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筠被带着去了清晖园。
清晖园是个前后通透的园子,宽大的厅口两边都垂着帷幔,红漆有些剥落,看样子年代有些久远。
不过踏进去时,里头阴森森的,像是一座黑暗的孤岛。
对啊,孤岛,
一座颜珂独自呆了十七年的孤岛。
程筠径直往里头走着,到处都垂着锦布条,随风飘荡,添了几分幽冷。
最后在西边一个小角落里,看到一个穿着深紫色衣衫的妇人坐在一个蒲团上,她面前有个半人高的木架子,上头是一个蹲小佛。
太后颜珂!
也就是自己亲生母亲!
自打程筠知道她是自己亲生母亲后,她竟是一点都不怀疑。
早先入宫,就有人说,她性格有些像太后,她们永远看利益,看大局。
程筠来到她身边,坐在了她身旁一个新的蒲团上。
“来了啊….”颜珂收起湿湿的眼泪朝程筠看了过来。
程筠闲适地坐在蒲团上,低垂着眸,一个膝盖屈起,一个半倒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像个男孩子,没有女儿气。
颜珂的心这一刻揪起,一股痛意袭遍全身,竟是无言以对。
她静静打量着程筠,从发丝,到眉眼,到鼻梁到嘴唇,每一寸都拿来跟自己丈夫相比较。
越看越像,太像了!
像到颜珂泪流满面,恨不得捶死自己,真是瞎了眼啊!
女儿在身边这么多年,做牛做马地伺候自己,鞍前马后地照料她,她居然没发现!
早先见到她就觉得她气质与众不同,可为什么就没发现她是自己女儿!
颜珂悔恨不是零星半点。
涂山啊,涂山,你太狠了!
每次痛苦到最后,她内心就念叨着这句话。
正伤心懊恼中,一个声音冷不丁撞入耳帘。
“收起你的眼泪!”
程筠淡声道。
颜珂一震,竟是悲从中来。
这是她这辈子,唯一的骨血,唯一的亲生女儿….可惜她从她这里得不到一丝一毫濡慕之情。
“筠儿…..你….我不奢求你原谅我,可是……”颜珂发现自己很想去说服她,结果无从说起。
程筠微微眯着眼审视她,没作声。
颜珂抽泣一阵,又缓过来,“在悠悠谷那么多年,你都是跟着涂山习武练剑,学医辨毒吗?”
“是的,师傅既像个父亲,教我为人道理,教我天下格局,教我星象阵法奇门遁甲….他还像个母亲,别人都想不到,有的时候我衣衫破了,还是师傅给缝补的,师傅还会做饭呢!”
程筠淡淡地笑着,像唠着家常。
心里弥漫着对涂山的怀念。
“那个时候只觉得爹娘对我不太上心,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不过好在有师傅,我也不至于缺乏关爱…..还有姐姐,姐姐对我也挺好的。”
“哦,对了,你准备怎么安置姐姐?”
程筠抬头。
颜珂垂眸道:“我问过她,她喜欢熙儿,就让她为妃吧,直接封贵妃!”
程筠冷笑一声,“一个贵妃就能掩盖弥补你们的罪恶吗?”她嘲讽盯着颜珂。
颜珂抿紧了嘴唇,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她整张脸布满皱纹青白青白的。
“颜珂,我一点都不怪你抛弃了我,因为无所谓,你们不能为人父母,我也不想为人儿女,咱们谁也不欠着谁,谁养我我把谁敬为父母,但你们杀了悠悠谷五十多户村民,这是滔天之罪!”
程筠眼中锋芒直射。
颜珂闭上眼,心中难受。
“对不起……”
但除了说这句话,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程筠目色染了几许凄厉,
“你们要杀人,为何让我背负罪名?”
颜珂眼眶一痛,吸了吸鼻子,解释道:“当年生下你,因是女儿,不能继承大统,皇帝战死,如果没有儿子继位,朝廷震动,江山会不保,王坚和王慧纶都是你父皇的心腹,那一夜他们当机立断,决定换婴,当时大营在醴陵,背靠长江,以江陵为靠山,那个婴儿是在江陵一艘船上被抢来的。”
耳后回京,具体的事你也知道,八年前,王慧纶亲自前去悠悠谷,见了涂山,也见了….我猜他当时见到的应该是你姐姐,涂山很聪明,为了保护你,他在掩饰你的蓝眸,却把程灵给弄了一对蓝眸做障眼法,王慧纶看到那对蓝眸,有些忧心。“
“他回到京城后,把探望情形告诉王坚,王坚这人….你了解他的脾气,是个爱快刀斩乱麻的性子,为了永绝后患,他采取灭口的行径,王慧纶也没反对,耳后王坚派人以瘟疫之名,屠杀了悠悠谷,而王慧纶则派人把你姐姐给捉了来。”
“他们再狠,也不会杀害先皇血脉,故而就导致了后来的情形…其他的你都知道了。”
程筠愤怒,“看来,王坚也是杀人凶手!”
颜珂叹息一声,无言以对。
“真恨不得杀了他们两个!”程筠咬着牙。
可惜杀了二人,朝政不稳,如今这个江山还需要他们。
颜珂知道她是气话,就算她对王坚下得了手,对王慧纶可不一定。
据她所知,王慧纶对程筠不是一般的好。
颜珂笑了笑。
气氛似乎有所缓和。
沉默一会后,颜珂抬眼,无比柔和慈祥地望着她,“阿筠,你准备怎么办?你心里有何打算?你真的想嫁给少谦吗?”
程筠犹豫了下,点点头,“我与他已是月下夫妻!”
一想起这茬,颜珂气不打一处来!
“岂有此理!”
颜珂额间青筋暴跳。
慕少谦欺辱了她女儿的事,总是她心头的刺!
那臭小子太过分了,太可恶了!
欺负程筠没有娘家人撑腰,要是他知道程筠其实是公主,他敢下手吗?
颜珂越想心中的戾气越甚,恨不得剥了慕少谦,连带以前对他的偏宠和喜爱通通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管怎么样,你现在宫里休息着,熟悉着,婚事不着急!”颜珂趁着一边的案桌站了起来。
程筠冷不丁抬眼,“你想反悔?”
颜珂面色暗红,“我得考虑清楚,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她说完就要走。
程筠跟着站了起来冷笑,“抱歉,你的决定影响不了我!”
“…….”颜珂脚步凝住,这话无异于告诉她,她没把她当母亲。
颜珂好一会觉得心口堵的慌,说不出话来。
忍了又忍,她拿着那根拐杖,扭头过来对着程筠厉喝道:“阿筠,无论你怎么憎恨,无论你怎么抗拒,都没办法改变你是我唯一亲生骨肉,是先皇血脉的事实,你恨我,可以,可是我到底是你娘,你要怎么样?你想杀了我吗?你可以杀了我,你可以骂我,却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
“我不奢求你现在喊我一声娘,但是你给我机会做一个母亲!”颜珂声泪俱下,几乎恳求。
程筠漠然了,喊那个曾经十分忌惮的太后一声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至于给机会….她忍不住冷笑,
这些掌权惯了的人,这些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总是觉得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有理由的,别人都该为他们的情绪让路。
“没可能!”程筠别过头去。
她打定主意跟皇家不要有任何关系。
她是个女人,但凡是个男儿,她还可以去夺了这个本属于她的江山,但是她是个姑娘家,除了反抗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她没有任何办法。
这三个字彻底激怒了颜珂!
“程筠,你还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是个姑娘家,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跟男人…..”颜珂真是气昏了,这可是她的女儿啊,唯一的女儿,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本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子。
现在…..沦落到被男人欺负,没名没分被人…..颜珂的心是痛的,她恨慕少谦,那日的巴掌还不解气,
同样,程筠强硬的语气让她没办法接受。
“来人!”
她大喝一声。
“在!”
顿时十几条人影飘入里头。
“给我把公主带回朝华殿,不允许她离开!”
“遵旨!”
程筠警惕地盯着那些侍卫,眼前的侍卫十分陌生。
她以前没见过,从他们吐息来看,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
颜珂注意到她眼底的犹疑,她嗔怒道:“你是涂山的徒弟,涂山可是我和先皇的心腹谋士,他的弱点在那,我自然知道,为了留下你,我可是动用了我精锐的人马!”
“程筠接下来一阵子,你好好待在宫中,没事去你父皇的宫殿瞻仰瞻仰,好好想想,到底要走哪条路?”
颜珂丢下这一席话就走了。
既然颜珂这么笃定,程筠便知道自己挣扎无力,且先回去探探他们底细再说。
程筠被带回朝华殿。
如此又过了几日,慕少谦坐不住了。
他央求着自己母亲进宫,打探颜珂的消息。
哪知颜珂拒绝见长公主,这下长公主也气很了,回到家里发了一通火。
“娘,舅母这是反悔了!”慕少谦气得眼角发红。
长公主坐在上头黑着脸,“你错了,她不是反悔,她从来就没准备把阿筠嫁给你,那日的话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慕少谦一拳砸在案几上。
“真不该让阿筠入宫!”慕少谦现在后悔莫及,要是那日带着程筠远走高飞多好。
如今宫里情况不一样了,以前颜太后防着慕容熙,慕容熙绞尽脑汁也见不到程筠,可现在好了,颜太后巴不得撮合他们俩,上次连药都下了,定然不会再惧怕下第二次!
一想起程筠喝了药的样子,那样与众不同,那样依赖他,沉迷于他,慕少谦的喉结都紧了几分。
“不行,我不介意再去皇宫劫人!”
“慢着!”
长公主站了起来,“你先别冲动,你上次能弄走人,是在慕容熙手里,这一次可是从颜珂手里抢人,你别做梦了!”
“你自己径直去找阿筠,看看颜珂什么态度再说!”
慕少谦是气急了,又担心急了。
他逼着自己沉住气,点了点头便往外走。
他骑马来到大明宫外,以前他进宫无需通报,这一次他做好了被拒的准备,可是意外的是,侍卫只是看了他一眼,一点拦他的意思都没有。
慕少谦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立即下马进去。
他没去见太后,径直往程筠的殿宇奔去。
一路上畅通无阻,慕少谦的心也松快了些,想着好几日没见到程筠,早已思念若渴,他一路奔跑,觉着眼前的一切都是程筠。
就在他要闪入殿门口时,骤然一个黑影飘出来:
“小侯爷,太后懿旨,如果小侯爷要见公主,请先过在下这关!”
慕少谦被逼的退了几步,俊眉一拧,开始上下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