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三年正月,皇帝再颁诏令,称自愿到十五岁时再行亲政,期间仍由摄政王总领朝政。
诏令一出,天下震惊。
百姓们心疼的抹泪,可怜的陛下又被摄政王给吃得死死的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做出这个决定的其实正是皇帝本人。
那晚他突然出现在摄政王府,正是为了此事。
他在门边静立良久,对萧峥拱手行了一礼,态度恭谨却又不卑不亢,“皇叔,朕想好了,朕要亲政,但不是此时,朕再给自己五年,十五岁之前,朕一定会为成为一个好皇帝做足准备。”
说着他又朝文素拱了拱手,“还请文少傅摒弃前嫌,继续在朝为官。”
萧峥与文素对视了一眼,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大约等同于那种看着自己的孩子忽然一夕之间长大的感觉,有些手足无措却又满心欢喜。
萧峥点了点头,语气温和:“陛下终是没有让本王失望。”
要想做好一个帝王,首先要有担当,当对自己已经认识足够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有了这种担当。
皇帝看他一眼,情绪复杂。
文素说的对,不可以表面论是非,对自己凶恶的不一定不好。
摄政王便是这样的存在,只是他之前看事情太过简单,以致于耳目闭塞,任人利用。
萧峥将他请入屋内就座,可能这些时日转变太多,气氛变得有些陌生起来,三人一时无言。
过了许久,萧峥才终于开口道:“陛下,本王还有一事相求。”
“皇叔请说。”
萧峥抿着唇稍稍沉吟了一瞬,“本王想请陛下下令,今后在某些特定方面,继续准许女子为官。”
身边的文素侧头看来,微微一笑。
她也正想说这个,不曾想被他抢了先。
“继续让女子为官……”皇帝犹豫了一瞬,看了一眼面前的文素,半晌才点了一下头,“既然皇叔说是某些特定方面,朕觉得也是可以试一试的。”
萧峥笑着点头,“这次的新政,定然不会再成为一场泡影。”
他站起身来,抬手朝皇帝行了一礼,正色道:“陛下既然寄厚望于本王,本王定当不负重托。五年之后,本王定还陛下一个国泰民安的梁国。”
这是一个承诺,是对皇帝,更是对他心中的理想。
皇帝神情微动,半晌,又低了头,“可是皇叔,朕也还有一事要说。”
“哦?陛下请说。”
皇帝抬眼看向文素,因为皱眉而显得深沉许多,“朕虽然想让文少傅继续在朝为官,但朝臣对少傅的身份仍有忌讳,所以……文少傅要继续为官一事,甚至是以后要让女子继续为官一事,都需要一些准备。”
太祖皇帝有训示,不可透露文氏族人身份,只作寻常平民看待,所以皇帝无法通过公布其身份真相来解决此事,只有另辟蹊径。
萧峥顺着他话的意思想了想,明白过来,“陛下的意思是,让文素拿出一个能让众臣信服的理由出来是么?”
“正是。”皇帝有些忧愁,看向文素的眼神也含了愧疚,“此事是朕处理不周,如今也只有尽力补救。来之前,朕想了两个对策,权当是个选择,文少傅自己看着定吧。”
皇帝说的都对,的确是要有个支撑她重归官场的理由。见他连对策都想好了,文素只好点了点头,“请陛下明示。”
似乎是个很艰难的决策,皇帝抿唇不语,再三的犹豫,直到摄政王疑问的视线投来,他才终于咳了一声,开口道:“这两个对策,一是少傅你能说服江南世家尽数归附于朕皇权之下,立下大功;二是你前往青海国待上两三年,届时风头已过,你再以青海国特使身份回来,朕予以嘉奖留任便有了契机。”
屋内瞬间悄无声息,萧峥和文素一时都怔住。
皇帝能想出这两个对策,说明他在宫中闭关的这些时日已经对如今的局势和朝政都有了一定的了解,实在出人意料。
然而究竟要如何选择,也的确是个问题。
文素看了一眼萧峥,后者正侧着头看她,烛火下,深邃的眼神似融入了百种情绪,仿佛要说出什么话来一般。
她眼睫微颤,垂眉低头对皇帝道:“请陛下宽容一日,微臣需要再想想。”
皇帝也猜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也不迟疑,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朕便先回去了,少傅好好想想吧。”
转身要走,他的脚步忽又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半张脸来,眼神愧疚:“少傅,朕……差点害你殒命,你可曾怨恨?”
桌上的蜡烛忽的爆出一个灯花,文素笑了一下,看不出神色间的意味,“陛下想听谎话还是实话?”
皇帝张了张嘴,眼神微微闪避。
“谎话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实话是……怨恨。”
“少傅,朕……”
文素起身,抬手阻断了他的话,“陛下不用介怀,微臣毕竟只是凡夫俗子,性命攸关,自然会有怨尤,但是如今雨过天晴,陛下也肯给臣这个重入官场的机会,微臣心中已经只余感激了。”
皇帝重重的叹了口气,悄悄瞥了一眼摄政王,见他并没有怨怪之色,心中稍安,忽然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朝文素行了一礼,这才大步出了门。
他是皇帝,从未向他人道过歉,这一礼,已是极致。
屋中只剩下两人,气氛开始凝结。许久之后,萧峥起身道:“听闻明日城中有集会,你可想去看看?”
文素微微诧异,这个时候他难道不该问她将要作何选择么?然而等对上他的视线,看到他眸中一闪而逝的某种情绪,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好,一起去。”
城中突然办集会乃是为了庆贺成功收复了江南。
因摄政王在这一战中极其英勇,他已经被百姓们各种神化外加个人崇拜化,甚至在街上都有他的细瓷塑像售卖,简直跟观音如来一个待遇。
文素与萧峥吩咐赵全将马车停在闹市之外,徒步朝人群里挤去。褪去华贵朝服,一人浅青色的襦裙,一人纯白的朱子深衣,牵着手同行,好似一对寻常夫妻。
等看到有人在卖那塑像,文素顿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凑到萧峥耳边道:“这可怎么好,塑的这么像,你得将脸遮起来才行了,否则小心被认出来啊。”
萧峥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那摊子,毫不在意,用力的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朝前走去。
这边有高丽的杂耍艺人在高台上上蹿下跳,惹来一阵阵的尖叫欢呼,那边有刚出锅的小吃,香飘十里。
街道宽阔,此时却人满为患。萧峥紧牵着文素的手在前引路,偶尔有经过的女子投来暧昧的一瞥,待见到他身后文素冷飕飕的眼神,又忙垂着头脚步匆忙的过去了。他见了便一个劲的低笑,文素就悄悄掐他的手心,好似赌气的孩子。
一直到了十字路口,正在犹豫着要往哪个方向继续逛,忽然听到身后跟着的赵全发出了一声疑惑的感叹。
文素转头看他,就见他正紧盯着右边路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也跟着惊讶的“咦”了一声。
“怎么了?”萧峥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见一行三四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为首的是刚调回京城不久的齐简,左侧跟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右侧则是周贤达,后面还慢悠悠的跟着一个人,正是刘珂。
不过是熟人罢了,有什么好惊讶的?
萧峥还没问出口,却见文素扯着他的衣袖,指着齐简身边的女子一脸惊愕,“快看快看,你看那是谁?”
“谁?”
“她啊,齐简身边的姑娘啊……”文素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好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稀罕事。
萧峥只好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那女子的相貌,只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却没有印象。正在疑惑着,却见齐简笑着牵了那女子的手,似乎说了什么,彼此相视而笑,显然是对佳偶。
到了跟前,还是周贤达眼尖,率先看到摄政王与文素,连忙上前行礼,被萧峥阻止,以眼神示意在此不必多礼。
“素素?”
齐简尚未来得及说话,他身边的女子已经连忙冲了上前,一脸惊喜的看着文素,又看了一眼摄政王,有些赧然的矮了矮身子。
文素看着这张曾让她噩梦连连的脸,干笑了两声:“秦小姐……”
齐简惊诧不已,“原来你们认识?”
文素撇嘴,当初一起进的摄政王府,能不认识么?
这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当初狂追摄政王不得的秦蓉秦大小姐。
真是怎么也没想到,彼此会再遇见。
是了,齐简被摄政王从江北调去太原为官,秦蓉又是太原太守之女,近水楼台啊!
恍然大悟后,文素好笑的瞥了一眼萧峥,朝秦蓉挤了挤眼,小声揶揄:“秦小姐如今可真是寻着良人了啊。”
恋爱中的秦蓉早没了当初的小姐脾气,温柔婉约如春水,扭捏着捶她,“你个死相,说什么呢?”
因为还在路口,又是微服,几人也不好多言,闲话了几句便告辞。秦蓉如今没了当初追求摄政王的心思,对文素当然也好了起来,甚至还询问了傅青玉的近况。
文素笑了笑回避了过去,与她约了改日再聚,便要告辞离去。
擦身而过时,一直跟在后面没做声的刘珂在她肩侧停住,低声道:“我知晓陛下的那两个决策,你如何抉择?”
文素神色一僵,叹了口气,扯开了话题:“当日你极力营救我还未曾道谢,改日定要设宴奉礼,你可千万不要推却才是。”
刘珂看了一眼在她身边故意望向别处的摄政王,摇头笑了一下,“救你的是摄政王,不是我。”
可是消息却是他送去的。文素知道他的好意,心中又是一阵感激,“放心,无论我作何决定,都会知会你一声,不会瞒着你的。”
如此才不枉两人一场相交。
刘珂点了点头,目如点墨,神情温和,一如初见。
天色将暮,人潮渐渐退去,大街上开始恢复平静。
文素赶在收摊前买了个萧峥的塑像,好似捧着观音像一般恭敬,打趣说要回去把他这个活佛给供起来。
街道边的店铺开始陆续亮起灯笼,往来三三两两的行人言笑晏晏。万家灯火,一世和乐。
这样的场景再美好不过,人这一生,喜乐安平,足以。而有幸能缔造这一切,目睹这一切,心中满足之感已不是壮阔可以形容。
文素转头,正好迎上萧峥看她的视线,微微一笑,“退之,我是真的想在官场上继续走上去的。”
萧峥握紧了她的手,“我知道。”
“所以那两个对策,我一定要选择一个。”
“你,选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