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泽拍了拍他的肩膀,男人之间,不擅长说安慰的话,只能用肢体动作表示。谈宗熠淡淡一笑,算作回应,他神色间,有几分疲倦和担忧。
关于纪念,哪怕只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不能安然面对。
a市的冬天,雨雪不绝,寒风凛冽,空气中的湿冷几乎无孔不入,纪念怕冷,他早早就用了壁炉,楼上的卧室装了暖气,这两层小楼,始终温暖如春。
三人沉默不语,心情都不是很好,谈宗熠拿出茶具来,他在桌前坐下,洗杯温壶、放入茶叶、冲泡、封盖、分杯,他不疾不徐,姿势优雅。
空气里,茶香扑鼻。
林喜儿看着他,心底莫名地涌动着不安。
谈宗熠端起面前的茶杯,看向他们:“茶冷了就不好喝了。”
陆景泽随之端起,林喜儿不动,她静静看着谈宗熠:“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
相识近十年,她怎么会不知道,他表面越是显得平静,就说明他内心早已经过一番风起云涌,有什么想法已经成形,落定。
谈宗熠慢条斯理地喝完一杯茶,然后看向陆景泽问:“你还记得richard吗?”
陆景泽愣了愣,然后点头:“当然。”说完,他瞪大眼睛看向谈宗熠,“你要带纪念去找他?”
谈宗熠点点头:“我已给他发了邮件,说明了纪念的情况,他说有百分之七十治愈的可能。”
林喜儿疑惑地看着他们:“richard是谁?你们要带纪念去哪儿?”
“richard是美国的一名精神科医生,我与谈在洛杉矶认识他,他在精神系统方面的研究有很高的造诣。曾经,谈与美国警局合作破一起杀人案,凶手挟持人质,警察无意间开了枪,人质受了脑伤,整整昏迷十天,当时,许多医生都认为他的大脑神经严重损伤,没有恢复的可能,但richard不放弃,经过一年多的治疗,他逐渐恢复。”陆景泽和林喜儿解释。
“你要带纪念去美国?”林喜儿问谈宗熠。
“是。”
“我不同意!”林喜儿似乎有些生气。
谈宗熠将她面前冷掉的茶水倒掉,又重新为她添了一杯,林喜儿不领情,她直视着谈宗熠,语气冷硬:“你是嫌弃念念了吗?”
“不是。”谈宗熠迎着她的目光,他神情坦荡。
“喜儿,你难道要让念念一辈子这样下去?不想让她过正常的生活,不想让她生儿育女,不想让她坦然地面对人群,我们谁也不能剥夺她做一个正常人、一个平凡人的权利。”谈宗熠平静地陈述。
在他们来之前,在他带她去医院的途中,在他看见她痛苦地捂着头的时候,他心痛得无以复加,他不能再自欺欺人地说念念一直这样下去也没有关系,只要她开心快乐就好,她真的开心快乐吗?这样的开心快乐是她要的吗?
“如果有一天我出事了,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得了疾病,如果有一天我发生了不测,念念今后的生活怎么办?我知道你一定会照顾她,就像照顾一个小孩儿一样悉心照顾她,可是,这样对她真的好吗?她的人生应该和我们一样,去经历去感受每一个阶段的不同。
“现在,她什么不知道,她的快乐是假的,我们不能忽视她生病的事实,而是应该想办法尽全力让她恢复,我们没有权利替她决定她往后该怎么过。”
谈宗熠说完,林喜儿沉默了,眼泪涌上来,她强忍着逼退泪意。
她不是不想要念念恢复,只是,她也害怕啊,害怕变故,害怕未知的伤害,这一年多来,她们每一次分开都伴随着意外与伤害,她甚至差一点就见不到她了。
想到这里,林喜儿忍不住捂脸痛哭,陆景泽见状,情不自禁将她拥在怀里。
纪念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许多的人在她身边来往穿梭,他们每个人都在和她说话,有的在笑,有的在哭,可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她还看见了许多场景,春天的花、夏天的湖,冬天的雪、秋天的落叶,她的身体像会飞,从这儿飞到那儿,速度很快。
她还看见另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念念,她被困在一间房里,神情孤寂,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
她问:“你是谁?”
她说:“我是纪念。”
于是她说:“我也叫纪念。”
“对,我们是一个人。”她看着她流下了眼泪,喃喃道,“可是,我被关在这里,我出不去了,你能救救我吗?”
说完,她伸手去抓纪念。
一声尖叫响彻房间,划破沉寂,如一双手于无形中揪住了所有的心。
谈宗熠最先反应过来,起身就朝楼上跑,茶杯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喜儿与陆景泽紧随其后。
纪念已经醒来,她坐在床上哭,满脸泪痕,看见谈宗熠,一脸委屈地朝他伸出手做拥抱的姿势。
谈宗熠心疼极了,疾步走到床前,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以做安抚。
“做梦。”她在谈宗熠怀里渐渐安静,抬起头,红着眼看他。
他伸手温柔地给她擦拭眼泪:“我在,不怕。”
说完,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另一个念念。”她看着他,眉头紧皱,似乎还心有余悸的样子。
林喜儿与陆景泽闻言都是一惊。
谈宗熠表面不动声色,温声问:“梦见了另一个念念?”
纪念点点头。
“她和你说了什么?”谈宗熠以手指代替梳子,轻轻为她按摩头皮。
纪念想了想,如实道:“救我。”
“那你要去救吗?”
谈宗熠决定带纪念去美国找richard做治疗,他把apl托付给陆景泽暂管,去美国前,他特意去找了一次顾念深,希望他能够在陆景泽遇到处理不了的事情时帮他一把。
经过了这么多事情,顾念深心里已认可了谈宗熠,而陆景泽又是陆六的弟弟,算起来,他们也是朋友,何况秦桑绿对纪念格外有好感。
他笑道:“看在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关系上,这忙,我是非帮不可了。”
谈宗熠由衷地感谢:“谢谢你。”
出门前,顾念深亲自送他到电梯:“祝你一切顺利。”
没有一个人会轻易获得幸福,它只钟情于努力、坚守、不放弃的人。
他们离开a市那天,阳光温暖和煦,微风拂动,天蓝得如丝绒般干净。
候机室大厅里,人来人往,不是离开就是团聚,有人神色匆匆,有人喜极而泣,也有人像林喜儿一样,满脸悲伤,恋恋不舍。
她拉着纪念,忍了一路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还是落了下来,纪念伸出手,学着谈宗熠给她擦眼泪的样子,温柔地擦去林喜儿的眼泪。
“乖,不哭。”她看着她笑。
林喜儿心里更难过了,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念念,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纪念看她哭得这样伤心,不知怎么回事,自己也难过起来,胸口沉闷,鼻子也跟着泛酸,眨一眨眼,眼泪就掉下来了。
林喜儿惊讶地看着她,从她生病后,她对林喜儿的感情就一直很迟钝,仅仅是熟悉的人而已,而此刻离别在即,纪念竟然为她哭了。
林喜儿激动无比,伸出手去抱她,纪念没有排斥,本能地抬起手拥住她。
广播里反复播着他们的航班即将起飞的信息。
陆景泽与谈宗熠对视一眼,然后分别走到两个姑娘身后,拉开恋恋不舍的她们。
谈宗熠牵着纪念的手,与她十指紧扣,他站在林喜儿面前,特别郑重严肃地对她说:“喜儿,我以性命起誓,这一次一定会保护念念,寸步不离。”
林喜儿捂着嘴低声抽泣。
陆景泽伸出拳头对着谈宗熠的胸口捶了一拳:“有事来电话。”
纪念以为他在打谈宗熠,当即就不乐意了,有样学样地伸出拳头,狠狠给他一拳,陆景泽被打蒙了,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小白眼狼。”他说。
纪念知道他说的不是好话,跟着他学:“小白眼狼。”
她这样一闹倒冲散了离别的气氛,连林喜儿也破涕为笑。
时间已经不多了,广播里反复在播登机信息,谈宗熠牵着纪念转身朝登机口去,走进通道,纪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不动了。
她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陆景泽和林喜儿,然后看向谈宗熠:“不一起?”
谈宗熠点点头。纪念嘴巴一瘪,眼泪啪嗒啪嗒落下。
他叹了口气,温柔地给她擦眼泪,身边人来来往往,都好奇地看向他们。英俊的男子,眉眼间都是深情,他温柔耐心地安慰着这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子。
“我会和你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林喜儿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口,她蹲下来,号啕大哭,二十五岁的大人了,哭起来还像个孩子,一点形象也不顾。
陆景泽叹口气,只好陪着她一起蹲下。
三万英尺的高空上,蓝天白云,像是触手可及,阳光如金子般耀眼,这样的美,如同人间幻境。
纪念痴迷地看向窗外的景色,许久后,才转过头去找谈宗熠,她逆着光,面容模糊,只剩一双眼睛,明亮澈澄如同多年前他们初见时一样。
“念念。”他看着她,黑玛瑙般的眼眸,深情而温柔,“谢谢你。”
谢谢你,曾穿山越岭来到我身边。
她对着他笑,阳光从她头顶照落下来,她全身都笼罩在一种耀眼的光晕里,美得令人心惊。
“我爱你。”他在她耳边轻声说。说完,谈宗熠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温柔缠绵。
纪念觉得自己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拂过,忽地涌起一阵令人激荡的情愫,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牵引着她,她脱口而出:“我爱你。”
谈宗熠身体一僵,心跳加速,他看着她,一股热气涌上他的眼眶,伸出手紧紧抱住她。
即便他知道,此时的纪念并不明白这三个字的意义,可是,他内心依旧为此震动,久久不能平息。
这三个字,只要是你说的,不管说了多少次,不管说了多久,我都如同第一次听见一样心动。
他拥着她,看着外面浮动掠过的云,想起了很久前的一些事。那时,他们还在剑桥,纪念还是一个小姑娘,有一次,他们吵架了,他好像凶了她一句,她被他吓到了,连哭都忘了,怔怔看着他。
晚上,她趁他不注意时离家出走了,他发现后忙追出去,好在她并没有走多远,他很快就追上了。
路灯下,她的影子被拖得很长,看起来瘦骨嶙峋的,他心里一阵懊恼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忍心凶她呢?
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许久,她才回过头看他,他这才发现她已是满脸泪水。
“able。”她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害怕。”
他走过去,沙哑着嗓子,轻声问:“怕什么?”
“怕你不再爱我。”她的眼泪落得又凶有急。
他心如针扎,俯下身,以唇代手,温柔地吻掉她的眼泪。他静静地看着她,无比坚定地对她说:“我会一直爱你。”
纪念从他怀里抬起头,不解地问:“爱是什么?”
他温柔地看着她,轻轻一笑:“爱是一朵绽放的花。”
爱是一朵绽放的花,而你,是它唯一的种子,种在我心上。
爱是我的眼睛,它见过四季变迁,看过春花秋月,却始终觉得,只有你最美。
(全文完)
2016年3月29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