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高高地在紫檀围座居中而卧,斜倚在大红金钱蟒枕上,娇躯宛若春夜远山般起伏动人。我坐在下阶,前面摆着一只梅花小几,二侍者一人备了些精美酒菜,另有一人捧了鎏金红泥托盘上来,“禀告夫人,圣上刚赏下今年新进的纱衣和云锦,宫主亲自送过来了。”瑶姬冷笑一声,“他可有心了,送来得可真是时候。你且去跟宫主说,今儿个有晋王妃陪我坐围子喝茶赏歌舞,叫宫主就不必过来凑热闹了。若是大爷来了,你们也挡着,今儿个我累得慌,谁也不见。”她明明说是很累,却懒懒地起身,微拧曼妙的身材,那两个婢女立刻举起一堆华丽的亳纱在她身上比着。其中一个稍矮的欢快道:“夫人,今年这纱真不错,咱们用这纱做件白鹤外罩披纱,再用这银红色儿的云锦做件织金牡丹裙穿在里头。夫人身材好,选根五彩丝攒花结穗宫绦子束紧婀娜楚腰,挂上主公赏的那块大翡翠凤凰花枝佩,可不比天仙还漂亮?恐怕上面的哪位夫人都比不上咱们。”这位侍者声音婉转动人,却像黄莺鸟似的抹了蜜。另一位侍者只是沉默不语。
在这地下宫规极其森严,众侍者皆沉默如金,唯此女出言如珠,如黄莺一般,瑶姬似对这位侍者有几分偏爱,对她扭头笑道:“瞧黄莺儿这小嘴甜的!不像雀儿似的闷葫芦。雀儿你再不说话,我就给你起名叫哑巴儿。”那个能说会道的还真叫黄莺儿吗?起名字有学问哪!
而那叫雀儿的侍者只是不语,微垂下头。
瑶姬围着轻纱转了一圈,又看了看织锦,用涂了丹蔻的兰花指,还真掂了那块大翡翠凤凰花枝佩比了比颜色,点头道:“听说今年内务府御赏的全是轻纱,只有亲王及二品功臣以上又另加了云锦,想必也是开国艰难,内务府囊中羞涩。只是这云锦倒是吴地贡物,现为张之严之伪朝所据,固本难得,恐怕这是君氏的旧物,也就是夫人从嫁妆里所抽的珍品吧?”
不愧是地下王母,消息非常之灵通,战事吃紧,这云锦确实算是我的嫁妆吧。
原氏表面风光地大赏天下,可是当锦绣将国库秘账交予我时,那亏空的数额让我都大吃一惊,我的暗人也证实了这一点。就连珍珠都私底下告诉过我国库非常吃紧,军饷、粮草缺乏严重,于飞燕无私地把皇上所赐之物要么全部分送给部下,要么全部变现用于粮草补给,这也是原青江对于飞燕大加称赞的另一个原因。
韩先生则暗示要我捐点钱给原非白挣挣面子,我亲妹子锦绣则是明着要,于是我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捐了财产明账上一半的流动资金做了嫁妆(暗账暂且不表),现在正稳稳地躺在兵部的府库中。原非白知道后便沉着脸同韩先生及众门客争辩了好几十次,甚至同当今圣上也上密表了几次,替我严正声明,我的家财已为原氏耗尽,暗示不准再有家人动我银子的脑筋,为此他充满歉意地鼓励我继续暗中把我的产业经营下去。
这也是为什么,圣上最后会任命君氏为皇商作为弥补,非白也大力赞同,以免我被他老爹和我妹妹用各种名义压榨干净。
原非白曾经冷笑对我说道:“我原非白此生最不愿意欠女人之情,尤其是你的。”他怕语气过重,过了一会儿便充满歉意地放低语气说道:“对不住,回原家果真拖累了你。”原非白叹了一口气,“若你真成了相夫教子的女人,你便不是你了,便再看不见你脸上的笑容。木槿,其实那时在瓜洲的你可当真万分美丽呢。”然而,段月容不止一次在信中讽刺我是花痴二百五,活该被原非白这个拆白党骗个干净。倒难为他记得我跟他提过的关于拆白党的来由,于是我在回信中“诚挚”地感谢他提前同我分了财产,保存了实力,无私地遵从了现代新婚姻法。
当然,他段月容理解的新婚姻法是不但提倡妇女自强自立,而且还要为夫君奉献一切的“深刻内涵”。以前我同他提起的时候,他表示相当赞成并拥护,并且理直气壮地认为如果这一法律在大理实行,那么将来有一天他解散后宫会为国家节约一大笔钱。于是他客气地又在回信中表明了自己自然是高瞻远瞩的,不过是为了让我少败点家,替夕颜尽可能地多留下点将来杀光原家人的资本,这样才能让我更痛苦,所以留给我的钱算是赏给我的嫁妆,好歹我也跟了他几年。我若未被原家拆白党整死,到时原家人倒台了,我衣衫褴褛,流落街头,沿街乞讨时,好赖也有点路费赶回来哭着求他和夕颜原谅云云……那封信愣把我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反正我们挖苦讽刺升级到污辱谩骂,来来回回地几十封信,最后双方都觉得没完没了,才改了话题。
言归正传,我估计对外而言司马氏是原氏最大的秘密,可是对于司马氏与原氏互相之间基本就透明了,可能连某位主子放个屁,这地下的老少爷们都能清楚地知道是哪个放的。
我曾听暗神说过瑶姬夫人今年四十有二了,可光看这身材实在是曼妙多姿,性感直逼魔鬼,反正比我的要好看多了。而那个黄莺儿所建议的衣饰搭配的确最显身材。
我便含笑轻点了点头,表示默认,“夫人穿着这轻纱云锦必定姿容焕发,贵不可言。”瑶姬淡然一笑,没有答我,只是回到座位上,略一摆手,一阵雅乐响起,那两位侍者便翩然起舞,跳起那娇美柔和的绿腰舞。
虽戴着面具,未见容貌,却见二人身姿亭亭玉立,加上高强的武功底子,只觉轻盈若飞,徐缓舒发,渐渐由缓至疾,舞在半空之中,若仙子下凡。
赞叹之余,内心一放松,略转目光,眼角余光处忽觉好像有无数人正看着我。猛一转头,不由暗中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我左边的墙壁上大紫缎子不知何时被揭了去,竟贴了无数的面具。
每一张面具自然长得都不一样,表现了不同的人物,显然,似将作者的心理全体现在装修风格上了。可是这种风格也够吓人的,哥特风格在其面前变得非常无力,巴洛克风格无法体现其张扬的百分之一来。
在黔中的君家寨,家家户户农闲里就喜欢拿后山的竹片子编些小玩意儿,或是挖些断根做些根雕,有些高手比如龙道三兄弟的手艺,闻名邻近山头,有时候连隔壁山头的少数民族头人家都会亲自派人到君家寨来订购,但是,我在这里看到的那些天人以及修罗们的巨像,还有石壁的壁画、精美的石刻,以及眼前鬼斧神工的面具,都表现了司马家后人比君家寨人更惊人的艺术天分。
前世我有一个网络写手的朋友海包子曾经激动地告诉过我,伟大的艺术家的命运一般都很坎坷,因为只有不幸的经历才能催生出艺术家内心最深处的感触和激情。
我现在深感到那话多多少少有点道理,这里的每一幅面具都是我两世未见的精品,里面的面容虽各有千秋,或喜悦,或痛苦,或扭曲,或痛断肝肠,但每一个人物的表情皆诠释得惟妙惟肖。
“这些陶面具不知为何人所作?精美绝伦倒在其次,胜在神韵如此动人哪。”我不由出口问道:“莫非是夫人所作?”那瑶姬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这里暗无天日的,漫漫长夜……总归要为自己找一些事做。”我又赞了几句,假意盯着面具看,希望能找到一些端倪,好尽早脱身。“你若喜欢,我可以教你,”她看着我的眼睛,飘忽地笑了一下,“反正以后也会用得着的。”灯火跳了一下,映着她诡谲的笑容,好像我面前正坐着一个叵测的幽灵。我心中咯噔一下,要命了,莫非她要长期囚禁我于此吗?我暗中咽了一口唾沫,干巴巴地谢了一下她,她却只是淡笑着,转眼又饮下一盏。
我再回看那些面具,好避开她可怕的目光,心中毛了起来。里面有几个人物原形我竟然认得:有一个应该是原青舞,满是诡异邪恶而又放荡的表情;还有一个竟然是段月容,不,应该是铜修罗,那揪心的痛苦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在这些面具上了。
段月容曾经骄傲地对我炫耀,他的一位崇拜者,一位专写“野史艳趣”的作者飘生曾经这样痴痴写道:“没有一个人可以经得住段月容一个不经意的笑容,那风情,那魅力(省去自我吹捧五百字)”,当时我如是鄙夷地打破了他的自我陶醉:那飘生必是散光眼加五百度近视。
我想段月容定是听懂了我的讽刺,因为答复我的是耳边颤悠悠地钉着一支疾飞而来充满杀气的银簪子。
可是我确信,更多的人将会经不起他痛苦的表情,因为我越看,心里就越难受,不由自主地抓紧衣襟,低下头去。
“看不下去了吧?”瑶姬摇晃着酒杯,淡然道,“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这个铜像,竟然难受得哭了起来,还唤爹爹救了这人。爹爹阿娘只是笑我的天真。可是那时的阿莲听了,却一把夺了鹤叔的斧子去砍那修罗身上的铜链子,那时候他连十岁都不到。”难怪那修罗左腕处的铁链有一道浅浅的凿痕——那时司马莲毕竟是个孩童,想是力气不足。
不过,真难以想象,司马莲还有这位喜怒无常的瑶姬夫人,却有如此纯真的年代!
“那时候的阿莲是多么纯良,我们都那么恨可恶的原家,不让我们看到那温暖的阳光。小时候我总想快快长大,嫁给阿莲,然后离开这黑暗潮湿的宫殿,可谁又知道,自从见到了他,阿莲全变了。”瑶姬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将盅中美酒一口饮尽,有些酒液沿着她嘴角处轻流了下来。那雀儿便过去替她轻拂,她微挡,恍惚地看了我一阵,喃喃道:“靖如说,你身上有一块叫紫殇的宝石,能让人想起很多往事来。以前妖叔向我提过,我都没有当
真,现在我可真信了。雀儿,你觉得亦是如此吗?”靖如,怎么又出来个靖如?靖如又是谁?那雀儿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莺儿也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我不敢看瑶姬,怕她看到我目光中的思索,只得移目过去,看到最高处我不觉傻了眼。有两只面具长得一模一样,神韵却截然不同,左面那只神情高傲却心事重重,右面那只则挂着诡异而深邃的笑容,竟然全是我公公——当今圣上的高仿真轮廓。
在整整一面诡墙的从上往下第二排,右侧第一列竟出乎意料地挂着两张小孩儿面具,煞是可爱,然后向左各延伸出两排来,竟由小到大依次排列着,慢慢显示着这两个孩童从年少到年长的成长轨迹,自脱去幼稚到走向成熟。我猜应该是一年一张,共有二十六张,这个面具的两个原型如今应该已经二十六岁,并且是一男一女,女子貌美温和,面带幸福之色,而男子虽面容俊美,眉宇间甚是深沉忧郁。
等等,这两个孩子年长后的脸庞有些眼熟。“那是我的珠儿和定儿,”瑶姬伤感道,“他们刚出生没多久,就被原家人给夺去了。”珠儿和定儿,原来司马遽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呀,还一出生就被原家人给夺去了。耳边响起司马遽嚣张的怪笑,不由暗叹,果然要重视独生子女的教育问题!我便奇道:“原氏为何要抢您家的孩子?”瑶姬道:“还不是为了那愚蠢的三十二字真言?”“因为我的定儿和珠儿是双生子啊。”瑶姬醉醺醺道,“你难道没听说过什么‘双生子诞,龙主九天’的屁话吗?”她使力一甩琉璃盏,恨恨道:“简直是狗屁中的狗屁。凭什么生下一对双生子,就一定要做那皇帝?他原家稀罕,就以为全天下人都想做那狗屁皇帝啦?我和靖如只想长相厮守。”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一下子飞上去抓了圣上那张诡异笑容的面具,微一用力,化为灰烬,“可是他们却拆散我们的骨肉,为何要这么对待我们?”这么说瑶姬有两个孩子被原青江抓去了?既然被原青江忌惮,必是原氏血统,联想到当年原青舞提过,她同原青江的大哥,在少年时代便被当时还是暗神的司马莲所害,我想起来了,非白亦曾经叹惋地提过,他的大伯的确去世很早,本名原青山,字靖如……果然,那银钟馗正是原青江的孪生兄弟了。当年借司马莲之手假死在暗宫中,那金阎罗正是圣上本人。又想起兰生进暗宫时提过有一代原家主子英雄难过美人关,莫非是指这个原姓人?那位美人便是这个瑶姬?
我明白了,这两张面具,瑶姬毁去的那张应该是圣上原青江的,而另一副满腹心事的才是原青山的。
青山、青江二人之名暗合指点江山、问鼎天下之意,金阎罗、银钟馗二名又显示两人在暗宫的统治地位,可见已故圣祖大人也许不像当初原青舞所描述的那样仁善而毫无城府。
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一个是翻云覆雨的上界之皇,另一个则是暗中统领司马家族的地下之王。两人一明一暗,天衣无缝。
这样的天作之合,还有什么人会是他们的对手?
我平复心中的震撼,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珠儿、定儿如今可还活着?”瑶姬流着泪点了点头,“我的珠儿嫁给了当世英雄,我的定儿号称当世张子房。”这龙凤胎也算能化龙的双生子,也要生生夺去?
我的心中渐生愤怒。原氏的问鼎之路,刀锋所向,肝脑涂地的何止那些跟随原氏的家臣武士?决然绞碎伦常血脉的束缚,焚情弃心才是原氏不世勋
业的真相吧?
纵观那些所谓的原氏的女人,秦氏、谢氏、锦绣、连氏、轩辕皇后,即使金屋娇养,绮罗裹身,看似位高权重,荣耀光鲜,却要么卷入政治斗争,成为兔死狗烹的祭品,便如连氏;要么被迫沾满血腥,成为杀人利器,便如锦绣;要么成为家族世仇的牺牲品,便如谢氏;要么一生没有子女缘,不是阴阳相隔就是骨肉离散。无论她们怎样选择在原氏的生存方式,她们的命运注定是被献祭给“龙主九天”的预言。看似宏伟壮丽,实则泯灭人性,可悲复可叹。
那么我呢?我忽然下意识地想起自己也成了彻头彻尾的,所谓原氏深爱的女人了!
那我的下场又会是什么样的?不由口干舌燥,手脚冰凉。
那厢里,瑶姬却不无骄傲地仰头继续道:“我的珠儿蕙质兰心,她不爱紫园里的那些纨绔子弟,自己选定的姑爷果是人中龙凤,原氏亦是靠着姑爷才能扭转乾坤。我那定儿智勇过人,文武双全,熟读兵书,为一方大将。”她转而又忧郁道:“可是、可是,我的定儿,所遇非人啊,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保了一个不该保的主儿。”珠儿、珠儿,我认识的人里能搭上边的,好像只是我嫂嫂珍珠;定儿……原氏里唯一名字里含定的,好像只有给锦绣撑腰的原奉定了。
再定睛一看,真没有想到,那两个孩儿成年的面具果真是珍珠和原奉定。我手中的杯盏一下子滑落在地,摔个粉碎。
原来如此!那珍珠只是一个上房丫鬟,却深知原氏秘辛。原奉定说是原氏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过继给原青江,可是如今他升任宁康郡王,有上柱国的荣称,拍马攀附之人虽多,却从未见过他家的亲戚前来拜贺。我想起来了,他的腰间挂着一副人面黄玉佩,雕工精美,同这位瑶姬夫人有些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