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快,桃红柳绿,白雪皑皑,转眼过去两年。在这两年里,我一边熟悉品膳处总管的差事,头绪繁杂,事情麻烦,很费了不少劲,算是慢慢有所熟悉;一边继续调查食材的事,因为初任总管,一时忙不过来,毛大臣和周爷让我把这事先搁一搁,由周爷多做一些,我只是从旁协助,也取得一些成绩,只是仍然没有突破;一边过自己的小日子,享受新婚之乐,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生下来九斤,逗人喜爱。
这天我有食材调查的事找周爷商量。周爷说得请示毛大臣。我说那好,我就等你请示了来吧。周爷笑着说,你都做了两年品膳处总管了,还把自个儿当八品管事啊,要我和他一块儿去见毛大臣。我也好笑,说在周爷面前我总觉得还小。周爷和我一道去毛大臣府,边走边说些做总管的规矩,慈祥可亲,循循善诱。
内务府是皇帝的大管家,替皇上管着紫禁城,比如内务府的广储司管宫里的六大库,银库、皮库、瓷库、缎库、衣库、茶库。银库为六库之首,存放金、银、珠、玉、珊瑚、玛瑙、宝石,设在紫禁城太和殿西侧的弘义阁里面,派禁军日夜守着。内务府大臣自然有点特权,比如在宫里有四合院,一个大臣一个院。我和周爷逶迤来到毛大臣院子。毛大臣忙完他的事过来见我们。我们说起当务之急,正准备展开话头,却被毛大臣打断。毛大臣说:“你们先别说调查的事,眼下有桩大事要办。”我心里咯噔一下,调查不算大事,还有比调查更大的事?啥事?
侍者送上茶。毛大臣接着说:“皇上口谕,着内务府编撰《中国宫廷御膳》。”我和周爷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这等好事啊,不由得异口同声说好好。按规矩,《中国宫廷御膳》每十年编撰一次,该加的加,该删的删,该改的改,也是对千年御膳的一次大检阅,是朝廷非常看重的一件大事。大清两百来年曾多次编撰《中国宫廷御膳》,使中国几千年御膳传统得以继承发扬,御膳菜品得以更加完美。
毛大臣笑着说:“你们高兴,我可高兴不起来,方才还与许大臣争得面红耳赤。”周爷和我面面相觑。周爷说:“修御膳不是好事一桩吗?怎么还有分歧?”毛大臣说:“可不是,好事一桩变成争论不休。争啥?总编撰官啊。本大臣不知十年前是怎么处理的,这次分歧大了。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们说这事。”毛大臣端碗喝茶,放下茶碗抿抿嘴,与周爷小声说起来。
我想他们肯定有重要事回避我,忙起身走到窗边凭窗眺望蓝天白云、楼台亭阁。周爷与毛大臣在背后咿咿呜呜说啥也没在意,心想总编撰官与己无关,是周爷、蒋爷的事,正忘情,远处突然听到周爷的声音“崇孔你坐下说事”,忙回身坐下。周爷说:“毛大臣刚才和我说了,这次你上。”
我云里雾里不明白,问:“上哪?还去颐和园啊?”
毛大臣和周爷哈哈笑。周爷说:“崇孔,怎么说你好呢?你现在是总管了。告诉你啊,毛大臣和我的意思啊,准备推荐你去竞争总编撰。”
我心里咯噔一下,张嘴说不出话。我去竞争总编撰?《中国宫廷御膳》总编撰?开玩笑吧,我才三十岁,刚当总管,进紫禁城也才十多年,官位也才刚升五品,够格吗我?哪回总编撰不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啊,起码也得是周爷这种中流砥柱。
毛大臣说:“你别惊讶。我刚才征求了周总管的意见。我们一致认为你是总编撰官的合适人选。”
我说:“禀报毛大臣,小的才疏学浅,资历不够,哪里配做总编撰官啊,请周总管做总编撰官,小的跟周总管学习。”
周爷说:“注意礼节。听毛大臣吩咐。”
我急忙答应:“是。请毛大人示下。”
毛大臣捋着下巴胡子嘻嘻笑说:“不必拘礼。柳总管,本大臣的意思你听好了。本大臣刚才说争得面红耳赤就是为这总编撰官人选。许大臣的意思推蒋总管。我的意思推周总管。刚才征求周总管的意见,我们决定推荐你。这里的原因有三条:一、你是西太后钦点的总管,好比新出炉的状元,胜人一筹。二、你虽然资历不够,但有喝茶辨水的功夫,而且为西太后亲眼验证,名满紫禁城,谁不服气不行,有本事找西太后验证去。三、咱们推荐的总编撰官人选要呈报皇上御批,你是奇兵,不但比蒋总管胜算大,比周总管的胜算也大。”
我忍不住又失礼抢话说:“不不,周爷比我强多了。我是周爷教出来的。”
周爷扯扯我的衣角,狠我一眼。我忙闭口不说了。
毛大臣也不生气,端碗喝茶,笑眯眯地望着我。我说:“禀报毛大人,小的失礼了,请给处罚。”
毛大臣说:“我就喜欢你这直爽性子。我知道周总管是你的师傅,也知道周总管比你强,但本大臣说的三条你没听明白,下去好好想想吧。这事就这样了。周总管,你下去为柳总管申报总编撰官准备资料呈报。”周爷忙起身答道:“是。”我跟着起身拱手。
多年后我还为自己官场失礼好笑。我那时真的不会做官,不知道怎么与一位内务府大臣说话,还是使用对周爷的办法,后来才知道这叫大不敬,是官场忌讳。其实我对周爷也很失礼,只是周爷是瞧着我长大的,原谅我、不跟我计较罢了。周爷下来就狠狠训我一通,说怎么能跟大臣抢着说话呢?大臣怎么说就怎么办,大臣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你就不能说你的意见,这是官场规矩,必须执行。我那时后悔不已,说周爷我错了,我跟毛大臣赔礼去。周爷又训斥我不懂规矩,说毛大臣日理万机,不准没事找事去打搅,要是为赔礼事去禀报,非挨训斥不可。我当时是又糊涂又急,急得那个劲啊,恨不得扇自个儿两耳光。后来我做官做久了才慢慢懂得官场礼节,再不敢与上司抢话,也不允许属下与我抢话。
总编撰官的推选不是我愿不愿意的事,也不是毛大臣说了算,还得取得内务府三个大臣的一致同意才能呈报皇上,所以这天这么议过之后便没了消息。没了消息我反倒着急,因为我嘴上说自己不行,该推荐周爷,心里却想着自己被推荐出去的事,甚至做梦都梦到皇上御笔一点就点在我名字上,高兴得哈哈大笑,醒了还很失望。我哪里知道毛大臣正为此事同许大臣、张大臣较劲呢?
内务府三个大臣商议推荐总编撰官人选。毛大臣推荐我。许大臣推荐蒋爷。张大臣不置可否。大家便达不成统一意见。毛大臣希望张大臣支持自己。张大臣犹豫不决。许大臣希望张大臣支持自己。张大臣模棱两可。大臣商议事情不像我们这样是就是是非就是非,而是遇到分歧点到为止,不必当面争个你输我赢,而是退后一步海阔天空。于是这事就拖起了。毛大臣不急。许大臣不急。谁急谁被动。谁不急谁主动。我后来知道这些事,简直对大臣们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一度对官场望而却步。
我对这些事自然一无所知,是周爷告诉我的。周爷还说了接下来的事。内务府三个大臣意见不统一,总编撰官人选迟迟不能呈报皇上,编撰工作自然一拖再拖,就引起人着急。这个人不是三个大臣中的一个,也不是我,我一直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而是另一个候选人蒋爷。蒋爷见他的名字一直不能提交皇上,这是他从李统领处得知的,认为是我在暗中使劲,就找到李统领,送上刚从黑龙江运来的一只熊胆,希望李统领帮忙解决内务府三个大臣的分歧。蒋爷这种请求本来毫无道理,内务府大臣有分歧只有皇上管得了,怎么求着一个太监了呢?谁知李统领听了一口应承,马上掉转话题问熊胆怎么服用。蒋爷是御膳高手,自然清楚。他告诉李统领,这熊胆是从活熊身上破腹取出,小心剥去胆囊外附着的油脂,用木板夹扁,悬挂于通风处阴干,置于石灰缸中干存放,用时去净皮膜,研成细末,有撞伤、肝病、关节炎,用一小勺熊胆粉兑一小杯白酒饮用,蒙被出汗即可治愈。
过几天是西太后母亲忌日,各省督抚照例都有贡品孝敬。有的是一座寿石,有的是一幅不老松苏绣,有的是名家字画,等等,都包裹得好好地从四面八方送到北京紫禁城来。负责接收的是内务府张大臣,也不复杂,送礼者有送表,注明礼品大小、多少、尺寸、方圆、质地、产地特征,等等,张大臣派人逐一验收登记交西太后宫李统领就行了。
这天张大臣照例巡视送礼现场,只见人来人往、货来货去很是热闹,也就坐在一边悠然自得地喝茶抽烟。这时两广总督代表送进一个稀罕物,打开木箱看是玻璃柜子,介绍是从英国进口的,宫里少有,在英国也是最新发明,立即吸引来大家围观。张大臣也起身走近观看,自有一番品评。张大臣叫人将玻璃柜登记送往西太后宫点验。过了会西太后宫来人禀报张大臣,说是李统领有请。张大臣虽说官居二品,但做官谨慎,素来不愿得罪人,一直在毛大臣、许大臣之间骑墙,特别讨好李统领,每次遇见李统领,本来的规矩是李统领向他请安,他反而抢先向李统领请安,为人不屑。他一听李统领有请,急忙起身往西太后宫走。
西太后宫是紫禁城看守最严的地方,无论王公大臣,没有西太后召见一律不得进入,就连皇上前来请安也须报西太后允诺,所以张大臣走了好一会来到西太后宫外面就停住脚,等那太监前去禀报。不一会李统领远远来了,身后还叫人抬着那玻璃柜子,隔着一段路就说:“张大臣啊,你出大事了!”
张大臣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问:“出啥事了?出啥事了?”
李统领指指身后的玻璃柜子说:“这破玩意你收进宫来干啥?”
张大臣犯糊涂了,问:“请李统领明示。”
李统领慢慢走过来,摆手示意后面的柜子停下,自个儿走到张大臣面前几步路地方站住,小声说:“你也是大意啊,瞧这玻璃不是起丝了吗?显然碰坏了啊,不能收啊!”
张大臣大吃一惊,忙要上前细看。李统领张臂拦住他说:“请张大臣自重。”旁边有太监喊:“太后宫禁地啊。”张大臣一看脚下,可不是,往前一步就是西太后宫禁地,边上立一铁牌,上书“擅越雷池者杀无赦”,吓得脸青面黑,连连后退。
李统领说:“张大臣,你瞧瞧这柜子玻璃是不是有一条丝啊?”
张大臣与那柜子大概隔着两丈远吧,抬眼看去玻璃上是有一条一尺长的黑丝,怕自己眼神不好,又叫随从笔帖式瞧。笔帖式瞧了说是有一条黑丝。张大臣顿时吓得浑身哆嗦,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如何是好?请……请李统领周旋一二才是啊!”
李统领说:“不好办,很不好办。您想想啊,玻璃裂了口的东西也敢送,你也敢收,我敢让老佛爷瞧吗?那不是要我脑袋吗?”
张大臣说:“那……那求求李统领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内务府孝敬西太后分上您帮帮忙吧!今后李统领要张某干啥张某都效劳。”
李统领说:“张大人过谦了。只是……这样吧,我试试啊,你呢也记住今儿个的话了啊。”张大臣感恩不尽,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忙深深向李统领鞠了一躬。李统领嘿嘿笑,也不还礼,径直而去。
张大臣回到内务府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玻璃柜子,自己亲眼看了,笔帖式专门查了,原封不动往西太后宫抬,怎么会有裂口呢?他把这事告诉许大臣。许大臣听了说有可能有可能,又说你幸好遇见李统领了,要是换个人,你这是大不敬。张大臣想起后怕。许大臣估计这里面有蹊跷,转身就去找蒋爷,问张大臣的事是怎么回事。蒋爷嘿嘿笑。许大臣明白了两分,要蒋爷说说。蒋爷就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他找过李统领,问过他怎么说服张大臣。李统领说我不用说服他,我叫他求我就行了。蒋爷说他不出错不求你。李统领说他不出错我让他出错不就得了。许大臣听了暗自吃惊,李统领这套讹人伎俩太吓人。
这事是个谜,张大臣不知道,许大臣不知道,我们更不知道。不过多年以后,李统领年老出宫之后,事情的真相慢慢浮出水面,有当事人揭发了李统领的鬼把戏。原来那玻璃裂丝不是玻璃丝,是沾在玻璃上的黑头发,隔了两丈远怎么看怎么是玻璃丝。
这样一来,张大臣的态度就改变了。三个内务府大臣再次商议推荐总编撰官时,张大臣说:“我想了这么久啊,觉得姜还是老的辣。”得,言下之意是支持许大臣的意见,推荐蒋爷。毛大臣气得嘿嘿笑说:“有道理有道理。”
周爷把这消息告诉我,要我别灰心丧气。我说我不灰心丧气。周爷说你进步了。我说不是我进步了,是我不信我能做总编撰官。周爷生气了,伸手要打我。我嘻嘻笑,溜之大吉。
内务府推荐意见呈报上去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不着急,蒋爷着急。蒋爷去找李统领。李统领说这事跑不了,就等着上任吧。蒋爷说别,求李统领再使使劲。李统领说一只熊胆有多大劲啊。二人哈哈笑。蒋爷就又送只熊胆给李统领。李统领就趁西太后高兴,提起编撰《中国宫廷御膳》的事。西太后说你不提我还忘了,叫柳崇孔干吧。李统领说:“喳。老佛爷英明。奴才这就传懿旨去。”
我就这样当上《中国宫廷御膳》总编撰官。那年我三十一岁。
我当上总编撰官才知道为啥蒋广宗要全力争当这个官,因为总编撰官对全紫禁城御膳房的影响力太大了。比如说,总编撰官有权修改御膳谱,我就可以把蒋广宗的拿手好菜改一部分,他就得重新学习;总编撰官有权确定最佳御膳,我就可以把蒋广宗的杰作的名次往后挪一挪。这都还在其次,总编撰官有权评判一道御膳的好坏,这就涉及每个御厨的厨艺,而厨艺高低自然与赏赐多少、前途大小挂钩,哪怕像蒋广宗这样功成名就的老御厨也害怕马失前蹄,而总编撰官就是最权威的评判官。
西太后叫我做总编撰官不是让我马上上任,照规矩有三个月公布期,就是把我作为候选总编撰官的事向全紫禁城公布,如果有人认为我不配当总编撰官,并且能提出依据,内务府就得组织调查。这项规定主要针对厨艺是否精湛而言,防止滥竽充数。我有信心。我的厨艺是西太后鉴定的,谁也不敢说我厨艺不精,谁说我厨艺不精就是说西太后鉴定有问题,那就是大逆不道。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只等着走马上任。
周爷不这样想。他找我说要小心,这三个月千万不能出事,要我暂时停止调查,也别去招惹蒋广宗和他那帮人,特别不能得罪李统领,说是李统领这些天火气大,动辄就发脾气。我问周爷,李统领怎么不帮蒋爷。周爷说他怎么没帮,不然张大臣的态度怎么会改变,肯定是李统领找张大臣说了话。我问周爷,张大臣是二品大臣,李统领是三品太监,李统领有啥资格说张大臣。周爷说我还不懂官场,老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何况西太后宫统领。我说张大臣被李统领拿了短,不得不听李统领的。周爷问我这话从何而来。我说宫里都传开了,张大臣验收不负责,把裂了口的玻璃柜往西太后宫里送。周爷说瞎说,张大臣跟我说了他冤,他不可能放过裂了口的玻璃柜,肯定是往西太后宫里搬运中出了问题。周爷又说,他也认为有问题,张大臣带了不少人验收,个个都是长年当这差的人,更何况谁敢往宫里送破裂货啊,吃豹子胆啦,送到宫门口也要检查三遍才敢往里送,不可能。
我和周爷这么聊了一通,也聊不出个准意见,便各自忙差去了。
过了两个多月,平安无事,眼看我就要上任,我正积极做上任准备,拟了一份编撰官名单,分别征求他们的意见,联系编辑用房,准备调集存档的数万册御膳档,起草编撰大纲和实施步骤,联系全国各地厨艺大师,准备招他们进京磋商,忙得团团转。
这天周爷过来找我,一进门就关门,压低声音说,“崇孔有个新情况。”
我脑袋还沉浸在编撰事务中,问:“啥情况?有人举报啊?”
周爷说:“不是你那档子事。我刚接到毛大臣通知,说西太后懿旨,点名要吃我做的八仙过海闹罗汉。”
我说:“啊?怎么想起吃这道菜?这是孔府寿宴第一道菜啊。咱们宫里御膳谱上没有。”
周爷说:“这还是其次,反正我会做也没啥,做就是了,问题不在这里,在……”周爷又四处看看,压低声音说,“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书读得少,听到之乎者也就头痛,就问:“您的意思是……”
周爷说:“这还不明白吗?有人找我的茬。什么时候西太后点过我的菜啊?我都有五六年没上灶了,不是存心刁难人吗?”
我说:“也是啊,您做上品膳处总管没机会没时间上灶了。不过没关系,我会做八仙过海闹罗汉,要不我……”
周爷说:“你啊还没明白,不是我不会做八仙过海闹罗汉,是有人找我茬,存了心要找茬,啥茬找不出来啊?”
我明白了。我抠抠头皮想了想说:“谁这么折腾人啊?”
周爷说:“蒋广宗没这么大的神通,八成是李统领。”
我说:“啊?是他啊?那怎么办?张大臣都斗不过他,何况我们?他怎么会这样啊?”
周爷说:“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我问:“会有哪一天?”
周爷说:“自从咱们奉密旨调查食材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那就是和他们正面交锋的一天。现在你做了总编撰官,直接威胁到他们的切身利益,甚至将揭开他们盗用食材的真面目,他们向我们发起正面交锋了。我不怕,我奉密旨那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丢官坐牢砍头。”
我大吃一惊说:“有这么严重啊?是因为我做了总编撰官啊?那……我还没做丢官坐牢砍头这些准备呢。不过周爷您放心,您说做最坏准备我就做最坏准备,我也准备丢官坐牢砍头。”
周爷上前一步拉着我的手冲我直点头。他眼圈发红。我心里发酸。我们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们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我出去给周爷端来一杯茶。周爷抬碗咕咕喝茶。我说:“周爷您这事都是我闹的,我负责,您别去做八仙过海闹罗汉了,我去找西太后,说我比您做得好,我去做得了,要杀要砍冲我来。”
周爷说:“孩子你还没明白,这不是你做我做的事,是我们奉密旨完成皇上交付的大事,何况他们与我们正面交锋岂止只针对我,也会针对你的,我们不能都出面去交锋,还得考虑里应外合。我想这样,我去西太后宫做八仙过海闹罗汉,你与毛大臣保持密切联系,听从毛大臣调遣,绝不能去西太后宫找我,明白吗?”
我不明白,一头雾水,但不能显出我还不懂事,就说:“明白了,我听周爷您的。”
到了周爷去西太后宫这天,我默默送走他的背影,鼻子发酸,眼泪就往外涌。我赶紧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怎么也控制不住,反而越发哭出声来。我哭了一阵不哭了,想起上次我去西太后宫喝茶辨水的事,周爷不是去找毛大臣一起去颐和园看我吗?就起身去找毛大臣,央求毛大臣带我去西太后宫,到了那里也许能帮上周爷。
我起身就走,刚出案房门迎面碰着两个人进来,差点碰着,正要发火,抬头一看,不是内务府品膳处的人,是西太后宫太监,忙退回案房说声“失礼了”。这两个太监也不计较,进得我的案房也不坐也不要茶,领头的说声“老佛爷口谕——”。我赶紧跪下接旨。那人说:“奉老佛爷懿旨,着品膳处总管柳崇孔进宫品膳。”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会儿怎么传我进西太后宫品膳啊?周爷不是前去做八仙过海闹罗汉了吗?难道让我品周爷做的八仙过海闹罗汉?怎么回事啊?有啥蹊跷啊?我这么一思量,耽误领旨谢恩了。那太监恶声恶气说:“怎么啦——”我赶紧磕头领旨谢恩。
两太监宣完懿旨不走,示意我这就跟他们进西太后宫。我想去找毛大臣,没法去,只好随他们而去。我一路走一路浮想联翩,想到周爷做八仙过海闹罗汉如何了,想到自己这一去要是品尝周爷的八仙过海闹罗汉又该如何。周爷的本事我知道,全紫禁城名列前茅,只是周爷五六年没掌灶,不知厨艺如何,俗话说三天不摸手艺生,要是有瑕疵怎么办,说了周爷受罚,不说我是欺君之罪,两难。我又想到毛大臣,他应该知道这事,也许已经去了西太后宫,那就好了,要是不知道这事,或许根本就不在紫禁城,那可有麻烦了。我希望走到西太后宫就能看见毛大臣。
西太后夏季多住颐和园乐寿堂,每月也回紫禁城一两次住几天。这次西太后回宫就要吃周爷的八仙过海闹罗汉,就要我去品味,好像早有安排,会是谁的主意呢?西太后日理万机,才没有这份闲心,一定是李统领。周爷前几天告诉我张大臣喊冤,就怀疑是李统领使阴招,这次又是啥阴招?我又想起喝茶辨水的事,事情也不能老往坏处想,要是没有那次冒险,又哪来我眼前的荣华富贵,也许周爷的机会来了。
我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
我跟着两太监进百子门,穿过长长的西二长街,经过翊坤宫、长春宫,来到西太后住的储秀宫,远远看见大门口立着的寿鹤福鹿,绕到侧门进去,来到一处偏殿驻足。那太监说候着吧,扬长而去,有太监迎着坐下喝茶歇息。我来过储秀宫。储秀宫分为两部分,南边是体和殿,后面是储秀宫,是一个整体,西太后睡在储秀宫,吃饭在体和殿。储秀宫并不大,五间房,是西太后的卧室、活动室。体和殿也是五间房,主要设施是设宴的地方,平日摆一两桌,常常都有人在这儿陪着西太后,就赏饭,遇节庆得派三桌,叫天地人,更热闹。
我在偏殿候着没事,脑子里就浮现出刚进宫时老宫人讲的储秀宫的故事。西太后刚入宫时叫兰贵人,住储秀宫,次年晋封懿嫔,后来生下同治皇帝,晋封懿妃,也在储秀宫,次年晋封懿贵妃,咸丰帝驾崩后与孝贞显皇后两宫并尊称圣母皇太后,上徽号慈禧,后联合慈安太后、恭亲王奕䜣发动辛酉政变,诛顾命八大臣夺取政权,形成“二宫垂帘,亲王议政”格局,史称“同治中兴”,同治帝崩逝后光绪帝继位,两宫再度垂帘听政,慈安太后去世后,慈禧独掌大权,还住储秀宫。
我正胡思乱想,突然看见毛大臣疾步而来,正起身要叫,他已匆匆进去,心里顿时放心了一半。毛大臣是朝廷重臣,也是西太后信得过的人,如果出事,是可以说几句话的。我待着无聊,靠着椅子眯觉,不一会被人叫醒,睁眼看毛大臣啥时下来了,正坐在那边等我说话。我赶紧过去准备问这问那,还没开口便被毛大臣制止。毛大臣小声说:“情况本大臣都知道了。容本大臣好好想想再告诉你。”我便站一边候着。毛大臣慢慢喝茶想事,过一会对我说:“周宗这会儿在寿膳房做菜,做好送到这边来伺候西太后,到时候你就要上去品膳。本大臣打听明白了,这使的是一箭双雕之计,周宗做菜有问题叫不敬,你若隐瞒不说叫欺君,都是大罪。这个套把你俩套一块儿了,谁也帮不了谁。你注意啊,品膳有一说一,切不可隐瞒。后面有蒋广宗一帮厨子盯着你的。”
我急了,也顾不得礼节,说:“那不行啊,我要是说了周爷的短处,不是害周爷吗?不行不行!”
毛大臣抹了脸说:“啥时候了,还跟本大臣犟嘴!照本大臣说的办,不然本大臣办你。”
我才记起礼节,忙拱手说:“是。”
毛大臣又说:“至于周宗,本大臣有办法,你别多事,本大臣刚才已上去做了铺垫。总之这次很麻烦,大家要小心谨慎。”正说着,又来一帮人,我一看竟是蒋爷几个。蒋爷见毛大臣在这儿,赶忙过来行礼问好。我与他彼此一笑,心照不宣。
西太后的寿膳房离储秀宫比较远,在宁寿门东边的那两排平房里,原因是厨役不是太监,不能离内宫太近。寿膳房是西太后的膳房,规矩跟御膳房一样,每道菜从择洗开始,直到送到西太后餐桌上,哪道菜谁配菜、谁掌案、谁送的都由内务府笔帖式做记录,责任明确,奖罚有据。
时间慢慢过去,储秀宫的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忙完清洁活。院里有响动,西太后从养心殿回储秀宫了,于是一拨一拨的人进去出来。眼看太阳升老高了,听见由里到外的喊传膳的叫声,我心里一阵紧张,不知道周爷做的菜做好没有、做得如何、是不是上路了、啥时传进来,他人呢,是跟菜一块儿进来还是在寿膳房候着,一颗心悬得多高。
我从窗口望出去,远远地看见体和殿已摆放好两个圆桌,两圆桌中间有一个方桌,西太后已出来坐旁边椅子上,太监正陆续送饭盒进来。寿膳房过来的饭盒都用黄云缎包着。李统领站在门口,接过送来的饭盒,转身进来,由人打开包袱,再将饭盒端到方桌,当着西太后的面儿打开饭盒取出饭菜放方桌上。
这样一番忙碌后,两张圆桌便布满了菜品。西太后坐上桌。她身后站着四个太监。一老太监站西太后边上替西太后一一揭开盖盘盖碗。西太后眼睛扫到哪儿,老太监就让伺餐人把那碗菜送过来,用汤勺舀了放在西太后面前的菜碟里。西太后便拈着品尝。也有西太后眼睛够不着的菜,就由老太监换着奉上。如果有啥新奇菜品,或者西太后特意点的菜品,则由老太监专门推荐,得到允诺才舀来品尝。西太后吃了一勺说不错,老太监便给两勺。
我望着望着也看不清楚啥,便东张西望寻找周爷,没人,也不知道周爷做的八仙过海闹罗汉上桌没有,也不知道啥时叫我上去品膳,心里急得慌,掉头看毛大臣,兀自眯眼养神,赶紧学他样子坐好。
过一会有人进来叫“传柳崇孔”。我赶紧起身答应“柳崇孔在”。那太监说跟我走吧,便往外走。我快步跟上,转弯抹角,穿廊过厅,远远瞧见西太后用膳的体和殿,便听得一声叫“就这儿歇着”就停了步,四周一看,是一处偏殿。我再看前方,嘿,那不是周爷吗?旁边那人眼熟,嘿,怎么是毛大臣?啥时出去的、怎么出去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啊。他们好像也看见我了,冲我笑笑。我想大概没事了吧,不然他们怎么笑得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怎么出现在体和殿的。
周爷离开内务府,随储秀宫太监去寿膳房,按指定灶位做八仙过海闹罗汉。周爷与这里的首领、掌案、配菜都熟悉。他们照规矩为周爷做菜、提供服务。这一环节刚才介绍了,每道程序都有内务府笔帖式做记录,所以不会出事。周爷多次做过八仙过海闹罗汉,虽说最近几年没做了,但早已烂熟于心,做起来也不费力。
八仙过海闹罗汉是孔府喜庆寿宴的第一道菜,乾隆皇帝七次前往拜祭,吃过这道菜,感觉不错,本想带入紫禁城作为御膳,但考虑到这是祭拜孔子的第一道菜,就放弃了。这道菜没有进宫,但同样成为天下名菜。这除了孔府名声外,这道菜本身的确非常好吃。它选用鱼翅、海参、鲍鱼、鱼骨、鱼肚、虾、鸡、芦笋、火腿为主料,鸡作罗汉,八料为八仙,故名八仙过海闹罗汉。
周爷叫配菜将鸡脯肉剁成鸡泥,拌在碗底做成罗汉钱状,将鱼肚切成条,用刀划开夹入鱼骨,将白鸡脯肉切成长条、虾做成虾环、鱼翅与鸡泥做成菊花鱼翅形、海参做成蝴蝶形、鲍鱼切片、芦笋水发待用。接下来调口味是关键。周爷也不避嫌,当着配菜的面调制各种调料分别和进食材,上笼蒸熟摆桌成八方朝鸡状,撒上火腿片、姜片及氽好的青菜叶,浇鸡汤即成,瞧上去色泽美观,闻起来鲜香诱人,吃进嘴醇厚绵长。
周爷做好这道菜,起锅装碗交给苏拉。苏拉接过去,上盖装盒加包袱,一路小跑去储秀宫。周爷做完菜坐下来喝茶抽烟等懿旨。过了一会,有人传懿旨叫周爷去储秀宫。周爷来到储秀宫,门口有人候着说西太后召见,便径直进去来到体和殿。这时毛大臣也奉旨来到这里。西太后问毛大臣:“说你手下人很会做什么来着……”李统领一边插话:“八仙过海闹罗汉。”西太后说:“对,闹罗汉,听着热闹,在哪儿啦?”伺膳老太监忙叫人将这道菜移到前面,揭开盖盘,伸调羹要舀。西太后说:“别忙。瞧着就舒服。”李统领说:“得尝尝。”西太后说:“新菜品吗?以前不是吃过吗?”李统领说:“毛大臣清楚。”毛大臣便说:“禀报太后,这道菜虽不是御膳,但名满天下,是孔府喜庆寿宴的第一道菜,所以弄来孝敬太后。”
这是内务府的规矩,凡是非御膳菜品,可以做了送上来,但皇上、太后吃之前必须由品膳官先行品尝,说出味道才决定吃与不吃。西太后进宫几十年,熟知规矩,更知道这是对自己负责,所以听李统领这么一说就说:“那就品吧。”
李统领就扯开嗓子叫一声:“品菜呢——”就有人跑来叫我去品菜。我急忙跟着走过去,走到体和殿餐桌前三丈远就自报出身、姓名并跪下磕头请安。西太后掉头说:“是你啊,平身吧,起来说话。”我起身站好回答:“禀报太后,小的是柳崇孔。”西太后说:“前儿个你不是来园子喝茶辨水吗?怎么样,做总管好不好啊?”我回答:“禀报太后,很好。谢太后隆恩!”西太后说:“好好干。今儿个来干吗?”我说:“禀报太后,小的奉旨前来品膳。”西太后说:“对对,正等着你呢。你说这道菜叫啥来着?”我回答:“禀报太后,八仙过海闹罗汉。”西太后说:“对对,名字怪好听的。你品品看味道如何?”
伺膳老太监便舀一勺菜放盘里,连筷子一起递给我。我双手接过盘子,退后几步准备品膳,一眼瞧见蒋爷几个也来了在一边候着,再看周爷和毛大臣正目不转睛盯着我,不由得心跳加速,头脑发涨。我这一品啊事关周爷安危前途,重如泰山。我起了犹豫,端着盘儿没动。周爷向我使眼色示意我品尝,毛大臣也示意我品尝。李统领和蒋爷一旁冷笑。
我先闻闻,还好,味道纯正,再拿起筷子拈了一点放入嘴里细品,还好,是这个味,可突然间舌根传来另一个味,这是啥味啊?我判断不准,好像是……我的脸色顿时严峻起来。对面的周爷和毛大臣一见我这模样,皱了眉头。李统领和蒋爷面面相觑。西太后不知究竟,只管吃自己的。
我每次品膳多数是闻一闻就十拿九稳,最多品尝一口便可做出决定,可今天我本该做最后决定了,心里却乱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再品尝一口。我举箸又拈一点放入嘴里,先不咀嚼,只是含在嘴里让舌根品味,然后再轻轻咀嚼,所得感觉与前次一样,确实有一种重味,皱眉一想,豁然明白,盐重了,不是菜骨子里的咸,是菜表皮的咸,便生出蹊跷,怎么会这样呢?这道菜我熟悉,得调好味道再上笼蒸,不是蒸好再放调料,那这盐从何而来?显然来自事后。我这么一想,顿觉脊梁发凉,这还得了,谁敢在事后加调料,也加不上去啊,装进饭盒包上包袱,要等到了餐桌当面打开的啊,谁这么大胆敢在太后菜里加东西啊?
我这么一耽搁,被人发现了。周爷是内行,一眼瞧见我神色走样,就暗自跺脚着急。毛大臣一看周爷这模样也急了,小声问周爷:“你干吗?他怎么啦?”蒋爷也是内行,也看出端倪,悄悄对李统领说:“有戏了。”李统领抿嘴一笑,掉头冲我说:“怎么啦?老佛爷还等着进膳呢。”我咬咬牙,上前一步对着西太后说:“禀报太后,这道菜太后不能吃。”我这是一语惊人。西太后听了掉头厉声问我:“啥?不能吃?里面有啥了?”李统领上前护住西太后说:“你说啥?这菜不能吃?为啥?快说!”周爷听了浑身直哆嗦。毛大臣着急地说:“柳崇孔你不能乱说!”
我跪下说:“禀报太后,这道菜食材质地优良,菜品色香味形优秀,只是盐味过重,影响味觉,不利健康,所以小的的意见是不能吃。”
西太后皱着眉头说:“怎么回事?盐重了?谁做的?”
李统领说:“报老佛爷,这道菜是周宗做的。”说罢掉头对周爷厉声说,“周宗你怎么搞的?还不快向老佛爷说清楚。”
周爷赶紧小跑过来跪在西太后面前说:“臣该死!臣该死!请太后恕罪!”
西太后没了吃饭的兴趣,甩了筷子,说:“怎么回事?说你厨艺好,特意叫你来做道菜,还准备赏你,怎么就搁这么重的盐?你是品膳处总管,知道我不能吃重盐,为啥偏这么干?”
周爷说:“这都是臣多年不上灶的缘故,甘愿领受太后重罚。”
李统领说:“还在狡辩!你管着全紫禁城膳房,还不知道盐轻盐重?显然是故意做的!”
这句话就重了。毛大臣赶紧上前跪下说:“禀报太后,周宗不是那种人,臣敢担保。”
李统领说:“毛大臣,你们内务府平日都怎么管理的啊?周宗这么个品膳总管竟然居心不良,你也有责任。”
我一看不得了了,如果故意往西太后膳品放重盐,那不是死罪啊?顿时吓得直哆嗦,也顾不得礼节了,大声说:“请太后明察,这道菜的重盐是后来加上去的。周宗不是这种人,臣也敢担保!”
蒋爷上前跪下说:“禀报太后,臣以为李统领的话言之有理,周宗这就是有意为之,请太后重重治他的罪!”
西太后一脸肃气,一言不发,站起身在院里走动。宫女迎上去扶持。众官员齐刷刷下跪。太监弓腰低眉。体和殿寂静无声。阵阵微风佛面。西太后驻足回身说:“毛大臣、李统领你们去查查。”说罢径直回储秀宫去。毛大臣、李统领答应一声,随即带护军前往寿膳房。按规矩,做菜的所有程序都有记载。毛大臣、李统领带人来到寿膳房,找来寿膳房阳总管,要他马上叫笔帖式送来做“八仙过海闹罗汉”的记录,命令随行护军将涉及这道菜的所有人看管起来,再逐一审查,顺带检查有无违规行为。检查的结果,打杂、配菜没有问题,掌案是周宗,嫌疑最大,再就是送菜苏拉不贵,一个十六岁小太监,在毛大臣的严审下浑身哆嗦,语无伦次。毛大臣心里有了主意。他想周宗肯定不会放重盐,柳崇孔也说了重盐是后来加上去的,那后来只有不贵接触过这道菜,不贵的嫌疑最大。
毛大臣与李统领、寿膳房总管去一边商量,说了自己的怀疑。寿膳房阳总管说:“不贵不可能在菜里加盐啊。”
毛大臣问:“为啥肯定?”
阳总管说:“周宗做好菜递给不贵,不贵当面加盖装盒加包袱,再送进体和殿交给李统领,半途是不允许打开包袱打开饭盒的,就是想这么做,半道上送菜人一长串,也没有机会悄悄加盐啊。”
李统领说:“阳总管言之有理。我接过包袱要检查是否动过,没有动过。”
毛大臣说:“那就奇了怪。”
李统领说:“这有啥奇怪的,肯定是周宗干的。毛大臣,你可不能包庇啊。”
毛大臣说:“我肯定秉公办理。我再问阳总管,谁负责菜碗菜盘菜盖?”
阳总管顿时皱了眉,望了一眼李统领,回答:“照规矩,每个灶的苏拉负责。”
毛大臣又问:“今天周宗灶的苏拉有几个人?”
阳总管说:“两个。”
毛大臣问:“还有谁?给我叫来。”
阳总管望李统领。李统领说:“瞧我干吗啊,快去叫啊!”随即悄悄对阳总管眨个眼。毛大臣看在眼里,心里明白两分,咯噔一下没开腔。
阳总管去了一会,回来说人这会儿没在,估计歇班走了。毛大臣心里嘿嘿笑,也不点破,掉头对护军首领说:“你去,走哪儿也给我马上请来。”胡军首领答应一声,叫上阳总管,带人而去。不一会这苏拉就被护军带来。毛大臣问他:“今天周宗做菜用的碗盘盖是谁负责?”那苏拉说是不贵负责,他没插手。毛大臣心里又明白两分,对护军首领说:“你赶快去体和殿,将太后没动过的八仙过海闹罗汉连同盘盖全部给我用饭盒包袱包好送这儿来,再把周宗、柳崇孔、蒋广宗带来。”护军首领答应而去。
阳总管想出去。毛大臣不让他动,又叫护军封锁寿膳房,不准任何人进出。李统领有些尴尬,又不好干涉,这都是内务府大臣应有的职权,只是不跟他商量就行事有违西太后“毛大臣、李统领你们去查查”的口谕,便说:“毛大臣雷厉风行啊。”
毛大臣拱拱手说:“请李统领谅解,事情太急,稍有缓慢怕歹人有所掩盖。”
阳总管嘀咕说:“我总不至于放盐吧。”
李统领正好朝他发气说:“什么话啊?寿膳房任何人出了事你都有责任!”
阳总管一脸委屈。
过一阵护军首领带着周宗、我、蒋广宗和一包东西来了。东西打开一看,是没动过的八仙过海闹罗汉的盖盘。毛大臣对我说:“你看看这盖子。”我不明白,又不好问,只好拿起盖盘看,正看反看都看不出问题,但不好说没问题,就怔怔无语。毛大臣说:“没看出问题?”我说:“没有。”毛大臣说:“你的鼻子不是很灵吗?闻闻看。”我就闻,正面闻反面闻,突然闻到一股盐味,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这盖盘的问题?再重点闻,这下闻到了,盖盘内面有浓浓的盐味,就伸舌头轻轻一舔,立即感到盐味,不由得欣喜若狂,大声说:“这儿有盐!这儿有盐!”
周爷一听,忙凑过头问:“在哪儿?在哪儿?”边说边接过盖盘凑上鼻子闻,也跟我一样欣喜若狂,说:“毛大臣,在这儿!盐在这儿!盐在这儿!我说嘛,我怎么会放重盐呢?我都是严格按膳谱做的啊!明明是有人陷害我啊!我要向西太后申冤啊!”
阳总管有些不明白,问我:“这与菜里的重盐有啥关系?”
我说:“我品膳时就发现这重盐是后来加上去的,现在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阳总管你看啊,有人把盐抹在盖盘内面,再盖在热菜上,这盐不就慢慢融化,随水蒸气滴进菜里了吗?”
阳总管顿时吓得脸青面黑,浑身哆嗦,说:“啊?这……这也太大胆了啊!我的妈啊!”
李统领突然厉声叫道:“来人啦,把不贵给我捆了!”
不贵早已吓得上牙打下牙,浑身哆嗦,一听捆人更是吓得瘫在地上,嘴里嘟嘟囔囔:“不是我……是……”
李统领咬牙切齿地吼道:“不是你是谁!就是你这个犯上作乱的家伙!”边说边走过去,突然飞起一脚踢不贵的头,一脚踢到不贵的太阳穴,只见不贵啊的一声没叫完就布口袋似的倒在地上,口吐鲜血而死。我和大家惊得目瞪口呆。
这事不了了之。
多年后李统领去世,有人才说出事情真相。原来这是李统领和蒋爷精心安排的一场戏。蒋爷见我做了总编撰官,害怕我整他,更害怕盗用食材的事大白天下,就谋划在公示期陷害我将我拉下马,又觉得周爷是我的坚强后盾,不除掉周爷就除不掉我,就想出个一箭双雕之计。李统领趁与西太后聊天时无意说起八仙过海闹罗汉这道孔府菜,暗中怂恿西太后叫周爷做这菜,再钻空子,不是御膳谱上的菜必须由品膳官品尝吗,叫我来品尝。再买通寿膳房的苏拉不贵,他娘得病要死,没钱买药,又保证他平安无事,再加以恐吓迫使其就范,在准备盖盘时悄悄在盖盘内面抹上重盐,接过周爷做的菜立即盖上抹了盐的盖盘,致使这菜变得很咸。事到临头不贵想说出真相,可哪知道李统领早有准备,不等不贵开口就一脚将他踢死。事后李统领非但没受到惩罚,反而得到西太后“不过是替主子气愤填膺罢了”的好评。
我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怕。李统领和蒋爷这计谋太阴险太狡猾,要不是毛大臣明察秋毫,当机立断,周爷就没命了,我就成了杀害周爷的千古罪人,那我肯定痛不欲生,遗憾终生,说不定早就自杀追随周爷去了。周爷有惊无险,照说应当埋怨我,甚至恨我,可周爷没有这样,反而赞赏我做得对,夸奖我能够判断出重盐是后来加上去的,救了他一命,不然在太后膳品加东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西太后早下旨杀头了。周爷这样说才使我有所安心。
不过这事没完,毛大臣因为破坏掉李统领的阴谋诡计,成为李统领的眼中钉,遭到他的打击报复。而周爷虽说侥幸逃脱,却因为李统领在西太后面前的缕缕诽谤而被冷落。我首当其冲,成为李统领打击的第一目标,但我年轻好胜,无所畏惧,继续追查他们盗用食材的事,惹来更多麻烦,反倒让蒋爷、李统领不敢害我。这是后话,容我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