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渐渐临近春天,云仓城的天气渐渐回暖,少了南楚的风中湿冷,多了几分干脆舒适。卫云兮被秘密送到了云仓城边的山庄中休养。
山庄一切如昔,安静得如世外桃花源。殷凌澜不知所踪,也不知去做了什么。他不说,她亦不问。自从卫国公与卫云冲横死楚京,两人顿时成了陌路,一路上他不见她,她亦是不会再搜寻他的身影。
一对历经生死劫难的璧人,在世事无常下转眼间成了陌路。
卫云兮在云仓城的山庄中一住就是一个月。年关早就在去云仓城的路上浑浑噩噩地过了,一行人逃难也压根顾不上过年过节。可是到了云仓城这才恍然发现不一样,十五方过不久,大街小巷上还残留着过年的热闹气息。家家户户的门口的爆竹碎纸片还未扫起,看着喜人。两国的交战还在继续,可是远离战场的云仓城仿佛是另一重无忧的世界,没有战乱的阴影,欢乐宁静。
东方晴与青璧两人时常结伴下山,带来不少北汉特有的新奇玩意,两人终究是未出阁的少女,玩心甚重,把去山下买来的小玩意满满地摆了卫云兮的屋子,拉着她一起玩。卫云兮却只是淡淡笑着看着她们,那些精美的剪纸、吉祥如意的雕花木刻、年画、布老虎还有布兔子,栩栩如生。可在她眼中看来仿若只是隔世梦中才见到的东西。
青璧看着她索然寡欢地离开,轻轻扯了扯东方晴,低声道:“卫姑娘看着心情还是不好。墓”
东方晴叹了一口气:“能好么?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一日慕容修杀了卫国公,殷公子又一箭射死了卫将军……”
青璧生生打了个寒颤,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别说了。唉,卫姑娘以后怎么办呢?”
东方晴摆弄着手中的布老虎,也叹了一口气,是啊,该怎么办呢?
园中的积雪已悄悄化了一大半,一脚踩下去湿滑难当,卫云兮站在花园中看着距离自己不足一丈远的寒梅,另一只脚却怎么也迈不过去。寒梅殷红如血,在雪地里静静妖娆盛放。往前一步有可能就这样滑倒在地,可是退后亦是难以平衡。她就这样僵在了当中。
她想了想,忽地脱下脚上的鞋袜,赤着一双雪白的脚踩在了雪上稳住了自己,一伸手就勾到了梅花若。
身后传来淡淡的叹息,一声沉稳悦耳的声音,带着怜惜:“你这样不怕着凉生病?”
卫云兮手顿了顿,半晌折下红梅,缓缓回头。等看清来人,她不由轻抚手中的梅花,微微一笑:“原来是萧王殿下。”
花园的廊下,萧世行一身重紫战袍,外披一件玄色绣鹰面披风,细细的貂毛缀在领口与袖口,更显得英气勃发中带着三分的雍容贵气。他面上略带了风霜之色,可是眉眼间从战场上带来的凌厉杀伐之气还未收敛,多了几分令人移不开的慑人风姿。
他看着雪地中赤足站立的卫云兮。面前的她一身布衣裙裾,一头青丝挽成高髻,只斜斜簪了一根白玉兰花簪,面上脂粉未施,神色清淡,白腻如雪的手漫不经心地执着那枝红艳艳的梅花。
她微微带着清冷的笑意看着他,那倾城的容光却比天光更加明媚。
萧世行也忍不住跟着微微一笑,上前几步,自然而然地把身上的披风褪下,披在她身上:“听说你病了。”
他的披风对她而言很长,拖到了地上,披风把她密密的包裹起来,只露出她那一双比雪还白嫩的脚。卫云兮在湿冷的雪上踩了踩,低低道:“病已经好了。走吧,被殿下一说,我还真觉得冷了。”
萧世行看着她已被冻红的脚,不由无奈一笑,手臂一伸已把她打横抱起:“得罪了。”卫云兮只觉得天旋地转间,人已没入了他的怀中,不禁一怔,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萧世行已把她放在了廊下的凳子上。
两人之间素来随意,偶尔越矩的举止也不会落了拘谨。只是卫云兮看见他抱她回廊下复又转身捡起她方才脱下的鞋袜时,却忍不住脸红了红。
女子的脚向来不能让别人随意看到。萧世行提了她的鞋袜回到廊下,这才发现她脸色尴尬。
他何等聪明之人,方才行事没有考虑周到,转念一想已想通了自己做的事太过亲密,脸上不由掠过一抹可疑的红晕,转了头轻咳一声:“实在是得罪了。”
卫云兮恢复镇定,转了身拿了鞋袜匆匆穿上,这才低头轻声道:“方才是云兮莽撞,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萧世行看着她眉间凄色还未褪去,想起之前得到的消息,不禁心中涌起深深的怜惜。他想要说什么劝慰,但是看着面前已平静的卫云兮终是绝口不提,指了被她弃到了一旁的红梅,问道:“方才千辛万苦一定要折到的梅,怎么这时候却弃到了一旁?”
卫云兮扫过那落地的红梅,伸手捡起,淡淡一笑:“我只不过在想,自己能不能找个办法安然折下这红梅,又不让自己摔倒。”
萧世行闻言含笑一挑剑眉,问到:“那法子找到了,可是万一自己因为折梅而生病,又该如何?这岂不是得不偿失?”
卫云兮看着手中红艳艳的梅花,抬起明眸看定眼前的萧世行,嫣然一笑:“可是最终我既得了梅花,又不会摔倒狼狈,总算是达到了目的,不是么?萧王殿下。”
她似乎在说梅花,又似乎在指别的。萧世行不由多看了她几眼,看着她笑意清浅,不由笑道:“卫小姐好像变了。”
卫云兮淡淡垂下眼帘,轻轻自嘲:“怎么能不变呢。萧王殿下你说呢。”
萧世行只是一笑:“不说这个,本王一路赶来都饿坏了。”
卫云兮看着他朗朗的笑容,也莫名地跟着露出笑靥。
萧世行在山庄中梳洗整理住了下来。到了日暮时分,青璧与东方晴两人整出了一桌稀奇古怪的药膳,看着卖相不好,却十分可口。萧世行边吃边赞,一桌的酒菜他倒是吃了大半。与他这样卖力吃饭的人一桌,席间显得热热闹闹的,铁老终于有人与他喝酒,酒桌上频频与萧世行拼酒,喝得两人都有了些微的醉意。
铁老脸颊通红,醉话连连。萧世行越喝一双晶亮的深眸越是晶亮,俊雅的面上泛起两抹桃花嫣红,一直晕到了眼梢,为平日儒雅朗朗的面上多添了几分风流慵懒。他喝到兴起,松开领口,与铁老划起了酒拳,当真看不出一点北汉鼎鼎大名的战神萧王的架子。
酒过了几旬,铁老架不住醉意被青璧扶着下去歇息。东方晴早就不耐退下歇息了。席上就剩下萧世行与卫云兮。
温暖的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席上杯盏狼藉,身旁炭盆毕拨。卫云兮随手拨了拨炭盆的火,一回头,却发现萧世行斜斜支着下颌,一双乌黑晶亮的深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卫云兮被他深眸看得心中一跳,放下手中的火拨子,索性回头静静地与他对视。
萧世行冷不丁被她捕捉到了探寻的目光,不由失笑,伸手拨弄着手中的白瓷酒杯,慢慢问道:“卫小姐今后打算如何呢?”
卫云兮端坐在他对面,闻言亦是自嘲一笑,自己果然是落魄到了被人一看就看破的地步了么?她想了想,却是淡淡一笑:“我也不知道。殿下可否帮云兮好好想一想?”
萧世行闻言哑然失笑,笑到了最后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掷了酒杯,看了看天色,对卫云兮一笑道:“天色已晚,卫小姐早些歇息。”
他说着拿过一旁的披风,随手系上转身走出了殿中,没入了黑暗中。
卫云兮看着他身影消失,脸上清浅的笑意也渐渐冷却。聪明如萧世行怎么会不明白她的处境呢,只是她逼着他说出那一句,而他终究还是不肯说。她微微皱了眉心,冬日的长夜很漫长,而她才方堪堪走到了这一步。
她慢慢走出了殿外,不期然地,看见了挽真站在夜色里。她微微一怔,挽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俏丽的面上没有半分表情。
卫云兮眼中渐渐沉暗了几分,她淡淡问道:“挽真姑娘什么时候到的?”
挽真道:“也没有到多久,方才堪堪到的。”
卫云兮点了点头,披上风帽披风,穿上木屐转身要回房。
挽真忍不住唤住她,声音艰涩:“卫小姐当真不原谅公子吗?公子他是为了卫小姐啊!当日若不是公子……”
卫云兮脚步顿了顿,风帽低垂,殿檐下风灯明灭明灭,只照出她清冷绝美的下颌,她打断挽真的话:“我明白。我已不再怪他。”
挽真听得她这一句,眼中一亮,紧走几步,带着几许期许:“卫小姐当真不会怪公子?!”
卫云兮点了点头,拢紧了披风,慢慢继续往前走。挽真一怔,她忽然看不明白卫云兮。
她急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卫小姐,你既然不怪公子,那就随奴婢去找公子。听华泉说,他现在很不好……”
卫云兮一颤,心口仿佛缠上了冰凉的铁丝,慢慢地勒紧跳动的心,无法呼吸。她深吸一口气,冷冷掰开挽真的手指,淡淡道:“我不会去的。”
挽真愕然,喃喃问道:“为什么……”
卫云兮缓缓深吸一口气,看着如墨漆黑的夜色,慢慢道:“我不会怪他,但是我亦不能原谅他。挽真,你不会明白的。”
她说着慢慢走入了黑暗中,挽真看着她冷然离去的身影,不由叫道:“可是公子都是为了你啊,卫小姐!……”
她终是头也不回地消失了身影,挽真失魂落魄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公子都是为了卫小姐啊,为什么不肯原谅公子……”
山庄的岁月安静美好,萧世行舒适而惬意地住下,似也对那胶着的战事不再放在心上,白日里与卫云兮煮茶下棋,或者看着东方晴研制各种稀奇古怪的药丸,又或者看见青璧要酿梅花酒,他亦是兴起,在一旁搭一把手。
他笑意朗朗,磊落大方,山庄上下都十分喜欢,不过两三日俨然与他成了莫逆之交。卫云兮看在眼中,心中却是轻轻一叹,萧世行此人魅力施展起来当真没有几个人能挡得住的,可亲可倚。可与他笑谈天下,亦是可以与他呼朋斗酒。上至达官贵人,夏至贩夫走卒,他都能一一应付。
这样的人,是注定要成为人上人的。
而那个人呢?卫云兮看着煮沸的茶水吞吐着茶沫,眼前茶香袅绕,雾气弥漫,恍惚中竟似看到他身披浓灰重裘缓缓而来,面色清冷,只淡淡看着她。
他总是这样,一身孤绝清冷,我行我素。他素来不屑天下的人目光,更不会为了自己所做的事得到谁的原谅。恐怕就算这时再回头,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射出那一箭。
一滴清泪滑落脸庞,滴入茶鼎片刻便消失了踪迹。
“茶已过了三遍,老了。可惜了这上好的云顶雾松。”身后略带惋惜的声音响起。卫云兮恍然抬头,只见萧世行一身玄端,头上簪了一支墨玉龙簪,含笑入得阁中来。
他看到卫云兮面上的泪痕,不由一顿,问道:“卫小姐怎么了?”
卫云兮低头,拂去脸上的泪渍,微微一笑:“没什么,我的眼睛坏了,见风容易流泪。让殿下见笑了。”
她若无其事地把茶鼎中的茶水倒了,又换上青璧收集来的新雪水,一指对面软席,含笑相邀:“萧王殿下若是不忙,品一杯清茶再走?”