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况忙回家提了一个铜盆,当当当敲起来,只有来救火的时候才这样敲,一敲村子里的人就会跑出来。现在比救火还紧急,秦况见村里的人跑出来,一边敲一边说:‘乡亲们啦,你们得救救我的儿子呀,我儿子根本就没有残疾,可硬面把他抱走了!他马上就要带他去河滩了,你们快帮我救救他呀。’”
“村里人不知如何是好。秦况又说:‘我儿子哪里是什么残疾,他硬面才是真正的残疾,这么多年,他从没笑过,连笑都不会笑的人,至少比我儿子残疾得多吧?硬面活了一百六十多岁了,不知他已经害死了多少人,他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在他眼里也是个残疾了,恐怕要把我们全都弄死他才心甘哪。’”
“有人小声嘀咕,可这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
“秦况把铜盆一摔,一手叉腰,手向天上一指:‘乡亲们,我秦况不是要犯上,是他硬面要逼死我们,我们不能让他再这样干下去了!’‘说得有道理,’有人回答他说,‘他现在不光是不会笑,他的眼睛也有残疾,要不然他不会连真正的残疾也分不清。’那些孩子是兔唇或者有几颗麻子的父母们,平时不敢吭一声,现在他们再也不想忍了,有的放声大哭,有的高喊打死硬面,要为死去的孩子报仇。最后连哑巴和聋子的父母也忍不住了,他们气愤地说,他们哑他们聋不都是命中带来的?又不是他们自己要这样,为什么就要整死他们?有的说:‘是呵,要是认真讲起来,恐怕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残疾,只是大小不同罢了,要是把这样的人都打死,那这世上恐怕就不应该有人。’”
“大家越说越生气,他们高声喊着打死硬面。他们都觉得硬面活的时间太长了,他们早就盼他死了。”
“他们去硬面家的路上,看见春春一蹦一跳地走来,大家都很奇怪,春春没有死?秦况高兴得哭起来,他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叫大家等一等,先弄清是怎么回事。春春说硬面把他带回家后,用清水照了一阵自己的脸,然后把他放了。秦况突然有些心软,既然硬面放了他儿子,他不想去硬面家了。剩下的人商量了一阵,决定去看看再说,当面问问硬面,他是不是从此以后改变了主意?”
“他们到了硬面家,硬面家的大门大大地敞开,像是在欢迎他们。冉姓坝的春天,一到傍晚就麻乎乎的,鬼影乱串,院子里面到底有什么看不大清楚。他们犹豫不决,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那时候是不兴点灯的,照亮用松明,松明放在石板上,从灶洞里掏出一颗红火石,一刻不停地用嘴巴吹,直到松明被点燃。松明的烟又黑又浓,把人都熏黑了。他们喊了一阵,硬面没有答应,只听见咕嘎咕嘎的声音。虽然住在一个村子里,但谁也没进过硬面家,他们好奇地往里走。硬面家的院子是三进两院,最里面是天井。他们走到天井坝,全都吓得发抖,硬面站在屋檐下,差不多和屋檐一样高,天啊,是不是吃草的老祖宗活过来了,因为只有吃草的老祖宗才会有这么高,有人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再往上一看,屋檐的挑梁上还有根绳子。他们轰地一下往外跑,边跑边大叫,说硬面上吊死了,硬面上吊死了。刚才咕嘎咕嘎的声音就是屋檐上的绳子发出来的。”
“他们搞错了,其实硬面根本就没死,天色太暗,他们没看清楚,硬面是脚朝上头朝下吊在那儿的,这是硬面的秘密。硬面也盼望自己像父辈那样人高马大,没有草吃,他便每天把自己倒吊在挑梁上,想把自己像拉橡皮筋一样拉长一点。那些人进来的时候,硬面正在思考,怎么样处置他刚刚才发现的一个残疾人。”
“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跟踪小春春,他相信总有机会抱走他。那天他看见春春的妈刚走开,他就从草丛里跳出来,捂住春春的嘴巴跑了。他抱着春春往河滩走,可春春不像一两岁的孩子,他又咬又踢,还一边说他爹教给他话:‘我不是残疾,你才是残疾,你连笑都不会笑,你是个大残疾。’春春一急,说话反倒不结巴了。硬面没想到春春会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见,他放下春春,叫他再说一遍。春春害怕地看着硬面,结结巴巴地又说了一遍。路上正好有一个牛脚窝,里面有半窝茶水一样黄泱泱的牛尿,硬面把脸在牛尿上照了照,叫里面那个人笑笑,那个人一咧嘴,就像一个陶土做的黑瓦罐,放在窑膛里烧的时候火力太猛,烧变形了。硬面吓了一跳,以为看错了,回到家,他打了一盆清水,等水静止不动后,又照了一遍。他立即产生两个感觉,一是冉姓坝居然有这么一个如此明显的残疾人都没发现,仿佛自己失职了;第二个感觉是决不徇私枉法,照老规矩办!”
“弄死别人很简单,弄死自己却不那么容易。至于上吊,他想都没想,因为这不合‘规矩’,凡是残疾人,都要到河边去弄死,以便河水把尸骨带走,因为人最先是从水里爬起来的,只有重新回到水里,才好重新投胎变人。用石头砸自己,自己的头邦邦硬不说,砸到最后如果没有力气,也是砸不死的。那些被他处死的孩子,手法很简单,他挟住他们的身体,用大手抓住脑袋,像摘南瓜一样,用力一扭就行了。一百多年,他都用的是这个方法,对自己当然也不能例外。自己怎么才能扭断自己的脖子,这可真难住了他。冉姓坝没有一个能帮自己这个忙,他难过得想掉泪。”
“硬面倒吊着,直到天亮才把办法想出来。”
“这个办法独一无二,非常周全。硬面日夜不停,搬了一架旧水车架在河边,在岸上分别做了两块夹板,人睡在大夹板上,再把头伸进小夹板,只要水车一转,头动不了,身体则会旋转。硬面爬上去之前没让水车转,他钉了一根柱子在河里卡住水车,躺在夹板上后,用力拽柱子上的绳子,柱子刚被拉开,水车就咕咕转起来。”
“村子里的人几天后才发现硬面死在河边,是乌鸦给他们引的路。硬面的死相无比惨烈,他们全都哭了,觉得硬面的命太硬了,死了两次才死掉。他们给他立了个庙,封他做天神,可那个庙立起没多久就被烧掉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烧掉的,现在连庙基也找不到了。现在一到河边,你就会感觉到冷阴阴的,如果是晚上,还会感到河上有影子,一跳一跳的。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那些娃娃,他们不想到别的地方去变人,他们还想回到冉姓坝来。有些生不出娃娃的女人,悄悄跑到河里去洗澡,等那些娃娃钻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硬面死了,再也没人对身带残疾的娃娃执行死刑了,只要生下来还没有死,那就都是人,是人就应该让他活下去,至于他身上的残疾,那是他的命。只能可怜他,不能嘲笑他。”
长甩甩的声音沙沙响,意犹未尽。
夜晚的时光像凌冰一样凝结在星星上面,好像一切遥远的故事都是在那远不可及的星星上发生的,而我们人,只要用脑子里的一点点热量,把那些冰凉的故事一点点化开,自己也就成为宇宙的一部分。
不知来路的夜风,像恐惧的拂尘。大地正在变老,但一部分尚未诞生。死去的小草的根须正在复活,它们不屈的力量足以把沉睡的石头惊醒;滴答落下的露珠没能带走月亮的光辉,但它带走了藏在内部结构里的时间。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感恩之心,似乎连一片落叶都可以寄予希望。
“时间不早了,我要去歪一歪了。”长甩甩说,“我身上的骨头棒棒已经感到寒意了。”
月亮钻进云里去了,长甩甩钻进黑瓦房的黑影,其他人全都凝神不动,只有小耳朵一跳一跳的。
附:和本文有关的另一个故事
我故乡的老农们,虽然没什么知识,但他们知道的东西并不少,可以说,他们是一群没有知识但有文化的人。他们的智慧,并不比那些获得过很多文凭的人低多少。但这不是我最想写的,我想写的是:他们为什么是他们?我有一位远房舅舅,年轻的时候好吃懒做,十七岁被抓壮丁,在半路上逃回来了,因此沾沾自喜,以后那些有钱人家被派丁,他便去顶替,觉得自己有逃跑的经验,只要给点小钱就可以了。他的确成功地逃脱了三次,但第四次没逃脱,直接被拉到前线去打仗。第一次他怕得要命,打了两仗他不怎么怕了,一旦对方冲上来,他便缴枪投降,他是投降最快的一个人。打了十几年仗,回来了,是被解放军俘虏后放回来的,半路上他的路费和证件被土匪抢去了,回家后,他便成了无业游民。后面有了人民公社,有了生产队,他成了社员,也和大家一起出工,可他总是偷奸耍滑,磨洋工糊弄贫下中农地干活,仍然脱不了无业游民的本性。无业游民似乎总是和那些风骚的女人有关系,我小时候就看见他挂着破鞋被游斗过多次,那时候他已经快五十了。后来老了,自己觉得年轻时候干下的荒唐事太多,又没有儿女,很担心死了没人埋。有一年,他便在山坡上打洞,说到时候自己钻进去,不用劳累麻烦别人。洞挖好了,他还没钻进去,放牛娃们觉得好玩,倒经常藏在里面玩。有一天他病了,爬进洞里躺下来,躺了一天没有死,有些寂寞难耐,像土拨鼠一样趴在洞口东张西望。对面马路边,以前有棵大枫树,砍了好多年了,他此时才突然觉得少了什么,似乎和他记忆中的冉姓坝有什么区别。也许,他希望自己能死在记忆中的那个冉姓坝。他爬出来,在那棵枫树旁边栽了棵枫树。不知怎么搞的,这一栽还栽起瘾了,凡是以前长过什么大树的地方他就栽一棵什么树,哪怕原先是一棵并不重要的青柄栎,他也栽青?栎,而不栽别的。如果树桩还在,他便栽在树桩旁边,树桩不在了,便栽在原位置上。开头几天,有些树的位置他记不得了,可越到后面,这些大树在他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晰。他不但能想象出它们当时威风凛凛的身躯,仿佛还能闻见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各种气味。他做这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他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反正无论他做什么,冉姓坝的人都会笑他,说他是个老精怪。栽了三年,他死了,他没能如愿以偿地死在自己掘好的洞里。人快死的时候,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只能非常遗憾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几年来,我写了这群人,也只有写他们,才让我感到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