人。
看着别人修成正果,只能为痴为魔。
“那天你问我,可不可以带你走。”他语气里含笑,像在陈述一件多么惋惜的事。
“听一听吗。”
“晚了。”
“我知道。”
他并没有理会我的拒绝,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像刀子一般重重剜我的心肠。
“我母亲原本有一个贫穷可十分美好的家庭,她有丈夫,有女儿,有你所向往的,侍弄花草平淡生活的日子。可当穆锡海这个强者出现,把这一切践踏的狼藉不堪。他掠夺了我母亲,逼死了一个幼小的生命,也毁掉了一个家庭。夺是这世上最残忍的字,它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发生在弱者的身上,熄灭于强者的铁蹄下,作为一件凌厉的武器,彪炳着他的强大。”
他捂着脸的手苍白,一条条青筋爆出,很久都没有动。
他的呼吸沉闷,掩埋在掌心粗糙的纹路,他半响才将手从脸上移开,露出通红的面容,和有些潮湿的眼睛。
“程欢,如果我是弱者,这样的悲剧会不会重演,你和文珀,我能否保护在我怀中,为你们扫清一切。你说穆津霖踏上这条路就无法回头,我何尝不是。我没有选择回归平淡的资格,除非我输得惨不忍睹,用狼狈来结束我的余生。”
他眼睛红得像染了血,他猝不及防伸出手重重捏住我肩膀,没有用力,可我能感觉到他隐忍的颤抖,“为什么不等等我,程欢,为什么这样不相信我。”
他终于撕下镇静的面具,看着我的眼睛里掀起惊涛骇浪。
“我这样用力奔跑,可还是赶不上。”
“那你冲着我来,你所有的惊慌与苦衷,都不该用别人的命来奠基!”
我心里疼得要命,疼得像吃了一把刀子。
我不知道自己疼谁,疼什么。
我从口袋里拔出那把枪,银色的寒光从他眉间一闪,划出凛冽的弧度,下一秒我抵住他心脏,坚硬冰凉的铁片一头,是他激烈的心跳,而这一头,是我扣下扳机的脆响。
“全都错了,从我第一次抱住你央求你救我,就错了。是我的错,如果我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
我说不下去,这样的假设只是自欺欺人,它根本不会发生,谁也无法预料漫长的以后。
周逸辞在和我对峙的过程里,忽然摸向西裤口袋,我看到一把黑色的枪,枪柄正在他指尖的抻动下,一点点露出,他食指已经扣在扳机里。
砰地一声。
我整个人僵住。
味道。
浓浓的腥味。
我眼前泛起的白雾里,更泛起一片灼烈的红艳。
红色像被水浸湿,在他白色的衬衣上,氤氲出无比深邃的痕迹。
起初从心脏小小的一点,到全部胸膛大大的一片。
周逸辞忽然咧开嘴笑,笑得像对待一个淘气的孩子,无能为力又不忍索求,他问我,“第一次打枪吗。”
我咬牙切齿刚想说你要杀我,他将那把枪从口袋里掏出,我对准他眉心正要打第二次,他有些吃力,慢慢举起来,用最后力气抽出了枪膛,里面没有一颗子弹,空空荡荡。
喉咙一口猩甜,在一股气下冲出来,我拼了命想压住,最终还是不敌它,我咳了一声,随即尝到嘴巴里蔓延的血。
我举枪的手剧烈颤抖着,我感觉到手臂和半副身体被震麻,我忽然忘了自己在哪里。
他笑了声,像在抱怨我不信他,“我怎么舍得,只想逗一逗你而已。”
他摇晃了一下,越来越僵硬,早已透支了全部力气,他唇角和眼底温柔的笑容,如同透明的沙画毫不真实。
我瞪大的眼睛里仇恨与疯狂渐渐被泪水覆灭,“周逸辞你他妈疯子!你死我活的时候,你的狠呢,你的冷血呢,你他妈哪来的心思逗我!”
他蹙了下眉,在我面前一点点垮塌。
他可以叫人来的。
他没有叫。
他抿着嘴唇,忍着那样贯穿心脏的巨痛。
潮水般的记忆涌来,吞噬埋没了我。
他给过我阳光雨露。
给过我重生美好。
给过我梦一样的岁月。
给过我刻骨铭心的光阴。
而我也不曾辜负亏待他。
第一次深爱,第一次发疯,第一次为男人生儿育女,第一次想要永恒,第一次背信弃义,第一次与世俗抗争,第一次打枪,第一次杀人。
我全都捧给他。
周逸辞三个字是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的梦魇。
我知道自己终结他,我也将随之终结。
失去了津霖,也失去了他。
这世上不会再有什么,能填补我漫长的一生。
文珀不该有这样恶毒的父亲,也不该有如此残忍的母亲,更不该生活在一个充满血案的家庭。
我对不起穆锡海,对不起津霖,对不起我自己。
除了亲手平息阳间的恩恩怨怨,将我从穆家得到的一切,留给穆家的子孙,我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都走了。
我曾炙热的不顾一切的爱着的人。
都说人心不古,阴阳莫测。
其实最狠何尝不是苍天。
戏弄风月之中的男男女女,看透一切颠倒黑白却无动于衷,那些报应从来都是人为,苍天哪里管过。
他高大的身体在我面前狠狠倒下,栽倒在地面。
他心脏渗出的血,我没有触摸到,更不曾迸溅到我身上,可我感觉到有多滚烫。
我眼前闪过穆津霖翻下山沟的一幕,大约也是这样惊心动魄,可惜我没有赶在他还清醒时,再和他说句话。
终究是冤冤相报。
枪从我指间脱落,我忍着撕心裂肺的颤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大声告诉岚姐把文珀抱来,她说就在她怀里。
我朝着躺在地上的周逸辞一步步走去,他吊着那口气,眉眼依然平静,如果不是胸口那滩鲜艳刺目的血,我会以为他和文珀一样,喜欢躺在地上睡觉,怎么说都不听。
我小声喊文珀,我让他喊爸爸,喊一声爸爸。
我把听筒放在周逸辞耳边,我看到我浑身都在抖,我也看到他忽然间潮湿的眼睛,和喉咙里艰难溢出的一声嗯。
他没有落下一滴泪,只是终结于眼眶泛红的霎那。
他朝我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我盯着那只手,在他落下去那一刻,仍旧没有将自己的手给他。
周逸辞最后一刻说,“我这辈子值得铭记的所有美好,都在三十七岁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