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宅书库 > 都市言情 > 往生 > 第二章 士兵们
    陈傻子当然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没有人记得这个士兵的名字,很多年过去了,老人只记得他那笑起来傻乎乎的模样,也忘了他老家是哪里的,只记得他姓陈,那时他们都叫他“陈傻子”。
    在淳华镇等待整个部队到来的日子里,天气一直阴沉沉的,中尉连长李茂才的心一直紧紧地揪着,不时地赶到镇子的最东边,长久地站在野外干枯的草丛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挂念着还在撤退路上的三0五团。他们到了哪里?仗打得怎么样?弟兄们伤亡多大?这一切都没有答案,他仍旧得耐心等待。几只麻雀划过冬日的天空,含糊不清地叫着飞走了。淳化镇的安静与和平使他很不适应,恍然生活在一场梦里。那种从上海带来的硫磺燃烧、尸体被烤焦的臭味一直紧紧地追随着他,它们弥漫在空气中,漂浮在尘埃上,钻进头发里、衣服里,就连睡着了,它们也会在梦中流淌。中尉连长李茂才的心情比压在头上的重重的阴云还要沉重。
    消息很快就来了,1937年11月12日,日军占领上海。
    在不安的等待中,五十一师全部赶到了淳化镇。满街蠕动着的蓝布军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一下子把整个小镇烧得沸腾起来,人们不安地看着这支疲惫的军队,士兵们满脸尘土,军装破败,残留着被战火烧过,被弹片撕破的痕迹。要是看得仔细一点,士兵的钢盔上还有着黑色的弹药残留物,他们指甲缝里也塞满了黑色的爆炸物。隆隆的汽车驶过,或者天空中有飞机的声音,那些士兵就会不由自主地跳起来,迟疑地寻找着那些声音,脸上掠过惊慌的表情。军队的到来,没有给小镇带来安慰,而是带来了恐慌,他们惊疑地看着这些军人,小声地议论着各种谣言和小道消息。那些站在路边招呼客人的花枝招展的妓女最先消失了,有人说她们被老鸨带领着逃向了西边更远的城市,还有人说,她们悄悄地回到了南京。那些香艳的楼房里住满了士兵,他们没事就整天睡觉,好像一辈子没睡过觉一样,数以万计的军人好像一下子消失了,整个大路上就只有那些坐在人力车上穿着狐皮大衣的太太小姐,或者是坐在小车里大腹便便的男人,他们身边堆满大大小小的箱子,有的是急着赶进城里,有的则是和城里出来的人们一起向淳化镇西南安徽的方向赶去。他们都是有钱人,或者是当官的老爷们。那些贫穷的人们只能站在路边,无望地打量着逃难的人们,偶尔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注视着那些匆匆走过的军人,就好像战争是他们带来的,如果没有他们,怎么会有战争呢?到了这个时候,人们都知道上海已经被日军攻占,那些得胜的异国的军队很快就要打到南京来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将面临什么。他们用目光追随着那些打了败仗的军人,李茂才能看懂那些目光,他们盼着这些军人赶紧离开这里。这些军人待在这里,就意味着这里很有可能成为战场。如果没有这些军人,整个小镇还将是和平和安静的。
    他们很快就失望了,五十一师接到了首都卫戍司令部的命令,让他们在淳化镇构筑阵地,做好参加首都保卫战的准备。
    军人像冬眠结束的蚂蚁一样从地里钻了出来,整个小镇被军人覆盖了。
    淳化镇的人们开始逃亡,他们认为南京更为安全,那里有高大的城墙,更多的军队,会让他们的心踏实一点。当战争不可避免时,他们盼望这支军队能够打胜,能够保护他们。就连朱老板,再看到李茂才他们时,虽然还是不大说话,但目光里已经多了些柔和和期盼。
    那天早上,他突然来到李茂才住的房间里,吞吞吐吐地说:“长官,请原谅我前几天的无礼,我以为你们也只是说说,战争不可能打到南京来的,我还怕你们占着房子不走了。从前的军队都是这样的,我吃过不少苦头。长官,你会理解的吧。”
    李茂才看着他诚恳的样子,忙点了点头:“朱老板,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我们不怪你。你放心好了,战争打完,我们就会离开这里。”
    朱老板问他:“长官,日本人真要打到南京来吗?”
    李茂才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给他们说实话。他抬起头来,脸绷得紧紧的,沉重地说:“嗯,是要打过来了……你们,你们最好还是离开这里吧。”
    他的话像针一样刺破了朱老板的皮肤,他的身子瘪了下去,愣愣地盯着地面,空气里充满忧愁和痛苦,仿佛凝滞了,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李茂才在心里长长地叹口气,他甚至都不敢再看他,身为军人,却无法保护百姓,无法保卫国家,一仗下来死伤累累,侵略者踏着死去的兄弟的尸体一步一步地逼了过来……中国不会亡,但胜利却是遥遥无期。
    朱老板似乎是在询问李茂才们,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长官,我们都是平民百姓,打仗是你们当兵的事儿,我们不惹他们,他们总不会把我们怎么样吧?再说,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能到哪里去啊?”
    李茂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诚恳地对他们说:“我劝你们能走还是早点走吧,离这里越远越好,打起仗来,枪弹无眼,谁也没办法。”
    朱老板仍旧充满期盼,喃喃地说:“你们,你们难道真的打不过他们吗?”
    李茂才皱着眉头,心里充满无法言说的痛苦,但他不得不说:“我们当然不怕他们,可能不能打胜,我们也说不了,小鬼子的炮火太厉害,他们还有坦克,还有大炮……”
    他想了想,安慰朱老板说,既然他不愿意离开南京,那就能到城内就搬到城内吧,城内毕竟要大一些,相对安全一些,不像淳化镇,如果成为战场,这里所有的地方都会被日军的炮火覆盖。也许他说的也有道理,他们是平民百姓,日本人就是占领南京了,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
    朱老板这才安心点,看着他,不断地点着头。
    从第二天开始,各种消息像令人讨厌的苍蝇一样包围了小镇,刚刚传来昆山被日军占领的消息,一天时间不到,听说日军又到了苏州,正在向无锡进军。整个南京像一锅开水一样沸腾起来,有人逃向外地,但南京周边的人却往城内涌去。
    在一个清冽的早上,朱老板一家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东西,雇了两辆卡车赶往了南京城里。他在临走之前,把家里所有钥匙都交给李茂才,让他放心使用。有什么事还可以到城里找他,他们住在市内的长乐路。
    他说这话时,眼里充满信任和希望。谁能想到,就在几天前,这个吝啬的老人还不想让他们占用几间厂房呢。
    战争改变了一切。
    整个淳化镇已经没有什么居民,更多的军人出现了,俨然成为了一座兵营。这些刚刚出现的军人,穿着整齐的军装,崭新得甚至还留着折叠的痕迹。他们的钢盔也是乌黑锃亮,显然没有经过炮火的洗礼。他们脸上带着好奇和迷惑,没有那些从前线撤下来的士兵的那种紧张和惊惶。
    这些军人现在站在了李茂才的跟前,他们背上的步枪也是崭新的,枪口干净得像用舌头舔过一样,没有一丝尘埃,阳光照在上面,反射过来的白哗哗的光线晃得李茂才有点头晕。他慢慢地闭上眼睛,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第二连补充了80余名士兵,整个连队一下子又齐装满员了,但李茂才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相反,那些士兵年轻的脸庞更让他沉重。
    他们都是新兵,整个师补充了3000多名。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么迅速地补充新兵,说明新的战斗很快就要打响。更要命的是,这些从后方送来的新兵居然没有训练过,有的甚至连枪都没有摸过,还有一些是其他被打散的部队的溃兵补充来的。在淞沪会战中,几个团的宪兵督战,凡是没有负重伤丧失战斗力的一律不准下战场,一个师伤亡大了就编成一个团再战,一个团伤亡大了就编成一个营再战。这些侥幸没死的士兵下来就被补充到了其它部队。李茂才说不清自己是更喜欢新兵,还是喜欢那些溃兵。虽然是溃兵,但他们还是有战场经验的,有经验的老兵总比那些呆头呆脑的新兵要强,但李茂才也不得不担心另一种情况,他们都是老兵油子,一看战场情势不对,谁也保证不了他们为了保命打歪主意,往往一个溃兵就可以带动整个部队溃败。淞沪会战打到最后,逃跑的士兵就越来越多了。有些部队甚至被打怕了,传说着日军有多么厉害,一颗炸弹就可以把一个连炸飞,还没见到日军,自己就先垮了。李茂才一向都看不起这些杂牌军队,现在,这些被打散的杂牌军队也被当做新兵补充进来了。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这些士兵训练成能打仗的军人,能在炮火遮天的战场上还保持清醒的头脑,他实在没有多少把握。
    这些士兵茫然地看着他,他们身上穿着或大或小的军装,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根本就不知道战争很快就要来了,倒像被潮水冲上沙滩的贝壳——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样的命运。李茂才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着,他努力地克制着,但目光里还是流露出了厌烦,他们和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农民有什么区别?这样的士兵如何打仗?如果能撤到后方整训一段时间就好了。拿这样的部队参加首都保卫战,无疑大多数人都会是炮灰。李茂才听说军长已经赶往南京城内的国防部,希望能够通融一下,把部队撤向皖南休整。李茂才忐忑不安,整个五十一师还留在淳化镇,而第一军已经越过淳化镇向长江边开去了,他们的目标是到江北的浦口镇驻防,显然是不准备再参加首都保卫战了。但七十四军仍旧在雨花台、上坊、方山、淳化镇一带驻防,这里都是南京的外围阵地,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参加首都保卫战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二连就靠这些新兵来打吗?
    李茂才不敢再想下去了,他低下头,一个一个地叫着花名册上那些陌生的名字,一个一个地打量着这些还带着麻木表情的陌生的面孔,仿佛要把他们的脸刻在心上。他突然皱起眉头,从花名册上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面前黑压压的士兵,声音忽然低了下来,有点犹豫不决地喊出了这个名字:“陈傻子。”他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士兵们,以为不会有人答应的,如果答应了也应该像蚊子那样低低地应一声,这算是什么名字呢?有谁会叫“傻子”呢?这个陈傻子,是个新兵,还是个老兵油子呢?
    李茂才没想到的是,他的话音刚落,队伍中应声响起一声瓮声瓮气的声音“在!”他的声音比其他的士兵都要响亮,像一颗手榴弹一样在空中爆炸,声音像纷飞的弹片一样击打着每个人的耳膜,李茂才的耳朵里甚至都有了嗡嗡的回音。队伍好像被这声响亮的应答声震住了,静得只能听到人们的呼吸声,但人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们顾不得严肃的队列纪律,纷纷扭头打量这个叫“陈傻子”的士兵。他站在最后一排最后一个,个子很高,长得很粗壮,军装并不是很合身,他的身体仿佛要把它绷开了,事实上,他上衣最下面的一个扣子已经掉了。他对那些好奇的目光好像没有一点感觉,没有一点脸红或者生气的表现,他朝每一个向他张望的士兵都笑呵呵的。他的笑容是真实的,没有丝毫的伪装,仿佛大家一齐看他是对他的欣赏和赞扬,让他很开心。事实上那些目光是带有侮辱性的,充满了优越感和对别人缺陷的嘲笑,因为他们已经看出来,这个高大粗壮的士兵,不但有一个很傻的名字,而且人真的很傻。很快队伍中就出现了小声的议论 “果然是个傻子”、“傻子怎么也来当兵了”?
    李茂才的目光落在这个士兵身上,仔细地审视着他。其实并不用看那么久,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个士兵真的是个傻子,对别人的嘲笑,任何一个正常的人,如果他是一个弱者,他会伪装着用笑容来敷衍,如果是个强者,他会恼怒。但这个士兵并没有这些反应,他就那么傻劲十足没心没肺地笑着,甚至还笑呵呵地看了看连长,笑容里没有什么复杂的内容,一眼就能看到底,就是一种单纯的笑,好像还有点歉意,像是做错了什么事,要讨好每个人似的。也许这就是傻子们的“条件反射”?李茂才有点绝望,这个名字用在这个士兵身上是很恰当,它很难听,但它并不完全是歧视或者偏见,而是对事实的恰当描述。李茂才的眉毛痛苦地揪在一起,他在心里恨死了兵贩子们,要不是他们,这样的傻子能被送到部队来吗?
    李茂才咳了一下,士兵们立即扭过头,收起脸上的笑容,立正站好,瞪着双眼看着李茂才,等他训话。这是一刹那的事情,每个士兵听到长官的暗示,都会立刻恢复军人的本色,但那个叫陈傻子的士兵反应慢了一拍,仍旧带着笑呵呵的愚蠢的笑容东张西望,当他碰到李茂才威严的目光时,居然还没反应过来,而是侧过身看一下身边的士兵,这才赶紧把胸挺起,绷着脸直直地看着前面。李茂才没有心思再点名了,他把花名册卷起来,走到陈傻子跟前,陈傻子比他高了一头,他要和他说话必须抬起头来,这种感觉很不好,李茂才只好低着头,背着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地问他:“你就叫陈傻子吗?爹妈有没有给你起个另外的名字?”
    陈傻子立刻答道:“报告连长,人们一直都喊我傻子,我爹我妈也是这么喊的。我来当兵时,保长让我叫陈傻子。”
    陈傻子的声音仍旧很大,他的唾沫星子甚至飞到李茂才的脸上。李茂才皱着眉头看了看他,心里有点恼火,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有必要这么大声音回答我吗?这个傻子,他连点名和回答长官问话时的声音大小都区分不了,呆头呆脑的,一个连里摊上这样一个士兵,真够倒霉的。这能怪谁呢?民族生死存亡,但总是有人醉生梦死,一场仗下来,整师整团成建制地被打掉,官兵伤亡惨重,征兵却是越来越难。那些有权的家伙们,通过军队的关系,弄来服役证明就可以让自己的子弟逃避兵役,而那些有钱的人家,就出高价给兵贩子,雇人来替代其子应征。看看吧,连傻子都被送来了,这仗还怎么打啊?
    李茂才恼怒地瞪了陈傻子一眼:“我向你问话时,声音不用那么大,知道吗?”
    陈傻子又露出一脸愚蠢的笑容,声音低了一些:“是,连长。”
    李茂才已经不想再和他罗嗦了,他从看到他第一眼就有点讨厌这名士兵了。按照他的带兵原则,本来是会把每一个士兵都当做自己的兄弟,任何连队都是一个整体,只有像兄弟一样团结在一起,互相帮助,这样才能保存自己战胜敌人。但他对陈傻子一点都爱不起来,他把头扭向一边,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他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士兵,将来要在战场上和你一起冲锋陷阵,一起冒着弹雨向敌人冲去,随时都会像其他人一样战死,你应该把他当做兄弟。他甚至还有那么点内疚,我这样讨厌自己的士兵,算是一个合格的军官吗?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陈傻子,陈傻子正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很茫然地看着他。李茂才在心里叹口气,他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喜欢上这个士兵,没有人会喜欢一根木头的。他摇了摇头,准备把这个士兵从脑袋里甩开,再也不想他了,但他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抬起头,直直地盯着这个傻子,眯着眼睛问他:“你是自愿来当兵的,还是顶替别人来的?”
    他并不期望能得到一个真实的回答,这就像到饭店吃饭问厨师“你做的饭菜干净不干净”一样,只能得到一个正面的答案。谁知陈傻子却立刻回答:“报告连长,我是替我们镇长的儿子来当兵的。我爹我妈不让我说,镇长也不让我说!”
    李茂才愣了一下,他不得不再次地眯着眼睛盯着他,认真地问他:“那你怎么又说了?”
    陈傻子说:“报告连长,我在家时不说,现在我到了部队,以后就和大家在一起了,我就不能说谎了,军人不能说谎!”
    李茂才冷冷地说:“这么说,你就是一个兵贩子?”
    陈傻子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直直地看着连长,喃喃地说:“啥是兵贩子?”
    李茂才皱着眉头打量着他,他好像不是在撒谎,那双浑浊的眼睛惊讶地望着他,一粒灰色的眼屎滑稽地挂在眼角,在他不停地眨着困惑的眼睛时,悄悄地颤抖着,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的。李茂才不想再看这张蠢笨的脸了,他把脸扭向一边,说:“兵贩子就是替人当兵,把自己当牲口卖到部队,赚一笔钱,然后找个机会逃走,再把自己当牲口卖了!”
    陈傻子的脸色一下子舒展开来,那颗眼屎也被挤掉了,他大声地说:“报告连长,我不是兵贩子,我这次是替镇长的儿子当兵的,是正二八经当兵的,不会跑的。部队有大米干饭,还有肉吃,比我们家吃得好,我喜欢当兵。”
    连队其他的兵们都小声地嘿嘿地笑了。这是实话,可能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但真要说出来,那就显得有点傻了。
    李茂才站在那里不动了,军装紧紧地贴在身上,箍着脖子,有点透不过来气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够用了,这是个傻子吗?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傻子,他仍旧像根木头那样直直地戳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一动不动。但他还是个傻子,他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应付自己,脖子上有一层厚厚的黑色污垢,脸上还有一道擦过鼻涕残留下来的污迹,只有乡下四五岁的小孩才会这样。他可能有很长时间没有洗过澡了。李茂才厌恶地扭过头,甚至都不想再看他第二眼了。他走了两步,下意识地觉得离他越远越好,但脑袋里还是他那又蠢又笨的样子,他莫名其妙地突然跟自己赌起气来,紧绷着脸折了回去,绕过陈傻子,来到他的身后,抬起脚,重重地朝着他的膝窝踹了一下。让他意外的是,这个傻子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前倒下,相反他的脚像踹在石头上反弹了回来,那名士兵仍旧站得直直的。而他第一次当兵时,在练习立正的时候,班长也是这样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脚,他毫无防备地一下子被踹倒了。他有点疑惑,这个傻子难道当过兵吗?
    李茂才斜着眼睛看着这个傻子:“你从前当过兵?”
    陈傻子说:“报告连长,我在二营四连当过兵!”
    李茂才咬着嘴唇打量着他,果然当过兵!按道理说,这样的兵被补充过来,应该是件让人高兴的事,这样可以省去许多训练,一上来就可以打仗,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他们让人更头疼。那些兵贩子弄来的士兵,大多数都是连个字都不认识的农民,什么都不懂,有的甚至连日本鬼子是外国侵略者都不知道,还以为他们也是中国人,你给他们讲那些民族生死存亡的道理,他们根本就无法理解。他们把自己当做可以赚钱的商品,被送到军队后,像老鼠一样寻找机会逃跑,然后回去再找机会把自己当兵卖掉。国军在和日军作战中,许多部队刚和敌人接火,就开始溃散了,不能不说是和这些兵有点关系的。第五十一师决不应该这样,二连也不应该这样,一定要找人死死地盯着这个叫陈傻子的士兵,如果在战场上他有逃跑的迹象,立即枪毙掉!
    李茂才最恨的就是逃兵。他在心里已经给这名士兵宣判了死刑,冷冷地看着他,问:“你是在哪个部队当的兵?”
    陈傻子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讨好的愚蠢的笑容:“报告连长,我这个人笨,不知道那个部队是什么部队,只知道我在二营四连。”
    李茂才眯着眼睛,继续面无表情地问他:“那你当了多长时间的兵?”
    他心里实际上已经有了答案,连一个自己部队番号都不知道的士兵,他能当几天兵?能当上一个月兵就不错了。
    陈傻子的声音里分明有了点自豪:“报告连长,我当了一年半的兵!”
    李茂才愣了一下,来回走动的脚步停了下来,仰着头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士兵,他居然当了一年半的兵?这怎么可能呢?就说他是个傻子吧,和其他兵贩子不一样,不会逃跑,但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先是和军阀打,接着和红军打,现在又是和更狠的日本鬼子打,国军很多部队不是溃散了就是全军覆没,这个当过一年半兵的家伙居然连点轻伤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呢?他要是知道部队番号就好了,这样,他所在部队打过什么仗,命运如何,他都会清楚的。
    李茂才变得有点好奇了,他很想知道这个兵过去有什么经历,做过什么事。如果不是那种老兵油子,当过兵的总比那些毫无战场经验的新兵要好,战争打的就是人,每个人都极其宝贵。他想启发陈傻子多说一点,他也许就能推测出来那个部队的番号,甚至还可以通过军校的同学帮忙查一下这个陈傻子到底是不是逃兵。他喜欢那些能打仗的老兵,但他的一营二连是决不会容许一个逃兵存在的!
    李茂才问他:“你在哪里当的兵,打过什么仗?”
    陈傻子说:“报告连长,我在湖北麻城当的兵,他们天天打仗,我是伙夫,没打过仗。”
    李茂才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着他:“大别山?你当的是红军?”
    陈傻子惊奇地扭过头,眼睛活过来了,他甚至忘了他还在队列中,兴奋地抬起手比划起来:“对对对,我当的是红军!我们班长叫周大炮,可惜他在大别山死掉了……”
    整个队伍“哗”地乱了,就像突然落下一颗炸弹,士兵们被炸得晕头转向,扭头看着陈傻子,有的人是好奇,有的人是惶恐,更多的人是困惑。李茂才的脑袋那一刻空白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大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愣愣地问陈傻子:“你是共产党?”
    陈傻子眨了眨眼,他迷茫地看着李茂才:“什么共产党?”
    李茂才死死地盯着他,连他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放过,但他还是失望了,陈傻子直直地充满疑惑地看着他,单纯得像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孩。李茂才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过虑了,你能指望一个傻子能有什么想法吗?虽然他当过红军,但他是个傻子,甚至连共产党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现在是国共联合抗战了,只要是打日本鬼子,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李茂才松了一口气,他真不明白,像这样一个傻子,他在部队怎么能呆一年多的时间呢?那些打仗神出鬼没的红军能容下这样一个傻子吗?他完全不带任何审问的意思,而是好奇地问他:“你在红军里都打过什么仗,怎么离开红军了?”
    陈傻子说:“报告连长,我没打过仗,我当的是伙夫。部队离开大别山时把我留下来,让我回家去了,让我等到部队回来了再去找他们。他们后来一直没回来,我就来这里当兵了……”
    李茂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除了看上去有点傻,他并没有什么毛病,长得很结实,应该是块当兵的料子。他感到有些奇怪,在他印象中,部队战斗兵员都是很珍贵的,多杆枪就多一份战斗力。那些炊事兵们都是一些老兵,他们没有什么家了,有些人已经四十多岁,就把部队当做自己的家,部队也需要他们干些做饭这样的杂活,就把他们留下来了,很少有部队会把一些年轻力壮的士兵放在炊事班。就连共产党的部队,应该也不例外吧。他问陈傻子:“你们部队怎么不让你去打仗?”
    陈傻子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黑黑的脸膛一下子胀得通红,他不安地看着李茂才,声音有些低了:“我不会打枪,我打枪时,没有一发子弹打在靶子上。他们说子弹宝贵,就不给我发枪了,让我当伙夫。”
    李茂才感到有些好笑,红军就是一群造反的农民,是有点小家子气,不就是枪打不准嘛,这有什么呢,没有士兵天生就会打枪,神枪手都是用子弹喂出来的。他心情突然有点好了,甚至冲着这个傻子笑了笑,如果不是他比他高,他都想上去拍拍他的肩膀了。他说:“陈傻子,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让你扛枪打仗的!”
    很多年以后,李茂才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陈傻子听了他这句话,突然冲着他跪下来,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挂满泪水,他呜呜地哭着说:“连长,你是个好人,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二连的士兵们都愣在那里,李茂才也有点手忙脚乱,他忙弯下腰,把陈傻子扯起来,心里甚至还有点恼怒,这是个什么事呀,堂堂的国军士兵,怎么说跪就跪下来了?傻子就是个傻子!
    李茂才说:“陈傻子,你给我记住,你是个男人,还是个军人,不能随便就跪下来,再说,当兵就是为了打仗,我不给你发枪,难道还要给你个烧火棍?”
    陈傻子站起来,啪地给李茂才敬了个礼,声音洪亮地说:“报告连长,我一定好好打仗!”说完,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泪水和鼻涕都沾在衣袖上,那里已经有些脏了,而这身军装还是两天前刚刚发给他们的。李茂才皱起眉头,说:“陈傻子,你以后注意点,不要再用袖子擦汗擦鼻涕什么的,不说爱护军装,起码你也该知道讲点卫生了,解散以后你先去洗个澡!”
    陈傻子立刻立正敬礼:“报告连长,是!”
    李茂才摇了摇头,这真是个傻子啊。
    李茂才心情好了点,这个陈傻子,虽然不聪明,但作为一个士兵,已经够了,士兵太聪明也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脑袋灵活,就会有一肚子的鬼主意,打起仗来左右观望,总是想着如何保命,这样的兵,还真不如一个傻子。
    李茂才低下头,往下继续念着名单,每念一个人,他都抬起头,飞快地看一眼,还好,都还算正常。他突然张大嘴巴,瞪着眼睛看着名单,好像不认识上面的字一样了,眉头紧紧地皱着,脸很可怕地沉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像愤怒的子弹一样朝着人群扫视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这个名字:“赵二狗!”人群里有人高声地答应一声,李茂才的目光追过去,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出现在了眼前,还是那么恬不知耻地笑嘻嘻的,他的脸甚至都没红一下。李茂才拿着名单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他身边的几个排长也恶狠狠地瞪着这个笑嘻嘻的士兵,目光像刀子一样在这个叫赵二狗的士兵身上划来划去。花名册上显示,他原来是六十七军一0八师六四四团的。李茂才知道,六十七军军长吴克仁,六四四团团长王熙瑞已经在淞沪会战中阵亡,六四四团打到最后,只剩下一两百人了,他们被补充进了国防部直属的教导总队。这个赵二狗怎么到了第五十一师?是不是弄错了?事情怎么就那么巧?李茂才暗暗地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想这个事了,这个赵二狗撞到他手里,算他倒霉。六四四团那么多人都死了,而这个狗日的赵二狗还活着,李茂才根本就不相信这是他命大,没什么疑问,他就是一个逃兵!
    这个名字像嗤嗤冒烟的手榴弹一样砸在站在队伍前面的二班长王大猛头上,有点猝不及防,有点出人意料,但他一直都没有回头,仍然站得直直的,身子绷得紧紧的,任何时候,他都会像一个军人那样要求自己。他盯着连长愤怒的脸,眼前晃动着却是另外一个人的脸,他一会儿是漫不经心地和大家开着玩笑,老实巴交的脸上不时地闪出狡黠的神色,一会儿是在战场上呐喊着,向前冲着,他这时的脸庞是愤怒和充满杀气的,他冲进了浓浓的硝烟中,那张脸就越来越模糊,像一张纸浸在水里,上面的字慢慢地消失,看不到了……
    他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
    李茂才吼了一声:“把他给我捆起来!”
    王大猛的耳朵嗡地响了一下,眼前那张脸消失了,他看到连长愤怒的脸,看到一排长正朝着他向后边挤了挤眼,示意他过去把他捆起来。他扭过头去,果然看到了那张脸。那张脸也看到他了,嘴角一咧,眼睛眯起来,眼角边的皱纹聚在一起,像是在和他打招呼。王大猛想朝他笑笑,可又实在笑不出来,就低下头,跟着一排长过去,来到他跟前。王大猛正在犹豫着用什么把他捆起来,赵二狗倒已经伸着双手递了过来。王大猛只得弯下腰,把绑腿解下来,把赵二狗的双手扭到背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机械地捆绑着,但他也没用多大的力气,绑得松松垮垮的。他还担心排长看到了,还好,排长就站在旁边,但什么也没说。两人按着赵二狗的胳膊,把他推到李茂才的面前。士兵们惊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王大猛,还有那些二连的老兵们才知道,在淞沪会战前,这个赵二狗曾是二连的兵,一个逃兵。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王大猛说啥也不会相信,事情就是这么巧,四五月前逃跑的赵二狗居然就在眼前,身上仍然穿着军装,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逃跑过,只是刚才出去撒泡尿又回来了。
    李茂才冷冷地看着他,他悄悄地做个深呼吸,努力地克制着不让自己脸上的肌肉抖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倒还很平静,甚至还有点兴奋:“赵二狗啊赵二狗,你跑啊,你那么能跑,怎么又跑回来了?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赵二狗虽然还是笑嘻嘻的,但脸上也有点尴尬了,他很认真地说:“我是想跑得远远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跑着跑着就跑到咱们三0五团了,我还想,只要不在咱们连里就行。这事真日怪了,还真的编到咱们连了。早知道,我还不如在上海和小鬼子拼了算球了……”
    李茂才摇了摇头,这真是个兵油子啊,他不知道逃兵要被枪毙吗?到这个时候还耍嘴皮子。他绕着他走了两圈,他的确像打过仗,军装虽然已经洗过,但还是有不少破烂的地方,残留着弹片擦过的痕迹。但这也不能证明他曾经英勇杀敌过,话说回来,就算他在淞沪会战中真的打过仗,那也不能把他四五个月前当逃兵的事实抹去。一个真正能打仗的部队,也必须得有铁的纪律才行。现在国难当头,更要严厉执行军法才行。大战即将开始,他赵二狗死定了。
    李茂才笑呵呵地盯着他,就像一只猫在欣赏刚刚捉到的老鼠,声音里充满了嘲讽:“你不是逃走了吗?怎么又当兵了?这次怎么就不逃走了?”
    赵二狗说:“连长,你别笑话我了,你知道我是个兵贩子,我不是为了不当兵而逃跑的,我就是为了再当兵才逃跑的。这次没机会,一下来就被拉过来又编到咱们连了。”
    真不要脸啊。
    李茂才不笑了,眯着眼睛看着他,嘴角微微上翘,声音里没有嘲讽了,而是硬得像冬日河边覆盖了一层冰块的石头:“你在二连呆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应该知道,我最恨兵贩子,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兵贩子。军法你很清楚,逃兵被抓着就得枪毙。你以后再也不用当兵了。”
    赵二狗并没有被他吓着,他甚至连脸色都没变,很认真地说:“连长,我一被拨拉到咱们连我就知道我要完蛋了,早准备好了,枪毙就枪毙吧,反正我这条命也不值钱,卖了好几次,早就赚了……”
    李茂才被他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只好把手背在后面,冷冷地看着他。这还是个人吗?他怎么根本就没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哪怕他哭了,害怕了也好啊,他可以跪下哀求,留下这条命,到战场上去杀鬼子,这样,即使改变不了他要被执行军法的命运,但多少也显得悲壮一点啊。部队有时是需要用悲壮来激励土气的。这个兵油子倒好,连这样一个机会都不给。他不是一个士兵,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个像狗一样的无赖,一条狗命。
    李茂才厌恶地冲他摆了摆手,扭过头对正紧紧地抓着他的一排长和王大猛说:“把他先关起来。”
    赵二狗被带走了,新兵们愣愣地看着李茂才,他们都已经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脸上表情复杂,各怀心事。李茂才看着这一张张根本就看不透的陌生的面孔,心里一下子变得异常沉重,这些人中,谁知道还会有多少个兵贩子呢?靠这样的人打仗,怎么能打胜呢?日军都是用武士道精神武装起来的,狂热的军国主义者,靠这些一盘散沙的军人怎么能制服住这些野兽?
    赵二狗必须死,就是杀鸡给猴看,也要把他枪毙掉,让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士兵只有死在战场上的份,没有逃跑苟生的道理。这不能怪我连长心狠,只能怪你自己倒霉,那么多部队,谁让你偏偏补充到老部队呢?谁都知道你是个逃兵,我也没办法庇护。
    李茂才摇了摇头,补充进来的近百名新兵并没有给他带来安慰,相反让他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前国军中尉李茂才一直觉得奇怪,六十七军一0八师六四四团剩下的一两百名士兵被补充进了教导总队,为什么偏偏把赵二狗补充进第七十四军呢?
    很显然,这个叫赵二狗的兵贩子曾经在李茂才所在的二连当过兵,逃跑后再次把自己卖到了部队,参加了淞沪会战。他本来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李茂才说,我让人把他关起来以后,本来想去问问他,但我又不敢去问他。怎么说呢,他毕竟在我手下当过兵,在他暴露出是兵贩子以前,打仗还不错,我还让他当了班长。我怕我见了他,心就软了,不敢枪毙他了。我就坚持不去见他。还好,我们团长是张灵甫,他后来都告诉我了,的确是赵二狗自己倒霉,自己撞到枪口上了。
    这一点,连赵二狗自己也没想到。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这时根本就不应该被关在这间临时作为囚室的黑屋子里,而是应该待在家里,虽然家里很穷,房子很破,但很安静,没有震得头皮发麻的枪声、炮声,没有喊杀声,也没有那些像苍蝇一样令人讨厌的日本鬼子。
    赵二狗见过那些日本鬼子,长官说他们是要来灭亡中国的侵略者,他以为是传说中的高鼻梁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谁知却都是和他们长得一样,个子还很矮,根本就不起眼,仿佛指头捣过去就可以把他们身上戳个洞。怎么也没想到,小鬼子们不但能打,炮火还很猛烈,海上有军舰,天上有飞机,地上还有大炮,真要打起来时,能撑到面对面地拼刺刀就不错了,很多人还没见到小鬼子长得什么样就被那些炮火炸死了。
    赵二狗不想打这些小鬼子了,这仗打得太没意思,就像一个小孩和大人摔跤,怎么能打得过呢?他想赶紧找个机会溜掉,再也不替人当兵了,除非有人能出一个大价钱。
    赵二狗最后一次当逃兵是在淞沪战场上,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跑了半天,居然会跑到三0五团部。而四五个月前,他才刚刚从三0五团逃走。赵二狗后来告诉李茂才,他并不觉得这事怪自己,要怪只能怪日军的炮火太猛烈,把他这个老兵油子也炸懵了,根本摸不清东西南北。
    最初他还是很清醒的。机枪子弹像雨点一样噗噗地打在身边的土地上,炮弹一颗接一颗地在周围爆炸,一阵阵热浪像群老鼠一样吱吱地叫着扑过来,耳朵嗡嗡地响个不停,紧贴地面的肚皮被颤抖的大地震得恶心,胃里像冒着开水的锅炉一样翻滚着,赵二狗真担心整个身子会突然爆炸了,成一堆碎片飞向天空。这样的碎片他见得多了,那些和他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饭碗一丢,拿着枪上了战场,几分钟不到,都成了一堆碎片。他已经记不起来失去了多少这样的兄弟。他并不害怕,但时刻都在左右观望,小心地不让自己也成为一堆窝窝囊囊的碎片。他把埋在胳膊里的脑袋稍稍地抬起来一点,被炮弹砸过的土地坑坑洼洼,黑色的烟炷盘旋着升上天空,日军炮弹出膛时的火光像刀子一样,硫磺把鼻子刺激得像被塞进了一把胡椒粉,眼睛被刺得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什么也听不见,耳朵早就被枪声、炮声震得只有嗡嗡的声音,还很疼,像一群苍蝇钻进耳朵里,拼命地啃吃着耳膜。他小心地扭头看了看左边,趴在不远处的是同村的张石头,他几乎被尘土盖着,脑袋几乎钻进土里,露出的步枪像暴雨中的树枝一样不停地颤抖着。他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真是个瓜娃子,不就是打仗嘛,有什么可怕的?他向右边瞄了一下,看见排长正趴在地上,他的脸被炮火熏黑了,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闪闪发光,恶狠狠地望着前面。他好像知道了赵二狗正在看他,头扭了过来,赵二狗忙把目光收回来,皱着眉头盯着前面,心想,日他妈,怎么还不冲呢?如果就这样被敌人的炮弹炸死,那就太他娘的冤枉了。
    冲锋号毫无预兆地突然吹响,在激烈的炮火声中像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断断续续地呻yín,但它像根尖利的针一样刺进耳朵里。赵二狗迟疑地向左右看了一下,看见左边的张石头正蠕动着要从土里钻出来,看到右边的排长跳了起来,举着手枪,张着嘴吼着什么。前后左右都有人爬了出来,弥漫着尘土的阵地上到处都是人影,他们的嘴巴大张着,像远处慢慢卷过来的海浪一样,那些“冲啊”的呐喊声涌过来一阵阵地撞击着他的身体,挟裹着他,赵二狗浑身打个冷战,不由自主地用胳膊撑着支起身子,半跪着举起步枪,冲着前面闪着火光的地方开了一枪。连长带着一阵风从后面钻了出来,一股鲜血像蚯蚓一样在脸上爬动着,他从赵二狗身边冲过去,但没跑两步,又转过身子跑回来,扯着赵二狗的胳膊,吼起来:“快起来,给我冲啊!”
    赵二狗忙窜起来,端着枪向前猛冲。日军的一发炮弹呼啸着飞过来,他本能地低了一下头,但并没有卧倒,作为一个当过几次兵的老兵,他能听出来这发炮弹弹着点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果然,炮弹是在他前面爆炸了,地面颤抖一下,先是看到碎石砖块飞了起来,接着看到副连长的身体被高高地抛起来,然后又重重地摔下来。细小的碎石砖块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停下来,把眼睛闭了起来。等他睁开眼睛,只见一个人影从旁边的一个炮弹坑里窜了出来,一边开着枪,一边向前奔跑着,他看出来那是连长。他犹豫一下,向后看了看,连里的兄弟们端着枪向前冲着,呐喊声变成了“杀杀杀”,张石头也从他身边跑了过去。他被这些硝烟和喊杀声,还有士兵们的身影推着向前跌跌撞撞地跑着,子弹从耳朵边啾啾地飞过,不时地有士兵被击中,重重地倒在地上,尖利地惨叫着,比子弹还要刺耳,但慢慢地就低下来,慢慢地消失在呛鼻的硝烟中了。
    赵二狗闷着头刚跑了几步,突然被绊倒了,他扭头一看,是一条被炸断的腿,这是排长,他的下半身被炸掉了,黑乎乎的肠子淌了一地,他瞪着眼睛看着天空,嘴巴还在向外汩汩地冒着鲜血。赵二狗慢慢地爬过去,趴在那些鲜血上面,他似乎还能感觉出来那些鲜血还有些温热。他克制着不去看排长的面孔,他这样做,是有点对不起他,但他真的需要这些鲜血,他慢慢地蠕动着从淌满鲜血的土地上爬过去,衣服上染满尘土和血,看上去就像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样。他没有再站起来,他把头埋在胳膊上,把握着步枪的手松开,软软地耸拉在排长的腿上,这个样子既像已经被打死了,又像是负了很重的伤。但他还是有点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往后跑?万一这次冲锋成功了呢?但这只是万一,如果还是失败,日本鬼子上来了,到那时想跑都跑不了了……
    赵二狗有点恨上那个叫王熙瑞的团长了,如果不是他,这仗本来是不用打的。
    淞沪会战已经打了两个来月,日本鬼子源源不断地赶过来,国军虽然也在不断增兵,但哪里能经受住日军从海上天上地上轮番倾泻下来的炮火?小鬼子真他娘的狠啊,把炮弹当子弹来用。国军每天都在整师整师地被打掉。这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打下去了。他甚至还有点恨那个就在不远处南京的蒋委员长了,识务者为俊杰,打不过人家,为什么不能果断地撤退呢?中国那么大,把小鬼子放进来不照样打吗?这下好了,整个团要完蛋了。
    本来没有作战任务的。六四四团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五六百人,没什么战斗力了。他们的任务是去一座洋行旁的马路上构筑工事,让即将来接防的部队阻击敌人。但出发不久,他们就遇到了从前面溃散下来的士兵,他们三三两两地急急地向后跑着,有些还负伤了,连简单的包扎都没有,拄着步枪,一跳一跳地走着,一脸惊恐的神色。
    赵二狗心里一松,这仗看来是打败了,也不用到前面去构筑工事了。
    团长却没有让他们回头,他拉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着急地问他:“怎么回事?你们要到哪里去?”
    那个军官停下来了,悲伤地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说:“太惨了,太惨了,弟兄们都死了!”
    团长急了,摇着他吼道:“我是问你要到哪里去?”
    那个军官嘴巴张了张,茫然地看了看身后,又愣愣地看了看团长说:“还能到哪里去啊?部队垮了,我们也没办法了……”
    团长松开手,那个军官拖着沉重的身子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一脸沉重地对团长说:“长官,你们也好自为之吧,敌人实在厉害呀!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大炮,都像长了眼睛一样,我们的电台刚一架上,就遭轰炸了!一个团的兵力,连个泡都没冒,说没就没了……”
    赵二狗站在队伍中,紧张地看着团长,这时下命令撤回还不晚,反正团里接到的命令是去构筑工事,前面既然已经打败了,这工事也就不用再构筑了,撤回去也不算违犯军令。但团长没有下达撤退的命令,相反把几个营长叫过去,说:“大家都看到了,敌人就在前面,遇到敌人不战而退,不但我们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弟兄们,被别的部队知道了,我们也丢人。我决定还是再打一仗,我宁愿战死沙场丢掉这条命,把全团打光,也不能让我的团丢脸,被人耻笑。”
    几个营长都表示愿意死战到底,与小鬼子拼了。
    赵二狗心一下子凉了:这下好了,这次真的要完蛋了。
    赵二狗并不害怕打仗,比这更激烈的战斗他都经历过,他只不过不想死在这里。他还想留着这条命,继续当兵,然后继续找个机会跑走,然后再当兵。他知道像他这种老兵油子有个外号叫“兵贩子”。“兵贩子”并不是贩卖别人去当兵,而是自己贩卖自己。他不能死在这里,哥哥刚刚娶上媳妇,父亲的病也有起色了,家里就靠他一个人撑着,他要是死在上海了,远在河南南阳的那个家也就完了。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随时都会要人命的战场。
    赵二狗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士兵们呐喊着冲过去,也许他身上的鲜血让他看上去像已经死去了一样,也许根本就没人看到他,呐喊声像掠过头顶的风一样,慢慢地向前面翻滚过去。他看看左右没有人,就忙调转身子,匍匐着向后面移动。到处都是弹坑,到处都是炸碎的砖块石头。他突然感到胳膊一阵疼痛,他咧着嘴看了看,散落在地上锋利的炮弹片在他的胳膊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汩汩地流着。他忙把口袋里的急救包掏出来,简单地包扎一下。日军的炮弹又飞了过来,他忙趁势滚进几乎被砖石碎块填平的战壕里。
    枪声越来越密集,声音越来越响,赵二狗心里一紧,他听得出来,这不是他们的汉阳造步枪的声音,而是日军三八大盖射击的声音。弟兄们完了,这次冲锋又彻底地失败了。他趴在战壕边,呆呆地看着前面硝烟弥漫的战场,不知道是该为自己还活着感到庆幸,还是为战死的兄弟感到伤心。这不能怪自己,只能怪日军的炮火太猛烈了,国军根本不是日军的对手啊,这场战争无疑是以卵击石,战场就像一个大海,多少瓢水投进去,连点浪花都不会溅起来。自己就是跟着弟兄们一起冲了,又有什么用呢?还是挽救不了失败的命运,只会多了一个枉死的鬼魂而已。他悲伤地摇了摇头,正要起身向后跑时,突然看到从硝烟中冲出来了十几个人,他们一边向这边跑着,一边回头向日军射击着。赵二狗吃了一惊,他认出来这是连长、班长,还有从老家和他一起当兵的张石头。他忙把手里步枪松开,四肢摊开,脸歪向一边,摆出一副战死的模样。
    连长他们在战壕边停下来,日军的坦克也跟着上来了。班长叫起来:“连长,怎么办?弟兄们都没了,我们和小鬼子拼了吧!”
    连长一拳头砸在地上,说:“好,弟兄们,杀身成仁,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
    连长让大家把身上的手榴弹取下来绑在身上,然后匍匐前进到敌人坦克下面,与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赵二狗闭着眼睛,所有的背景都消失了,只有连长的声音在耳朵边嗡嗡地响着,声音比炮弹枪声更大,它们像石头一样砸着他的脑袋,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几乎被砸烂了,太阳穴疼得钻心。他们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十几个士兵没有一个人面露惧色,就连赵二狗一向看不起的张石头,也跟了上去。赵二狗爬起来,伸长脖子看着他们,他们慢慢地消失在硝烟中,没过一会儿,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传过来,震得耳朵几乎要流出血来,一股股黑色的烟柱冲天而起,重重地向他压了过来,他感到很闷,几乎要窒息了。赵二狗痛苦地闭上眼睛,蠢啊,真蠢啊,这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炸掉几辆坦克有什么用呢?留着这条命,能杀死更多的敌人啊。他们为什么都这么蠢啊?
    敌人坦克的声音消失了,三八大盖的枪声也稀落下来。赵二狗茫然地站起来,战场上到处飘荡着浓厚的黑色烟雾,空气中飘浮着尸体烧焦的味道。到处都是尸体,一具挨着一具,很多都不能叫尸体了,只是一堆血块肉片,有时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上面,噗地一声滑倒了。整个连队都完了,整个团都完了,这仗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回家去吧。
    他想了想,把步枪里的子弹退了出来,把子弹袋里的子弹也掏出来扔掉了。还有四颗手榴弹,如果拿回去,肯定也能卖些钱。这些手榴弹都是崭新的,散发着生铁黑黢的光芒。他在手里掂了掂,有点舍不得,但还是扔掉了。他已经不再是名士兵了,这些东西带在身上都是累赘。
    赵二狗提着空荡荡的步枪,摇摇晃晃地走着。这仗越打越大,人死得越来越多,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以后再也不能当兵了,给再多的钱也不能当兵了。可要是不当兵,自己还能干什么呢?父亲的肺病是不可能彻底好了,冬天一来,还要花钱买药治病,哪里有钱?大哥刚刚娶上媳妇,自己当了几次兵贩子赚来的钱全花光了。嫂子不是省油的灯,还在一个劲地撺掇着大哥赶紧分家,想把多病的父亲和可怜的母亲像包袱一样甩掉,如果不是大哥态度坚决,这家早就散了。要想让家里过上好日子,自己必须还得再当兵贩子。当了兵贩子,还要继续像这样寻找机会逃跑吗?他回头看了看,连里的兄弟们都死了,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就他活着。他突然感到有点恶心,胃里翻腾着,他弯下腰,使劲地呕吐着,吐出几口黄色的酸水,口腔里散发出来的臭味扑进鼻子里,让他更加恶心,他捏着喉咙,像条狗一样呜呜地哭了,这狗日的战争,狗日的团长,狗日的连长,狗日的张石头。我要回家,我以后再也不当兵了……
    日军的炮火又开始了。一发炮弹尖叫着飞了过来,赵二狗抬起头,向着空中寻找着那颗炮弹,他甚至都忘了应该扑到地上,让那颗炮弹从头顶上划过去。他就那么茫然地看着,像一根光秃秃的树桩立在一地残骸的战场上,等着炮弹把它连根拔起,撕成碎片扔到空中,再像花朵一样从天空中落下来。炮弹在旁边不远处爆炸,猛烈的气浪冲过来,他踉跄着摔倒在一个弹坑里,掀起的尘土把他盖了起来。赵二狗艰难地爬出来,刚把头上的尘土掸下,更多的炮弹像雨点一样呼啸而来,在空中欢乐地嚣叫着。日军新一轮攻击又开始了。
    赵二狗忙弯着腰,飞快地向后面跑去。那些炮弹就好像追着他一样,一颗接一颗地在身后爆炸着。它们呼啸着、尖叫着,咝咝地从头顶飞过,炸点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成千上万发炮弹撕咬着大地,啃嚼着大地上每一个活着和死去的生物。整个天空在剧烈地抖动着,大地在颤抖着。一个国军士兵的尸体被炮弹炸得飞了起来,肢体四溅,衣服碎片在空中飘荡。太阳没有了,天空没有了,除了一簇簇的炮弹爆炸的烟雾腾空而起,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一座低矮的平房扑面而来,门口堆满沙袋。他顾不得多想,窜了过去。身子从沙袋上滚下来,好像砸在了人身上,有人唉哟地叫起来。他顺势滚了两下,半跪在地上回头一看,沙袋后面蹲着一排排士兵,他们惊奇地看着他。后面好像还有人。他一回头,立刻瞪大眼睛,后面站着一个上校,戴着一顶钢盔,手里提着一支卡宾枪,满脸烦躁,皱着眉头瞪着眼睛看着他。赵二狗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不是自己四五个月前刚待过的三0五团团长张灵甫吗?他知道三0五团也来参加淞沪会战,但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真的见到了。连长在哪里?他慌张地向四周看了看,团长身边站着几个军官,也提着长枪,一副随时准备出去冲锋的模样。还好,没有认识的人,但他的脑袋还是嗡嗡地响,太阳穴又突突地跳动起来,像是被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上去,疼痛像波浪一样向着周边扩散出去,脑袋很疼,胸口很疼,甚至连手都疼了,神经质地抖动着,他只得紧紧地攥起来,身上没有一点劲,几乎要瘫软在地上,他把全身的力气积攒在腿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着一脸惊诧的团长啪地敬个军礼,结结巴巴地说:“长官,我们团的弟兄,弟兄们都战死了!”
    他突然感到很难过,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团长眯着眼睛,厉声喝问道:“你跑进来干什么?”
    赵二狗忙把身子直起来,说:“报告长官,我的子弹和手榴弹都打光了,什么也没有了,我想下来找些子弹!”
    团长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旁边一个军官过来,把赵二狗的步枪拿了过去,推弹上膛,扣一下扳机,只听得咔嚓一声空响,里面的确空荡荡的。赵二狗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亏得自己事先把子弹都退膛了,要是枪里还有子弹,团长肯定会立即让人把他毙了。临阵脱逃,军法处置就是枪毙,这没什么含糊的。哪个部队都会这样。赵二狗当了那么多次兵了,当然很清楚。
    正在这时,一发炮弹又呼啸着过来了,赵二狗吃了一惊,来不及多想,他猛地扑过去,把团长死死地压在身下。几乎是在他把团长扑倒的同时,炮弹在平房旁边爆炸,把屋子的一角炸塌了,一个军官被掀了起来,身子重重地弹在墙上摔到地下,鼻子、嘴巴冒着血沫子,身体抽搐了一阵,腿猛地一蹬,再也不会动了。屋顶上的碎石砖头纷纷地落下来,重重地砸在身上,赵二狗感到背上一阵剧疼,几乎要晕过去了。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把团长从碎石砖块中拉了出来。
    几个军官围了过来,关切地问着团长怎么样。团长没吭声,眼睛盯着赵二狗,脸上的肌肉抖动两下,目光里已经不再是杀气腾腾,他沙哑着嗓子问他:“你是哪个部队的?”
    赵二狗松了口气,整个身子都轻松下来,团长并没有认出他。他忙把自己部队的番号说了出来,然后又说:“报告长官,我们团的弟兄们都战死了,敌人炮火太厉害,我,我也没法子……”
    团长打断他的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赵二狗忙说:“报告长官,我叫赵二狗。”
    团长皱起了眉头,说:“你怎么起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赵二狗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说:“这是我爹妈起的,他们说,名字贱一点,好养。”
    团长挥了挥手,说:“好了,赵二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三0五团的兵。今天就是大家成仁的日子,咱们就在这里与鬼子决一死战!”
    赵二狗忙挺直身子,刚想大声地表态请长官放心,我一定不会后退一步,但还没等他开口,一个军官把他拉过去,弯腰打开一个子弹箱,说:“这里都是子弹,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吧。”
    赵二狗忙弯下腰,把一颗颗黄澄澄的子弹压进步枪里,想了想,又抓了几把子弹塞进口袋里,他妈的小鬼子,反正老子今天是跑不掉了,早晚都是死,那就死得像样一点,和小鬼子拼了吧,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还多赚一个,怎么死都行,反正不能一个鬼子都没杀地窝囊死。人总是要死,死就死了吧,反正自己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死了也不会拖累别人。大哥也娶上媳妇了,父亲那病也是老毛病,有钱也根治不了,没钱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唯一让人难受的是,这次当兵贩子要的钱太少,那个做生意的是个“铁公鸡”,只肯给十三块大洋,还不如自己第一次当兵贩子赚的钱多。早知道这样,应该多给他要些钱。
    赵二狗苦笑着摇了摇头,日他娘的,就要死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日军炮火停了,整个战场出奇地安静。对于一个有经验的老兵来说,赵二狗知道这样的安静意味着什么。敌人很快就要上来了,无边的硝烟后面藏着无数狰狞的面孔。
    越来越近了,那些鬼影子一样的日军士兵弯着腰,慢慢地蠕动着过来了。100米,80米,60米,50米,甚至连日军钢盔下面的丑陋的面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嘹亮的冲锋号响了起来,赵二狗什么也不想了,他跃出战壕,跟着三0五团团长张灵甫他们一起,扯着嗓子喊着“杀杀杀”,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了出去……
    赵二狗本来是想死的,谁知不但没死,连伤也没受,最要命的是,还被补充进了二连。这真他娘的怪了,就是被小鬼子把腿打断了也比这好,那样至少也可以躺在野战医院,用不着再被整编到部队了,就是伤好了,一转身溜走,不想当兵就回家,想当兵就再找一个部队,不管是哪种选择,都比现在要好。现在好了,被连长逮住了,能瞒过团长,怎么也瞒不过连长,他赵二狗这次死定了,肯定要被当做一个逃兵枪毙了。
    赵二狗的鼻子酸酸的,都想哭了。对一个士兵来说,这真是一个最窝囊的死法。
    老人的讲述已经勾起我的兴趣,我很想听下去,但太阳快落山了,我还要赶回市里,再说,老人虽然没有疲倦的样子,正在兴头上,但他身体也不允许他再继续讲下去,尘封的往事扑面而来,无论是激动还是悲伤,都会给精神带来负担。苟延残喘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些一块挨着一块的灰暗的老人斑密密麻麻,散发着衰老的味道,那是一种类似于乡下地窑里的烂红薯味,他已经很老了。我合上采访本,轻轻地对老人说:“李老,今天就讲到这吧,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来,继续听你讲。”
    老人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我,他仍旧沉浸在回忆中,对那些在他花白的头上和衰老的身躯上慢慢爬行的夕阳残辉视而不见,对慢慢逼近的暮色感觉迟钝,他疑惑地眨了眨浑浊的眼睛,问我:“小伙子,你说什么?”
    老人的儿子俯下身子,大声地说:“爹,裴作家说你讲了一天,已经很累了,明天再继续讲,好吗?”
    老人听明白了,他转动脑袋看看四周,终于看到了攀扒在墙头上就要溜走的夕阳余辉,看到了在村庄上空流淌的灰褐色的炊烟,他咂了咂嘴,好像有点不太甘心的样子,但还是说:“好吧,那你明天早些来啊。”
    老人终于什么都肯给我讲了,我很高兴,一个劲地谢着老人。
    老人说:“小伙子,你不用谢我,我应该谢你啊。你如果能把它写下来印成书出来,也是为我做了一件好事。我以为这些事情再也没人听了,会跟着我一起到棺材里去,谁知能有这么个机会,我是很高兴,其实应该谢谢你。”
    我忙顺着杆子往上爬,说:“李老,那你应该也讲讲你的故事嘛。”
    老人摆了摆手:“我没什么事,我只答应给你讲讲陈傻子、赵二狗、王大猛他们的事。你还是走吧,我也顺便到外面转转。”
    我以为老人是要送我,忙按着了老人,说不用送不用送。
    老人的儿子忙给我解释说:“我爹天天都要出去绕着村庄散一会儿步,从前是跑步,现在只能走了,乡亲们都说是出操呢。”
    老人说,你别听人家瞎扯。我鞋带松了,你帮我系好。
    儿子说,你不就是走会儿路嘛,松就松了吧,还系什么啊。
    老人把脸一沉,哼了一声,说,你爹一辈子啥时候趿过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