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三五步赶到了声音所在,却见地下凌乱扔了盏琉璃灯,灯光所及,乱梅飞舞,如血殷红,有三人情绪紧绷正在对峙。
“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都得给我乖乖嫁过去!”
顾逊面孔冰冷,心如铁石地说道。
顾玉面容憔悴,眼角带着瘀痕,双眼却仍带着不屈服的光,“我死也不会嫁给这个小国舅做小妾的——你不如杀了我好了!”
顾逊丝毫不为所动,冷笑道:“博乐侯出身名门,又是太后疼爱的族弟,这等名门贵胄纳你为侧,是你的福气!我意已决,没你说话的份——就算你一根白绫上吊自尽了,也是人家坟边上的鬼!”
“夫君,请你好歹怜惜一下玉儿吧,她是你的亲生骨肉呀!”
一旁那素妆女子身着银锦丝织斗篷,不顾一切地上前拦住他劝说,正月十六的月光更映得她眉目如画——却正是前夜,和自己萍水相逢于江边的顾夫人。
“是我的亲生骨肉,更该乖乖听我的话才对!”
顾逊怒意上涌,一个耳光扇在顾夫人脸上,“这都要怪你!你是怎么教养女儿的!”
月光如霜雪般皎洁,她的脸被打得偏到一旁,寂静之中,钗环落地的声音细小而清脆。
她的发髻被打乱,乌黑长发披散垂落,默然无语之下,整个人都透着悲怆凄然之意。
顾逊好像也受不住她这份死寂,哼了一声转头离去。
“玉儿,你先离开!”
她含糊地说道,嘴里好像受了什么伤。
一滴滴的血从顾夫人嘴角落下来,嫣红刺目,一旁的顾玉手足无措,只听顾夫人低喝道:“回去!”
顾玉终于哽咽着离开,只剩下顾夫人一个,孑然站在梅林的阴影下。
她缓缓地张开嘴,一道鲜血从嘴边蜿蜒流下。
却听一声清然男音传来,“用这个药口服止血。”
连城终于看不下去,从树后现身,掌心是一只金创药的瓶子。
月光下,她侧过头,雪白的面庞上五道鲜红的指印清晰宛然,嘴角的血痕半凝,好似一道极为浓艳的花钿,别有一种凄绝哀艳之美。
她凝视着他,并不接那瓶药,闪动的眸子却看入他的,“我没事……”
一说话,血又涌了出来。
连城俯身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搀起,不由分说地吩咐道:“张嘴。”
这种要求突兀提出未免有轻薄之嫌,极为奇异的,顾夫人却依他的话做了。
“是牙齿撞到了舌头,伤痕虽长却没有伤到根本。”
他冷静地判断道。
“呵……神捕大人经常替人看舌头?”
顾夫人笑了,那笑容宛如新荔般晶莹动人,连城在这一瞬间只觉得心口连跳了两下,他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不,我经常替人验尸。”
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妥,顾夫人微微一愕,随即轻笑出声。
乐极生悲,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小心!”
梅林下,他及时伸手将她搀稳,犹豫着是否要替她敷上药。
“夫人……夫人,您在哪?”
远处传来丫鬟的呼唤声,他只得匆匆将瓷瓶塞到她手里,转身离开了。
那一瞬,天上明月比十五的更加圆润皎洁,她手心的肌肤微凉,唯一的一点暖意却沁入他心中,如同中了蛊一般久久不去。
已到了掌灯时分,夜色逐渐笼罩,别院也挂起了一盏盏宫灯。
主院厅堂上,高朋满座,佳肴美酒琳琅而设。
按察使周大人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留着整齐的一字胡,而都指挥使钱大人却是个瘦皮猴一般的人物,他最喜欢绘声绘色讲“本人在北疆平叛的日子”。
本朝规制,一省之中,布政使掌民政,按察使掌刑断之权,都指挥使则掌握军权。
这三名大员,如今却都齐齐恭候着“小国舅”——博乐侯林南。
滚烫的酒逐渐冷却,佳肴也逐渐失去香味,林南却始终不曾现身。
周大人开口,“顾大人,不如你去催一下——听说你即将成为小国舅的岳丈了,自己人比较好说话。”
一旁的钱大人嘿嘿笑了,“可惜这不算正经的岳丈,听说小国舅想要娶宗室贵女,顾大人可别鸡飞蛋打了。”
顾逊冷哼一声,“两位酒后胡言,可敢在侯爷面前再说一遍吗?”
他看也不看那两人噤若寒蝉的模样,拂袖正要去后堂催请,突然,后堂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尖叫声——
“杀、杀人啦!”
书房内装饰得华贵,鲜血却在地上蜿蜒一片,看得人心头一紧。
博乐侯林南是个面目俊秀的男子,可眼下却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尸体胸口被锐物贯穿,露出一个狭扁的血洞,最奇妙的是,他整个人只着亵衣悬吊在梁上,五花大绑成脸朝下的姿势,头上还坠着一颗沉甸甸的金印。
连城疾步上前,正要解开绳子,突然尸体上窜出一簇火焰,沿着绳子向上蔓延,他运气于掌,及时扑灭后,却发觉绳子变成了灰烬。
原本这绳子就是用竹枝搓软编织成的,凶手好似在上面涂抹了黄磷一类的燃烧物,当房里的炭热烧到一定程度时就会自燃。
连城的眼睛眯起,发出聚精会神的光——竹绳的灰烬……又是那个嗜杀的凶手!
钱指挥使突然大惊小怪地叫了出声:“这是巫术诅咒啊!”
面对大家诧异的目光,他说得口沫横飞,“尸身离地倒悬、脚绑秤砣,暗喻不得升天,要坠入十八层地狱,这是北疆蛮民流传的恶毒做法,一般是对生死大仇之人才会这样。”
众人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发凉,按察使周大人却是看向连城,显然也是想起了本地那多起相似的案件。
连城却不管他们喧闹议论,继续在现场搜索,他突然发现窗棂处飘着一张残破的黄纸,拿起来念出了声——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这是……《楚辞》里的诗句?
他念出了声,众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惟独那位周大人脸色大变,原本拿着金印在看的手也一松,咕咚一声险些砸了自己的脚。
连城看在眼里,决定慢慢追问,他先从最基本的问起。
“最后见到侯爷的人是——”
连城话没问完,却听外间一阵喧哗,哭喊声震天,众人跑到窗前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只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连接江心岛的唯一一艘楼船,已然在熊熊火焰中烧成了灰烬。
船被人预先放了黄磷等物,顿时燃烧起来,几位官员大怒之下派人去查,却是毫无头绪。
一时半会竟然无法离开这江心岛了,再加上小国舅这一出命案,众人围坐在大厅里,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按察使先前推诿,不愿听连城提起那连环杀人案,此时却问得分外仔细,生怕错过了什么线索,一旁的大家越听脸色越是铁青——这么凶残的杀手已经杀了这么多人,难道他下一步的目标就是岛上众人?
周大人吓得瑟瑟发抖,钱大人咒骂着:“这叫什么事啊,我们好好做着地方官,却遭遇这种飞来横祸——这个该死的杀手哪里不好去,非要来这儿?!”
倒是顾逊临危不乱,虽然面色有些阴沉不定,但仍能保持镇定,四个人商量一下,连城提出,天亮后组织所有私兵,将全岛封锁搜查。
天亮了,大家组织好兵丁,对全岛进行了仔细的搜查。
江上风大浪大,天空的阴霾积蓄在苍穹之间,黑压压的让人感觉窒息——这是飓风即将降临的兆头。
全岛并不算大,连城带着人对每一处房屋院落、树林缝隙、岩石周围都不放过,却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难道那个凶手不在岛上?
回到大厅的时候,周、钱两位已经等候多时,顾逊却并未出现。
“他还在老婆还是小妾房里?小白脸书生就是儿女情长的黏糊。”
钱大人嘀咕道。
连城想起顾夫人与她嘴角的伤痕,心中却升起一道微妙的怅然。
顾逊迟迟不来,大家都很不耐烦,连城却有些担心——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想到这,他起身去找。
顾逊那边正闹得不可开交。
他那小妾孙氏靠在他身上,好似弱不禁风,哭着正在告状,说她有了身孕,顾玉却故意冲撞她,这是要害她流产。
“老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
顾逊的脸色却有些晦暗,眼圈发青,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他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到了顾玉身上,“你大半夜的鬼鬼祟祟溜出去做什么?!”
“散步。”
顾玉根本不怕他,倔强地别过头去。
顾逊猛地冲了过去掐住她的脖子,“你给我说实话!”
顾玉被掐得直翻白眼,几乎要窒息。
顾夫人连忙去掰他的手,却被顾逊狠狠地推倒在地,指着她大骂:“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她简直是和你一样,天生一副贱骨头!”
顾夫人低下头只是搂过女儿,咬着唇不说话。
顾逊余怒未消,继续骂道:“当年要不是你,我现在在京城肯定也能登阁为相,哪里用得着屈身在这江南一隅?!都是为了你我才放弃了那么多,你却唆使女儿跟我作对!我告诉你们,就算小国舅死了,我也不会让她跟洛宁书那个小子在一起!”
他眼神扫着地上彼此依偎的母女,撂下最后一句狠话:“不嫁小国舅也好,太后的嫡亲弟弟靖安公正缺第十房小妾,这也是个好机会!”
言罢回身,正好撞见来寻人的连城,他略一点头,就带着得意娇媚的小妾孙氏转身离去。
风吹得窗格作响,房内却有些昏暗。一道晕墨渲染的牡丹画屏将内外隔开。连城坐在客座之上,开口道:“把手伸出来。”
“咦?”
顾夫人虽然惊讶,却仍乖乖地伸出了手。
手上有擦伤的青紫痕迹,大概是方才倒地的时候碰着了。
“每次见到你,你都是大伤小伤不断。”
连城的话中含着叹息的涩意。
顾夫人的目光闪动着,幽深缥缈,她轻轻一笑,那笑意宛如绝艳名花最盛之时,却含着惊心动魄的凋亡。“习惯了,就好。”
“他经常这样对你?”
连城的口气变得冷峻严肃。
“刚成婚那阵子,他性子没这么急躁。”
顾夫人将一声轻叹漾于唇角,她有些羞惭地低声道:“三番两次让你看到这种场面,真是……”
“这不是你的错,而是顾大人本身的人品……”
连城说起顾逊,心中闪过无名的厌恶——此人儒雅名声在外,也算是江南一位能臣,没想到在私德上竟然如此不修!
为何不离开这个男人?
他想问,却终究化为一声叹息。
男女有别,这个世上,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地风流快活,而女人若是遇人不淑,却只能一味隐忍,一生不得解脱。
他不再多问,而是默默地替她擦着药。
她的房间只有一盏孤灯,书籍却有厚厚一摞——即使是临时来这岛上暂住,仍然随身带着,显然是位爱书之人。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不自觉的,他念出了声方才那句。“夫人博学,可知这句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她看着他,水眸盈盈,好似在疑惑他为什么突然转移话题,却仍然应答道:“这是楚辞中的诗句,湘夫人想念湘君,而那人却远行迟迟不回,她在水边等啊等,却终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焦急地担心着……”
连城点了点头,突然有些窘意——在已婚妇人的闺房里,跟她谈论起这种缠绵悱恻的情诗,他突然感觉有些不妥,他咳了一声,喃喃问道:“他们是夫妻吗?”
顾夫人嫣然一笑,虽不是青春韶龄,却别有一种通透豁然之美,她坐在暗处,玉白的颈部温润白皙,宛如名瓷一般,让他的眼神都恍惚了一刻。“世间文人都这么认为,但在楚地的传说里,这两位却是亲如姐妹的女神,湘君主掌水之阳面,而湘夫人则是管理水之阴,她们是彼此最重视之人,其中一人失踪,另一人就如此焦急惊慌,担心对方出了什么意外。”
不疾不慢的嗓音在房里回响,半旧的书卷气息萦绕在两人周围,那般平淡漫然,悠远温雅——这样的书斋,这样的佳人,连城觉得在这逗留多久都不会觉得厌倦。
窗外风声呼啸,而此时此地,却是一室书香,安谧和静。
舒畅的时光总是很短,连城从顾夫人那里告辞以后,还得继续调查这件连环杀手引起的大案。
岛上毫无线索,人人自危,他的调查一时陷入了僵局。
虽然一头雾水,但连城直觉:按察使周大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因为方才看到那句楚辞的时候,只有他面色大变,吓得整个人都好似要昏死过去——看到尸体的时候,他都表现得很平静,一张纸就把他吓成那样?
其中必有蹊跷。
“笑话,本官怎么会知道什么线索!连大人你号称京城神捕,凶手却在你眼皮子底下杀了小国舅,这显然是你渎职,办事不力!”
周大人对他的询问嗤之以鼻,态度还很强硬。
但连城经验丰富,隐约从周大人的瞳孔深出看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他的色厉内荏只是表象而已。
他在害怕什么?
夜色越发浓重。窗外传来轰然的飓风呼啸之声,那巨大而单调的声响宛如九天雷音,又似地府中无数鬼魂英灵的哭泣呼啸,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周大人不禁打了个哆嗦,一股寒意从他骨子里泛上来,他端起茶杯正要送客,却听连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听说周大人的三公子在外求学,他身边的侍童有几个?”
这一句乍听没什么,却把他吓得僵立当场,脸上肌肉抽搐成一团。
他家三公子前不久失手把侍童打死,周大人老谋深算,立刻让家里的管家顶了罪,又买通官府判了流刑,暗中给管家送了重金贿赂,让他三两年就能遇赦回家——这个京城来的年轻人怎么会知道?
砰的一声,窗页受不住狂风呼啸猛然打开,大风混合着雨滴直吹而入,周大人再也受不住这股无形的逼压,小声哀告道:“犬子也是无心啊!”
“关于这件案子,请大人把你知道的事如实说出来。”
连城避而不谈是否饶恕他家公子,只是冷声催促。
周大人神色变幻,终于开口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位京城来客稳住,事实上这件连环杀人案跟他真是八竿子打不着,说出来又何妨?
“这竹枝烧成的青灰,这楚辞中湘夫人哀怨悱恻的诗,倒是让我想起一件陈年旧事。”
“二十多年前,我朝刚刚立国,天下不稳,鞑靼人的残部虽然被赶出中原,但仍在燕云之地出没,频繁扰边。朝廷不得不派出二十万破虏军常驻此地,两军攻守进退很是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